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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畢肖普之夜(1)

(一)

那次去母校做了一場講座,情形可謂慘淡。原本可以坐六十人的教室,只來了十幾個人。活動的組織者小趙站在教室門口,著急地搓手,眼看開講時間已經(jīng)過了五分鐘,依舊沒有新的人來,他也只好死心了,跑過來悄聲跟我道歉:“老師,實在是對不起。馬上要考試了,學(xué)生們可能都忙著復(fù)習(xí)功課去了。”我嘴上雖然安慰他說沒關(guān)系,心里還是不免有些失落。小趙做完開場白后,底下學(xué)生稀稀疏疏的掌聲聽起來特別刺耳。輪到我上場,原本精心準備的演講稿拿在手上就像是個笑話,因為一眼看下去,那些學(xué)生都在埋頭看書、玩手機,有些甚至戴上了耳機——那一刻我連逃走的沖動都有了。

勉強開口講了幾句,聲音由話筒傳出去,又寂寞地彈回來被我咽下。正當我猶豫著還要不要說下去時,門口出現(xiàn)了一男一女,男的我認識,是我同學(xué)小光,女的抱著一摞書跟在他身后。我們遙遙點頭致意,第一排是空的,他們找了個中間的位子坐下。終于有個熟人在了,我心里安定了許多,說話的聲音也不由大了起來。原來我和小光是一個宿舍的上下鋪,現(xiàn)在他留校任教。他坐下來后,沖我笑了笑,又對坐在他旁邊的女士小聲地說了些什么,女士頻頻點頭,轉(zhuǎn)頭專心地看我。我往左邊走,她看向左邊;我往右邊走,她看向右邊。她的目光一直吸附在我身上,讓我心生感激,本來停頓的思路也順暢了起來,自信心也恢復(fù)了。

到了提問環(huán)節(jié),我知道這將是最尷尬的時間段。我心里怪小趙看不清形勢,大家都這個樣子,期間還有幾個人從后門悄悄溜走,你居然還問大家有沒有問題想問,還有比這個更難堪的嗎?話拋了出去,小趙自己也意識到了,瞥了我一眼,又負罪一般縮了回去。教室里靜默了片刻,小光同情的目光也投向了我,忽然有個聲音響起,“老師,您剛才提到的現(xiàn)代性,怎么去定義它?”循聲望去,原來是那位女士在問。我又一次心生感激,定了定心,整理了一下思路,回答了她。我不去看那些陸陸續(xù)續(xù)離開的人了,眼睛專看著她,她也認真地看我。回答完這個問題后,她又在我的回答中提出下一個問題,我又接著展開了我的論述。

我們的一問一答持續(xù)了二十分鐘,直到教室里的其他人都走光了,只留下小趙、小光和我們。她提問題時冷靜到位,精準地抓住我論述中的疑點,并逼迫我往更細致深入的層面去思考。如果不是小趙打斷我們,我們可能還會興奮地繼續(xù)說下去。小趙提議去學(xué)校東門的燒烤店邊吃邊聊,我們欣然同意。一出教室門,夜晚的涼風(fēng)從山谷間吹來,我精神為之一振。我們一行四人,并排走在母校的春暉路上,腳步輕快。小光介紹那位女士給我,“我同事,余音。”我問名字怎么寫,那位女士自己開口了:“余音繚繞的‘余音’,好記吧?”我說好記。

她個子不高,只到我肩頭,扎著馬尾辮,臉圓圓的,素面朝天,戴著黑框眼鏡,言談之中有一種要把人拽進去的力道。很久沒有回母校了,沿著春暉路,轉(zhuǎn)到春華路,沿路的教學(xué)樓、女貞樹、大草地,都有學(xué)生時代的回憶。我本來想跟小光敘敘舊,余音卻沒有停歇,“你剛才提到畢肖普的《夏夢》,開頭不是‘少有船只可造訪/凹陷的碼頭’嗎?”我給出答案,她興致又上來了,提起畢肖普的其他詩:“這兒是海岸線,這兒是海灘;這兒,消瘦的地平線背后是少許風(fēng)景……”她嫻熟地背誦起畢肖普的《抵達圣圖斯》。我與小光對視了一眼,小光撇嘴笑了笑。背完后,她興奮地說:“我太愛這首了!你覺得這首詩中的‘海’有什么深層的意蘊?”我一時間無法回答她,但她認真的眼睛執(zhí)著地看著我,叫我無來由地心生愧疚。

出了東門,在燒烤店坐下。在等燒烤上來的時候,她把那一摞書放在桌邊,我看過去,都是從圖書館借出來的詩集,有奧登、曼德爾施塔姆、狄金森、阿米亥、辛波斯卡,還有畢肖普。我忍不住感慨了一下,“這么多詩集!”小光笑說:“余音是我們學(xué)校的大詩人呢!本校的畢肖普。”余音伸手輕輕打了小光一下,“不要在老師面前亂說了。我就是亂寫的。”小光把畢肖普的詩集抽出來,跟我說:“她能背里面的每一首詩。”我咂咂嘴,“好厲害!”余音倒沒有否認這個,帶著期待的口吻問我:“你喜歡畢肖普嗎?”見我說喜歡,她激動起來,全身緊繃,雙手握拳,忽然又張開,“太好太好了,終于遇到一個知音了!畢肖普我太愛太愛了,我熟讀她的每一首詩。我覺得我的靈魂隨著她的詩句在發(fā)燙!”說完,又一次看向我。

