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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先生與我(7)

  • (日)夏目漱石
  • 4359字
  • 2017-12-20 19:35:51

“叔叔,你們進來時,家里沒人嗎?”他問道。

“一個人也沒有啊。”

“可姐姐和媽媽就在廚房里呀。”

“是嗎?有人在的嗎?”

“嗯。叔叔,你們打個招呼再進來多好啊。”

先生苦笑了一下,從懷里掏出錢包,將一枚五分錢的白銅硬幣塞進了小孩子的手里。

“麻煩跟你媽說一聲,讓我們在這兒休息一會兒。”

小孩子那雙透著聰明勁兒的眼里滿是笑意,對我們點了點頭。

“我現在可是偵察隊長哦。”

說明過后,小孩子便穿過杜鵑花叢跑走了。那條狗也高高地卷起尾巴追他而去。不一會兒,又出現了兩三個年齡相仿的小孩,他們也朝著“偵察隊長”下去的方向跑走。

二十九

被狗和小孩一打岔,先生的話沒能說透,我也聽得有些不得要領。對于先生看得很重的財產問題,我當時卻一點也沒放在心上。就我的性格以及境況而言,是根本不會去為這種實際利害而傷腦筋的。這或許是我尚未踏上社會,也從未實際面對過金錢問題的緣故吧。總之,也不知為什么,對于年紀輕輕的我來說,金錢問題似乎十分遙遠。

先生所說的那些話中,只有一點是我想問個清楚明白的。那就是,“到了緊要關頭誰都會變壞”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當然了,僅僅就字面含義來說,我也不可能不懂,可還想了解得更為深入一些。

狗與小孩離去后,這座滿是新綠的寬敞園子又重新恢復了寧靜。我們兩人像是被閉鎖在這靜默中,有好一會兒都沒有動彈。此時,美麗的碧空已漸漸地失去了光彩。眼前這些樹木——大多是楓樹——枝頭那些青翠欲滴的新葉也漸次黯淡下來了。遠處的大路上傳來了板車拖過時“咕嚕嚕”的聲響。我想象著村里人用車載著花木去趕廟會的情景。先生聽到這聲響后,就像是從冥想中被驚醒了一般,立刻站起身來。

“啊呀,該回去了。雖說白天似乎變長了許多,可這么優哉游哉之間,竟不知暮色將至了。”

先生的背上滿是剛才仰臥于長凳上時留下的痕跡。我用雙手給他拍打干凈。

“謝謝!沒沾上樹脂什么的嗎?”

“已經拍干凈了。”

“這件外褂是剛做的,弄臟了回家,要給妻子罵了。謝謝。”

我們兩人又來到了位于緩坡中間的那所房子跟前。進來的時候空空如也的檐廊上,此刻女主人正跟十五六歲的女兒一起,往線軸上纏線。我們站在大魚缸邊,對她們說了聲:

“打擾了。”

“哪里,沒關系呀。”

回禮之后,女主人又為剛才先生給小孩白銅硬幣的事情道了謝。

出門走出兩三百米后,我終于開口了:

“剛才先生您說,到了緊要關頭,人都會變壞的。這是什么意思呢?”

“要說這意思嘛,也沒有什么特別深奧的意思。事實如此嘛,又不是什么理論。”

“就算事實如此吧,可我要問的是,這個‘緊要關頭’是什么意思?到底是指什么樣的情況呢?”

先生笑了。似乎那問題時過境遷,已經泄了氣,眼下提不勁兒來解釋了。

“就是錢唄。一看到錢,無論是怎樣的正人君子,都會變成壞人的。”

先生的回答太過平淡,簡直是無聊至極。先生沒了興致,我也十分沮喪,于是故作姿態地快步往前走去,將先生一下子落在了后面。

“喂——等一等。”先生在后面喊道,“喂!你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

我停下了腳步,轉身等他。

“你的心情,難道僅僅因為我的一句話就徹底改變了嗎?”先生望著我的臉說道。

三十

當時我心里有些埋怨先生,所以等他趕了上來、并肩而行之后,也故意不問那個非常想問的問題。也不知先生是否注意到這一點,反正他完全沒在乎我的異常態度,依然跟往常一樣,默默地邁著四平八穩的步子。我多少有些氣惱,不由得想要刺他一刺。

“先生!”

“怎么了?”

