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乎意料的是,我回家后發現父親的狀況與上次見面時差不多,沒什么大的變化。
“你回來了?好啊,總算是畢業了,真不錯。你等一下,我洗把臉就來。”
當時父親正在院子里干活兒來著。他頭上戴著一頂舊草帽,草帽后面系著一條遮陽用的手帕。說了這話之后,他繞到有水井的屋后去了。人一走動,草帽后面那塊臟兮兮的手帕也飄蕩了起來。
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原先以為既然上學念書,那么到時候畢業離校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老實說,父親會高興成這樣,有點超出我的想象,反倒讓我覺得挺不自在的。
“畢業了,真好啊。”
這句話父親翻來覆去說了好多遍。我將父親的這種喜悅與畢業當晚先生在餐桌上對我說“恭喜”的表情,暗自作了個比較,覺得嘴上表示祝賀、心里嗤之以鼻的先生反倒比大驚小怪、歡天喜地的父親更為高尚一些。最終我對父親這種愚昧無知所導致的土里土氣感到不快。
“大學畢業,也沒什么了不起的呀。每年都有好幾百人畢業呢。”
我忍不住用這種腔調回敬了他一句。誰知父親一聽就板起了面孔。
“誰說你畢業就了不起了?能畢業自然是不錯的,可我說這話還有點別的意思呢,你要是能明白的話……”
我很想聽父親往下說,他卻欲言又止。不過最后還是說出了這樣一段話:
“就是說,你現在能夠畢業,對我來說真是太好了。我有病,這你也是知道的。去年冬天見到你時,我就尋思著大概只能活三四個月了。也不知是交了什么好運,竟一直拖到了今天。飲食起居,一點都不礙事。就在這當口兒,你大學畢業了,所以我很高興。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兒子如果在自己死后才畢業,那該多遺憾啊。所以你想想,能在自己身體還硬朗的時候看到兒子畢業,做父母的會有多高興。你如今眼界開闊,心高氣傲,看我為了你的畢業一個勁兒地夸贊,覺得很無聊,是不是?可你要是設身處地為我想想,是不是就有點不一樣了?也就是說,你畢業這事兒,對于我來說,要比對你來說好得多。明白了?”
我無言以對,深深地低下了頭。父親的話令我羞愧難當,而我內心的惶恐又遠在愧疚之上。原來父親表面上大大咧咧,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內心早就有了赴死的打算了,還認定自己在我畢業之前就會死去。我真是糊涂透頂,絲毫沒想過我大學畢業對于父親來說,意義竟是如此重大。我立刻從皮包里取出畢業證書,鄭重其事地遞給父母親看。可惜證書在包里被壓癟了,失去了原有的形狀。父親小心翼翼地將其撫平,說道:
“這種東西,是應該卷好了,拿在手里帶回來的。”
“要是中間插根軸芯之類就好了。”母親也在旁指點。
父親端詳了一會兒之后,起身走到壁龕處,將畢業證書擺放在正中央。這樣一來無論是誰,只要一進屋,馬上就能看到。要是在往常,見此情形我一定立刻就調侃幾句。可當時的我卻一反常態,竟然連一點頂撞父母的念頭都沒有。然而,那張用蛋殼紙制成的皺巴巴的畢業證書,卻不服從父親的擺布,剛放在合適的位置上,便立刻恢復原狀,順勢倒下。
二
我將母親叫到一邊,背地里問了一下父親的病情。
“看我爸勁頭挺大地在院子里干這干那,能行嗎?”
“已經沒什么了呀,估計是好了吧。”
母親根本就沒當一回事兒。她對于父親病情的嚴重性,可謂是一無所知。對于一個生活在遠離都市之山林田野的農家婦女來說,這也正常。可一想起父親上次暈倒后她那種焦急萬分、驚恐萬狀的樣子,我未免心生抵觸。
“醫生那會兒不是說難以痊愈的嗎?”
“要不說沒什么比人體更叫人捉摸不透的呢。那會兒醫生說得那么嚇人,可直到如今,不是啥事兒都沒有嗎?起初,你媽我也擔心來著,想方設法不讓他動彈。可你爸那個脾氣你也是知道的,雖說也注意休養了,依舊倔得很啊。一旦自己覺得行,我的話就只當耳旁風了呀。”
我想起了上次回家時,父親那種強行起床刮胡子的神情。還說什么“沒事兒,都怪你媽大驚小怪的”。一想到這兒,我就不忍心一味地去埋怨母親了。
我本想說“還得在一旁多提醒一點”,可考慮到母親的感受,最后還是沒說出口,只是盡我所能,說了一下父親這病的嚴重性。這其中的絕大部分還是從先生和夫人那里聽來的。然而母親聽后似乎也并未有多大的觸動,反倒問了句:“哦,那位得的也是同樣的病嗎?真不幸啊。去世的時候多大歲數呀?”
