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是啊,她怎么會跟你說呢,她跟你還是頭一回見面,沒必要說的嘛。”
看先生那模樣,他似乎終于回過味兒來了。反倒是我對于其間的關竅渾然不知,簡直是一頭霧水。
先生與我穿行于墓地之間,朝大路走去。只見有的墓碑上寫“依撒伯拉××之墓”,有的寫著“神仆[8]路金之墓”,而就在其旁邊,立著一個塔婆[9],上面寫著“一切眾生悉有佛生[10]”。也有些墓碑上寫著“全權公使××”。來到一座墓碑上刻著“安得烈”的小墳前時,我問先生:
“這個該怎么念呢?[11]”
先生苦笑著答道:
“大概是想叫人念成‘an·do·re’的吧。”
與我不同,先生對于墓標所顯示的蕓蕓眾生,似乎既不感到滑稽可笑也不覺得有什么諷刺意味。見我老愛指著圓形的墓石或狹長的花崗巖墓碑說三道四,起初他還一聲不吭地聽著,后來他說道:
“對于死亡這件事,你大概還沒有認真考慮過吧?”
我沉默了下來。先生也沒有往下說。
墓地的分界處,長著一棵大銀杏樹,枝繁葉茂,遮天蔽日。來到那棵樹下,先生抬頭仰望著高高的樹梢,說道:
“再過一陣子,可就好看了。樹上的葉子會變得一片金黃,這一帶的地面會被金色的落葉蓋得嚴嚴實實。”
原來先生每個月都會在此樹下經過。
對面,有一個男人正在翻整凹凸不平的土地——那是在開辟新的墓地。只見他停下手里的鋤頭,望著我們。我們拐向左側,很快就上了街道。
我接下來并沒有什么地方要去,便跟著先生朝同一個方向走。這會兒,先生的話比平時更少,可我并不感到壓抑,只是溜溜達達地跟他一起走著。
“你這就回家嗎?”
“是啊,又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隨即,兩人又歸于沉寂,一聲不吭地往南走下了坡道。
“先生,那里是您家的墓地嗎?”我又開口了。
“不。”
“那是誰的墓呢?是您親戚的嗎?”
“不是。”
先生不再多說,我只好就此打住。不料走了一百多米后,先生又接回了剛才的話頭。
“那里是我朋友的墓。”
“您每個月都去給朋友掃墓?”
“是的。”
除此之外,那天的先生就再也沒有多說什么了。
六
此后,我時常去拜訪先生。每次去,先生總是在家里的。隨著與先生見面次數的增多,我往先生家也跑得更勤了。
然而,先生對我的態度依然如故,無論是初次相識打招呼的時候,還是后來相當熟識之后,他總是一以貫之,毫無改變。先生給人的感覺始終是沉靜的,有時因過于沉靜而顯得有些孤寂。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先生具有某種令人難以接近的怪異之處。可即便如此,我的內心仍涌動著一股非要接近他不可的莫名其妙的沖動。或許,蕓蕓眾生之中擁有如此感覺的,也只有我一人而已吧。這種為我所獨有的直覺后來得到了證實,所以,別人說我少不更事也好,嘲笑我傻里傻氣也罷,我還是為自己擁有這種不乏先見之明的直覺而感到無比自豪和萬分欣喜。一個擁有仁愛之心的人,無法不愛他人。而當有人要撲進他的懷里時,他又不能展開雙臂將其緊緊摟住——這,就是先生。
一如前文所述,先生始終靜如止水,不動聲色。但偶爾他的臉上也會掠過一抹無可名狀的陰翳,宛如烏黑的鳥影投射在窗戶紙上,倏忽而來,稍縱即逝。我第一次在先生的眉間察覺到這種陰翳,就是在雜司谷墓地冷不丁地呼喚先生的時候。在那個略感異樣的瞬間,我那歡快奔流著的血液竟然放慢了速度。不過那也只是一時的遲滯而已,沒過五分鐘,我的心臟就恢復了正常的彈力。我很快將這片黯然的陰翳忘了個精光。而忽然又想起這事時,已是十月里小陽春將盡的某個晚上了。
那天我正在跟先生說話,眼前卻突然浮現出了先生曾經有意提醒我關注的那棵大銀杏樹。我估算了一下先生每月前去掃墓的日子,正是三天之后,而那個下午我沒有課。于是我對先生說:
“先生,雜司谷的那棵大銀杏樹,葉子都掉光了嗎?”
“還不至于全掉光吧。”
先生回答時緊盯我,有好一會兒,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臉上。我馬上又說道:
“這次您去掃墓的時候,能帶上我嗎?我很想跟先生一起在那兒散散步。”
“我是去掃墓的,可不是去散步的。”
“可是,順帶著散散步,不也挺好嗎?”