“剛才先生您多少有些激動的吧?就是在苗圃院子里休息那會兒。我從未見先生激動過,今天可真是開了眼了。”

先生沒有立刻回答。這讓我覺得似乎刺到了他的痛處,又好像完全刺偏了。一切都無從得知,沒辦法,我也決定不再接著刺了。這時,先生突然走到了路邊,撩起衣服下擺,站在修剪整齊的樹籬下解起手來了。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先生解完手。

“啊呀,抱歉,抱歉。”

先生道了一聲歉后,又邁開了腳步。我終于放棄了要刺一下先生的打算。我們所走的這條路,漸漸地熱鬧起來。剛才還能不時看到寬闊的坡田和平地,現在已被兩旁的房屋遮蔽得嚴嚴實實,一點都看不見了。不過在人家的院落里依然隨處可見爬在竹竿上的豌豆藤,以及養在鐵絲欄網內的雞鴨,一片沉靜閑適的景象。從市鎮回來的馱馬不住地與我們擦肩而過。眼前的這些景象令我看得出了神,剛才盤踞在我心頭的問題,已不知掉落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當先生突然舊話重提的時候,我事實上已經將它給忘了。

“我剛才的樣子顯得很激動嗎?”

“倒也不是,可多少有那么一點……”

“不,即便是‘很激動’也無所謂。因為我確實很激動。只要一說到財產,我就會激動起來。雖然不知道你怎么看我,反正我就是這么個耿耿于懷的人。一旦遭受了屈辱和損害,即便過上十年二十年也照樣是念念不忘的。”

先生這話,說得比剛才更加激動了。不過,令我震驚的還不是他的口氣,而是跑進我耳朵的,這話的含義本身。饒是熟識似我,聽到先生的這番自白,也絕對大大出乎意料。基于先生的性格和特點,我以前想都沒想過他竟會如此斤斤計較。我原以為先生是個懦弱得多的人。而我對先生的依戀,就是植根于他這種懦弱而又高潔的秉性。因此,剛才我還一時沖動地想要頂撞一下先生,聽了這話之后,立刻變得怯懦起來。先生繼續說道:

“我被人騙了!而且是有血緣關系的骨肉至親騙了我。我絕不會忘記的。我父親活著的時候,他們都是好人,可等到我父親一斷氣,他們就變成了不可原諒的不義小人。從孩童時代一直到今天,我始終背負著他們帶給我的屈辱和損害。恐怕是要一直背負到死為止了吧,因為我至死都不會忘記此事的。可是,我至今都沒有復仇。細想起來,我現在所做的遠比報復個人更為徹底。我不僅憎恨他們,還學會了普遍憎恨他們所代表的人類本身。我覺得這已經足夠了。”

我聽得目瞪口呆,連一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出來。

三十一

那天的談話就到此為止了,沒有繼續深入下去。事實上是我懾于先生的激憤,喪失了深入下去的勇氣。

走到市郊,我們兩人坐上電車,在車上誰都沒有說話。下了電車,一會兒就該分手了。告別時先生的樣子,又是異乎尋常的。他用比平常輕快、爽朗得多的口吻說道:

“從現在到六月底[23],就是你的快活日子了吧。說不定還是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呢。放開了玩吧。”

我笑著摘下了帽子。

當時看著先生的臉,我心里不由得納悶:先生真的憎恨所有人嗎?無論是從他的眼神里還是他的嘴角邊,都看不到一絲一毫厭世的陰影。

老實說,在一些思想性的問題上,我從先生那里得益匪淺,可在另外一些問題上也想受益于先生時,我卻不得不說,每每是求之而不得的。先生說起話來,時而會讓人不得要領,不明不白地結束。那天在郊外的談話,就是作為“不得要領”之實例而保留在了我的心間。

口無遮攔的我,有一次很直接地向先生將這一層意思挑明。先生笑了。我說道:

“要是我腦子笨而不得要領倒也沒什么,可我明白著呢,您卻不肯將事情說透。就這點叫人受不了。”

“我沒隱瞞什么呀。”

“您隱瞞了。”

“你該不是將我的想法、意見同我過去的經歷混為一談了吧?我盡管沒什么像樣的思想,可也不會將成熟的想法隱瞞起來。因為沒這個必要嘛。至于說到是否一定要將我過去的經歷向你和盤托出,那就得另當別論了。”

“不能另當別論。因為您的思想就產于您過去的經歷,也正因為這樣我才十分看重。倘若將兩者割裂開來,也對我一文不值了。那就跟得到一個沒有靈魂的木偶一樣,我是不會滿意的。”

先生怔怔地望著我,似乎非常震驚,連夾著香煙的那只手都在微微顫抖著。

“你真夠大膽的。”

“我只是認真而已,只想認真地接受人生的教訓。”

“甚至不惜揭露我的過去?”