簡直是不得要領,沒辦法,我只得撇下母親,直接去跟父親說了。父親倒是聽得比母親認真。聽完之后他說道:
“有道理,你說得不錯。不過,這身體是我自個兒的,這么多年了,我這個身子骨該怎么調養,還是我自個兒最清楚啊。”
母親聽了苦笑道:“你看看,我說什么來著?”
我說:“我爸心里還是很清楚的,所以見我這次畢業回家才這么高興啊。他自己不是說了嗎?原以為活不到我畢業那一天,沒想到我能在他身體還硬朗時帶畢業證書回來,所以很高興!”
“他嘴上是這么說,可心里一點兒也沒當回事兒啊。”
“是嗎?”
“他老以為還能活上十年二十年的呢。當然了,偶爾也會講幾句泄氣話,像什么‘我是活不長了,我死后你怎么辦?想一個人待在這家里嗎?’之類的話,倒是也說過的。”
我想象起父親死后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空蕩蕩的農家院落里的景象來。父親一走,這個家還能照樣維持下去嗎?哥哥會怎么樣呢?母親又會怎么樣呢?我自己呢?我還能遠離故土,在東京悠然度日嗎?當著母親的面,我忽然想起了先生的忠告——趁你父親還健在的時候,拿到你該分得的那一份。
“沒事兒。還沒見過老把死呀活的掛在嘴上的人真就死去的呢。你爸也這樣,別看他死啊死地亂說,還不定再活多少年呢。反倒那種看著硬朗、一聲不吭的人才難保呢。”
也不知母親的這套陳詞濫調基于什么理論,是否有統計數據作支撐,反正我只是默不作聲地聽著。
三
為了慶賀我大學畢業,父母親商量著要煮紅豆飯[26]請客。老實說,自從回家那天起,我心里就擔心著會有這么件事兒,所以聽說后立刻就表示反對。
“那也太鋪張了,還是別煮了吧。”
我很討厭鄉下客人。這幫人全是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好事之徒,他們來赴宴的真正目的無非就是想大吃大喝罷了。我打小就覺得陪著他們吃喝是一樁苦差事。更何況是為了我而將他們請來,眼見得到時候更要不堪其煩了。不過,當著父母的面,我到底也說不出“別找這幫粗野的鄉巴佬來瞎起哄”這樣的話來。因此,我只能堅持不要太鋪張。
“你老說什么‘鋪張’‘鋪張’的。一輩子也就是這么一回嘛,哪能不請請客呢?你就別過意不去了。”
母親將我大學畢業看得很重,簡直跟我娶媳婦差不多。
“也不是非要請客,可不請,人家會說三道四的。”
這是父親的理由。他很懂得人言可畏的道理。沒錯,在這種情況下,只要事情沒按照大伙兒所設想的那樣去做,他們立刻就會說三道四的。
“這兒可比不了東京。這兒是鄉下,啰唆著呢。”父親說道。
“再說,也得照顧你爸的老臉不是?”母親又補充道。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哪能再固執己見呢?心想一切就由著他們去辦好了。
“我是說,假如是為了我,就不必大動干戈了。可要是怕人家背后說三道四,那就是另一回事兒了。反正我是不會堅持對你們不利的主張的。”
“你這么摳死理兒,叫人都沒法說話了。”
父親板起了面孔。
“你爸也沒說不是為了你呀。這么點人情世故,你也該懂的吧?”
母親畢竟是婦道人家,遇到這種事情,說起話來就有點語無倫次了。而要論話語的多少,我跟父親兩個加起來也抵不上她一個。
“要不說這人不能搞學問呢,一搞學問,就摳死理兒。”
父親最后總結出了這么一句。我從這么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中聽出了父親平素對我所有的不滿。當時,我沒意識到自己說話生硬尖刻,只覺得父親對我的不滿有點不可理喻。
就在當天夜里,父親回心轉意了。為了確定請客的日子,他主動來問我哪天方便。我那會兒吃飽了沒事干,整天在這所老房子里東躺西歪的,有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呢?父親來征求我的意見,就等于是對我妥協了。面對如此遷就的父親,我哪能再挑什么理呢?也只得舉手投降,與父親商定了請客的日子。
然而,那個日子尚未到來之時,一件大事發生了。那就是有關明治天皇病重的通告[27]。這一經由報紙傳遍全日本的重大事件,將一戶農家略經波折而定下的關于我大學畢業的賀宴,如同輕灰一般被吹散了。
“嗯,還是回避一下的好啊。”
戴著眼鏡看報的父親說了這么一句,隨后就默不作聲了,似乎聯想到了自己的病情。而我則回想起了不久前的畢業典禮上,天皇陛下按列年之慣例行幸我校時的場景。