在這個嘈雜的場所,聽到“靈魂發(fā)燙”這樣的詞語,我不免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不知道怎么去呼應(yīng)她。她也不介意,繼續(xù)說起畢肖普:“對了對了,你喜不喜歡她的《在漁尾》的末尾,‘我曾反復(fù)看見它,同一片海,同一片/悠悠地,漫不經(jīng)心在卵石上蕩著秋千的海’……”小光這時候湊過來,“好了好了,別談詩了,烤茄子要不要吃?”我說:“要吃要吃啊。”等我說完,再看她,她還在看我,我有點兒尷尬了,端起啤酒喝了一口。小光又給她烤好的雞翅,她也沒接。我始終記得她眼鏡背后的失落眼神,我無力去回應(yīng)。

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說著現(xiàn)實的話,她不管。我們談?wù)撈饘W(xué)校的人和事,她全程沒有參與,漠不關(guān)心地翻開詩集,有時候小聲地念。我丟了個眼神給小光,小光小聲地說:“不用管她,她就這樣。”說到文學(xué)院的派系之爭,余音忍耐到極點了,拍拍桌子,“能不能不要談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我們都尷尬地說好,她始終繃著臉,也沒有再說詩的事情。酒足飯飽后,我們又往學(xué)校走。小趙有事,先行離開。小光、余音和我,默默地走在路上,只有細碎的腳步聲和草叢中的蟲鳴聲。

(二)

回到北京后,我又開始了忙碌的上班生活。小光在母校工作得不愉快,也到北京來了。正好我租房合同到期,便同他合租了一套房子。他住一間,我住一間。至于余音,我?guī)缀蹩焱怂E紶栐谂笥讶锟吹剿l(fā)母校春天來時櫻花盛開的照片,她躲在花影之下,雙手僵直地放在身體兩側(cè),若有所思地看著鏡頭,也不知道是誰給她拍的。小光有時談起她,說她也辭掉了學(xué)校的工作,去了上海,準備考研。隨即,我們又談其他的事情。如果不是因為那一次的留言,我們也不會再有交集了吧。

起因是她在朋友圈發(fā)了一張在濃霧中行走的照片,并配上了一首詩:

世界是一場迷霧。然后世界又

微渺,廣袤,澄澈。潮汐

或漲或落。他無法告訴你是何者。

我在下面回復(fù):“這是畢肖普《磯鷸》里面的一段,對不對?”她很快回復(fù)我說:“是的。這是我現(xiàn)在的心情:世界是一場迷霧。”我問她出了什么事情,她回了“一言難盡”四個字。過了半個小時,我忙其他的事情時,她忽然發(fā)微信給我:“我現(xiàn)在能打電話給你嗎?”我略感意外,但如果人家真有事情呢,便答應(yīng)了她。

很快她的電話就過來了,小心翼翼地試探:“不會太打擾你吧?”我說:“完全沒有。”她又問起我的工作情況、最近寫什么作品、北京的天氣如何,又問起小光的工作情況、身體狀況,盤盤繞繞了十分鐘,我終于忍不住問她:“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那頭頓了頓,“也還好……我……你現(xiàn)在是不是很忙?要不我換個時間再打給你?”在我連說幾遍不忙后,她這才說起事情的原因:“我心情很差,很差很差。”

她跟小光一樣,原來都是在我母校當代課老師,說白了就是臨時工,沒有正式編制,工資很低,半年才發(fā)放一次。小光離開后,她也不想在學(xué)校耗下去了,決定去上海考研。在浦東,她租的那套房子,包括她在內(nèi),有三家住戶。

“她們喜歡在客廳里看電視,每天都看到很晚,我這邊連書都看不成。”她的聲音里都是苦惱,“我?guī)状魏芸蜌獾馗齻冋f這件事情,她們也答應(yīng)得好好的,電視聲音也確實調(diào)小了。可是那聲音雖然小了一點,還是很大啊,我坐在房間里戴上耳塞都不行。我又不好意思再說她們。”

“這個你要是不好意思,給她們發(fā)微信說。”

“不行啊。我沒有她們的微信。”

“那留紙條。”

“如果留了紙條,她們會知道我的字跡。知道我的字跡,她們要是想做點什么,會模仿我的。那該怎么辦?”

“呃……不至于吧。”

“還是要以防萬一啊。現(xiàn)在這個社會,壞人太多了。我找房子,還被中介騙了好多錢。”

“那……要不你再換個房租?”

“我的錢太少了,現(xiàn)在換不成,”她說完這句,忽然又急匆匆補上一句,“我沒有向你借錢的意思。我下個月就有錢了。”

我一時語塞,半天才憋出一句:“那該怎么辦?”