“揭露”這個詞,帶著可怕的回響猛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我仿佛覺得眼前的這位不是我向來敬重的先生,而是一個罪犯。先生的臉“唰”的一下變白了。

“你真是認真的嗎?”先生叮問道,“由于過去的遭遇,我是懷疑所有人的。老實說,是連你也懷疑的。可是,唯獨對你,我不愿意懷疑。因為你太單純了。我希望在有生之年還能相信別人,哪怕只相信一個也好。你能成為這個人嗎?你愿意為了我成為這么個人嗎?你的認真,真是發自內心深處的嗎?”

“我現在所說的一切,都如同我的生命一般真實。”我聲音顫抖著說道。

“好吧。”先生說道,“我就告訴你吧。將我的過去,毫無保留地全都告訴你。不過……哦,不,那也沒什么關系。只是我過去的經歷可能對你并無益處,或許你還是不聽為好。還有——現在還不能說,請你理解。因為時機不成熟,我是不會講的。”

那天,我回去之后也依然感到十分壓抑。

三十二

我那篇自我評價很高的畢業論文,在教授的眼里似乎并不那么出色,不過好歹順利過關了。舉行畢業典禮的那天,我特意從箱子里翻出了那件略帶霉味兒的舊冬裝穿在了身上。站在會場的隊列中一看,發現人人都是一副悶熱難耐的樣子。我的身體裹在密不透風的厚呢子里,簡直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就站了那么一會兒,手里捏著的手帕已經濕漉漉的了。

畢業典禮結束后,我一回到住處就立刻將自己脫了個精光。打開二樓房間的窗戶,將畢業證書滴溜溜地卷起來,卷成一支“望遠鏡”,盡情瞭望眼前的這個世界,然后便將畢業證書往桌子上一扔,在房間的正中央睡成一個“大”字。我就這么躺著回顧自己的過去,也遐想了未來。不禁覺得那張在過去和未來之間作出分界的畢業證書,竟是一張好像有點意義又好像意義全無的奇怪紙張。

當天晚上,我應邀去先生家吃飯。這也是事先講好的,畢業的那天晚上不上別處去,一定要在先生家的餐桌上享用晚餐。

來到先生家一看,果然按照說好的那樣,餐桌設在了客廳里靠近檐廊的一側。漿得很硬的厚織花桌布在明亮的燈光底下十分顯眼,既美觀又高潔。每次在先生家吃飯,碗筷必定是放在西餐店里常見的那種亞麻布桌布上的,而且剛剛漿洗過,潔白無瑕。

“這跟領子、袖口一樣,要是臟了還穿,還不如一開始就穿帶顏色的呢。既然是白的,那就得是雪白雪白的。”

聽他這么一說,我心想先生果然有潔癖,書房也總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先生的這種特性,時常會給凡事馬虎的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先生這人是很挑剔的,是吧。”

我以前曾這樣對夫人說過,夫人的回答是:

“嗯,不過對于穿著,他卻并不太考究。”

在一旁聽到了這話后,先生笑著插嘴道:

“其實,我是在精神領域里挑剔。這也一直令我萬分苦惱,想起來也真是傻里傻氣啊。”

精神領域里的挑剔——這就是俗話所說的神經質嗎?要不,是道德層面的潔癖?我不理解。夫人好像也沒明白。

那天晚上我跟先生兩人就著雪白的桌布面對面地坐著。夫人獨自面對著院子,我和先生正好位于她的左右兩側。

“恭喜,恭喜。”

先生為我舉起了酒杯。對此,我并未覺得如何欣喜。原因之一當然是我自己沒有那種一聽這話就內心雀躍的愉快心情。而先生的口吻也不帶那種設法讓我高興起來的熱乎勁兒。先生笑著舉起酒杯,在他的笑容里我看不出一絲一毫嘲弄的意味。與此同時,也感受不到一點點祝賀的真情。先生的笑容,仿佛是在說:“在這種場合,世人一般總要說‘恭喜’的,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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