四
我打開行李箱取書來讀。由于家里人少,房子顯得過于寬敞,四下里靜悄悄的,按理說這樣的環境非常適合讀書用功,可不知為什么,我就是定不下心來。反倒是以前在令人眼花繚亂的東京時更看得進書。那時,我坐在住處二樓的房間里,耳聞遠處飄來的電車奔馳之聲,手里一頁頁地翻動著書頁。由于內心充滿了干勁,讀起書來既暢快又有效。
現在可不行了,沒看上幾行字,我就會趴在書桌上打盹。有時候甚至拿出枕頭來正兒八經地睡起午覺。睜開眼來,是蟬鳴一片。而這種仿佛是從迷離睡夢里綿延而來的聲響,在我清醒之后立刻變得聒噪異常,叫人心煩氣躁。不過有時我呆呆地聽著,心中也會彌漫起一片莫名的哀傷。
我拿起筆開始給朋友寫信。有三言兩語的明信片,也有千言萬語的長信。這些朋友中有人留在了東京,有人回到了遙遠的故鄉。有人給我寫了回信,也有人杳無音訊。先生,我自然是不會忘記的。我以“回鄉之后”為主題,給他密密麻麻地寫了三張稿紙。封信封時,我不由得暗生疑惑:先生眼下還待在東京嗎?按照往年的慣例,先生和夫人一同外出時,總有一位不知從哪兒來的、留一頭短發[28]的五十多歲婦人來替他們看家。我曾經問過先生這人是誰,先生反問我說你看像什么人。我誤以為這人是先生的親戚。可先生回答說:
“我沒有什么親戚。”
先生與如今仍在老家過活的那些人,向來是不通音信的。而這位來替他們看家的婦人,其實是夫人那邊的親戚。我在給先生寄信時,腦海里不禁浮現出了這位總是將細腰帶在身后松松垮垮地綰一個結的婦人的身姿。心想,要是這封信在先生夫婦外出避暑后寄到的話,那個留著短發的阿婆應該會十分熱心且不乏機敏地將其轉寄到避暑地的吧。我自己十分清楚,這封信里其實并沒寫值得如此對待的重要內容。我只是為了排遣內心的孤寂才給先生寫信的。我期待著先生的回信,可回信一直沒來。
父親已經不像我去年冬天回家時那么喜歡下將棋了。將棋棋盤收拾到了壁龕角落里,蒙了一層灰。尤其是天皇染疾之后,他更是心事重重,每天坐著等報紙送來。拿到報紙后,總是搶先閱讀,還要特意將自己讀過的內容拿來給我看。
“你看看,你看看。天子的狀況,今天也有詳細報道哦。”
父親總是將天皇陛下稱作“天子”。
“說來也是令人惶恐,天子的病,跟你爸的病,竟然很像啊。”
此刻,父親的臉上愁云密布,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聽他這么一說,我不由得又為父親是否也同樣朝不保夕而暗自心驚。
“不過,估計也沒什么大礙吧。像我這樣的卑賤之人,不也還是好好的嗎?”
父親雖說嘴上給自己的健康打了保票,可看樣子他已經感覺到大限將至了。
我背地里對母親說:
“我爸其實是挺害怕這病的,可不像你說的還要活上十年二十年啊。”
母親聽后露出一臉的茫然,說:
“要不,你還是去跟他下下棋吧。”
我從壁龕里取出了棋盤,拂走厚厚的灰塵。
五
父親的精神頭兒大不如從前了。曾經讓我頗為吃驚的那頂后面掛著手帕的舊草帽,也理所當然地閑置起來了。每當我看到這頂放在熏黑了的擱板上的草帽時,心里總為父親感到難過。前一陣子,父親還能跟以前那樣手腳輕健地活動的時候,我還為他擔心不已,希望他不要多動。可等到父親真的到了老坐著不動的現在,我才覺得父親還是那會兒較為硬朗些。我也常跟母親談論父親的健康問題。
“整個兒就是想不開嘛。”母親說道。母親是將天皇陛下的病跟父親的病串在一起了。可我覺得不完全是這樣。
“不是想不開,恐怕真的是身體不行啊。我總覺得與他的心情比較起來,我爸的健康狀況似乎更壞一些。”
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則尋思著要不要去遠處請個名醫來給他看一下。
“這個夏天連你都過得沒勁兒了吧?好不容易畢業了,連個慶賀的酒席也沒搞成。你爸的身體又是這個樣子,加上天子也生病了。唉,要是在你剛回家那會兒馬上請客就好了。”
我是在七月五日左右回家的,父母提出要為我請客祝賀,是在那一周之后,而最終敲定的日子又是在一周之后。在鄉下,大家全都悠閑度日,不受時間的約束。我也正是得益于此,才逃脫了一場勉為其難的社交之苦。可是,我母親并不懂我的心思,她似乎一點也沒有察覺到我的竊喜。
天皇駕崩[29]的消息傳來時,父親手捧著報紙大聲驚呼:
“啊呀呀,天子到底還是駕崩了。看樣子我也……”
后面的話他沒往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