她嘆了一口氣:“我感覺自己陷在這個困境之中,往哪里走都是碰壁。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也不知道辭職對不對……我媽知道我辭職的事情,很生氣,在電話里大罵我,我哭了很長時間,覺得自己是個廢物。假如考上之后呢?我能不能研究出什么來?能不能找到工作?……好多好多事情,我沒有頭緒,只有挫敗挫敗挫敗……我能怎么辦呢?我不知道怎么辦!我每天坐在房間里,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每天罵自己太懶惰,可是我還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啊,我連睡覺都睡不了。她們太吵太吵了,她們洗澡水濺得到處都是,她們做飯灶臺上全是油污……我能怎么辦呢?我不知道啊……”

她喃喃自語時,我插不進去話,便一直聽著。“不行不行,我要復(fù)習(xí)單詞了!不跟你說了哈!”我還來不及說再見,她忽然把電話掛了。

過了幾天,她又發(fā)了一條朋友圈:“畢肖普救了我。解決了。”我留言給她:“解決什么了?”她說:“她們看電視,我就在自己房里大聲朗誦畢肖普的詩。她們受不了了,讓我小點聲,我偏不要,她們就回房間了。”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又打電話給我,“你在忙嗎?”我雖然手頭還在忙著趕稿子,但還是說不忙。

“我早上讀到畢肖普,這一首你記不記得?‘我夢見那死者,冥思著/我躺在墳塋或床上(至少是某間寒冷而密閉的閨房)。’”

“我……不記得了。”

她的語氣中透著失望,“是《野草》啊!這首太好了,我讀了一清早。怎么樣,我念給你聽。”不等我回話,她就開念了。平日說話她的聲音細細弱弱,一旦朗誦詩作卻變得堅定有力,且飽含激情,我想象她在自己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來回走動的場景,一只手拿著詩集,一只手在空中揮舞:

我抬起頭。一根纖弱的幼草

向上鉆透心臟,它那

綠色腦袋正在胸脯上頻頻點頭。

(這一切都發(fā)生在黑暗中。)

她朗誦到這里忽然停住了,我以為她是要喝口水再接著念,但一絲抽泣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問了一聲:“你怎么了?”她沒有回答我,手機那端發(fā)出“啪嗒”一聲,應(yīng)該是掉在桌上了。我連連問怎么了,她那頭只有哭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我正猶豫著要不要掛了電話,忽然又聽到她拿起手機,“我要復(fù)習(xí)了。再見。”這一次又是不等我回應(yīng),就直接掛了。

(三)

余音自那次電話后,有一周沒有再打給我。我心里也暗暗輕松了好些,再看到她朋友圈新發(fā)的廣播,我也不敢貿(mào)然回復(fù)了。我們都有各自的生活,相互保持客氣的距離,而她不斷拍打過來的海浪,卷來太多漂浮的東西,讓我避之不及。跟小光的相處,就容易多了。平日他忙他的事情,我忙我的事情,閑暇時我會去他房間扯閑篇,有話說話,無話各自沉默。

像以往一樣,我推開小光房間的門,他正在跟人通電話。我坐在沙發(fā)上,拿起一本書來看。窗外霧霾沉沉,大葉榕樹下有人在吹笛子,幾只貓跑過空曠的小區(qū)環(huán)路。小光這次電話說得夠久,從我進來少說也得有二十分鐘了。

“那既然你不愿意,就不應(yīng)該拿這個錢吧?我覺得不太好……”小光還沒說完,對方應(yīng)該搶著說了起來。小光手機貼著耳朵,沖我苦笑了一下,又繼續(xù)“嗯嗯”地回應(yīng),“你糾結(jié)這個的意義在哪里呢?我們過去也說過很多次了,事情其實沒有那么復(fù)雜的……”這次又沒說完,小光把手機輕輕地擱在桌子上,拿起書來看,不時又拿起手機聽一下,適時回應(yīng)一兩聲“嗯嗯”,又一次放下。再過了兩分鐘,小光再一次拿起手機,已經(jīng)掛了。我問是誰的電話,小光撇撇嘴,“還能有誰?中國的畢肖普女士。”我說:“余音?”他點點頭,“你等著吧,她很快就會給你打的。”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沒過五分鐘,我的手機響起,一看果然是余音打來的。小光一副看好戲的笑意浮現(xiàn)在嘴角。我接了電話,余音疲倦的聲音傳來:“你忙不忙啊?”我還未回話,小光沖我搖手,嘴里不出聲地說“忙”,可我還是于心不忍地說:“不忙。”小光努嘴攤手,看自己的書去了。

“我有一件事不知道怎么辦才好!”她這次開門見山地說,“我媽媽給我介紹了一個對象,三十多歲了,是我老鄉(xiāng),現(xiàn)在在上海一家公司做副主管。我不想去見,我媽就罵我,我只好去見了。”她花了十分鐘,來說她與這個男人相親的情形,“他問我現(xiàn)在生活得怎么樣,我就一下子沒控制住,哭了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了,真是太丟臉了,越覺得丟臉就越哭得厲害。他倒挺好的,一直給我遞紙巾。我跟他說了我考研的事情,他聽了后說可以幫忙。”

“你還在聽嗎?”她突然警覺地問。

“在。”我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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