先生不吭聲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
“我真的只是去掃墓。”
看來他非要將掃墓和散步分個一清二楚。這么做也許是為了制造一個不帶我去的借口吧,可我當時覺得,先生的固執不太正常,簡直有些小孩子氣。我依然不肯讓步。
“掃墓也行啊,您就帶我去吧,我也去掃墓就是了。”
說實話,我覺得將掃墓跟散步分得這么清,是毫無意義的。不料先生的眉間微微一黯,眼里放出異樣的光芒。這不能簡單地歸結為嫌麻煩、厭惡甚至畏懼,而是一種輕微的不安。沉睡于我記憶深處的,在雜司谷呼喚“先生”時所經歷的那一幕,立刻在我的腦海里復活了。前后分別出現在先生臉上的表情,竟然是一模一樣的。
“我,”先生說道,“我不想與別人一起去那兒掃墓。其中的原委我不能對你說。事實上,就連我妻子,我也沒有帶她去過。”
七
先生的如此態度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不過,我并不是為了要研究先生掃墓才出入其家門的,所以并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那種心態,應該說是我生命中的可貴品質之一。我甚至認為完全是由于這個緣故,才得以與先生保持人與人之間溫情脈脈的交往。倘若我對先生的內心狀態產生好奇心,并動了念頭要加以揣測,那么維系我倆關系的細線,當時就會毫無懸念地崩斷吧。事實上,少不更事的我根本就沒意識到這一點,或許也可以說,唯其如此,才可貴。假如我不慎走向了反面,那我們的關系又會落到怎樣的地步呢?對此,僅僅是想象一下都使我感到不寒而栗。即便我不去揣測先生,先生也總是畏懼著別人冷冰冰的揣測的目光。
后來,我每個月總要去先生家兩到三次。有一天,先生突然問我道:
“你為什么老往我這兒跑呢?”
“您問我為什么,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我這樣是不是打擾您了?”
“我沒說你打擾我呀。”
確實,從先生的神態來看,沒有一點討厭我的跡象。我知道先生的社交面極其狹窄,也知道先生的老同學里還留在東京的,當時也只有兩三個了。有時候先生也與家鄉來的學生在客廳里聊天,可我發覺他們中的任何人都沒有我對先生這樣親昵。
“我是個孤寂之人。”先生說道,“所以你來了,我很高興。不過也正因為這樣,我才要問你為什么時常到我這里來。”
“是啊,那又是為什么呢?”
先生沒理會我的反問,只是看著我的臉問道:
“你多大了?”
這樣的問答方式真是令人摸不著頭腦。不過我當時并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就那么著回去了。沒過四天,我又去了先生家。先生一走進客廳就笑了。
“你又來了?”他說道。
“是啊,又來了。”我這么回答著,連自己都笑了。
我想,這話要是出自他人之口,恐怕我是會生氣的。可是,先生如此問我,效果正相反,我非但不生氣,反而覺得很開心。
“我是個孤寂之人。”先生又重復了一遍前些晚上說過的話,“我是個孤寂之人,恐怕你也是吧。我盡管孤寂,畢竟也上了年紀,倒也坐得住,可你還年輕,恐怕坐不住,估計是想盡情施展一番,想在某些方面打開局面的吧……”
“我一點也不孤寂。”
“再沒有比青春期更孤寂的了。你若不孤寂,為什么老往我家跑呢?”
先生又重復了一遍先前說過的老話。
“你來找我,恐怕也不能完全消除孤寂之感吧?我沒那么大的本事,能將你的孤寂連根拔掉。你遲早必定會朝別的方向張開雙臂的。用不了多久,你就不會來我家了。”
說完,先生凄然一笑。
八
所幸的是,先生的預言并未變成現實。不過,當時還不諳世事、懵懂無知的我,甚至連這個預言所蘊含的淺顯直白的意思都沒能領悟。我一如既往地去拜訪先生,一來二去就上了先生家的餐桌,開始跟他們一起吃飯了。與此同時,也順理成章地與夫人交談了起來。
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對于女性并不冷淡。只是我還很年輕,到那時為止,還沒有正式與女性交往過。也不知是否出于這個緣故,此前我只對大街上看到的那些素不相識的女性感興趣。至于先生的夫人,上次在玄關口見到后,就給我留下很美的印象。后來每次遇到,也都有同樣的感受。然而除此之外,關于夫人我覺得并沒有什么特別值得一提的事情。
這倒不是說夫人毫無特色可言,或許將其解釋為夫人沒有機會來展示其特色更為確切吧。我總是將夫人看作是先生的一個附屬部分。夫人似乎也把我當作前來看望先生的學生那樣招待。如果撇開了位于我跟夫人之間的先生,那么我們兩人也就毫不相干了。正因為這樣,對于剛剛相識的夫人,除了她的美貌之外,我就再也沒有什么別的印象了。
有一次,先生留我在家里喝酒,夫人出來斟酒。與往常不同,先生那天顯得特別高興。他對夫人說:
“你也喝一杯吧。”
隨即將自己喝干的酒杯遞給了夫人。
“我……”
夫人遲疑了一下之后,頗顯為難地接過了酒杯。當夫人皺了一下秀麗的眉毛,將我給斟了一半的酒杯舉到嘴唇邊后,她與先生之間就開始了如下的對話。
“真是難得啊,你好像是從不勸我喝酒的。”
“那是因為你不喜歡喝嘛。可是,偶爾喝一點,心情會很好的。”
“哪里呀,一點也不好,只覺得苦。不過,你喝了一點酒,好像挺開心的。”
“是啊,有時候是會覺得很開心。不過也不是總這樣。”
“今晚怎么樣?”
“心情很好啊。”
“那以后就每晚都喝一點吧。”
“那可不行。”
“喝一點嘛。那樣的話,你就不覺得孤寂了嘛。”
先生的家里只有他們夫婦和一個女傭。我每次去,家里總是靜悄悄的,從未聽到過高聲談笑。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家里除了我跟先生兩個,就再也沒有別人了。
“要是有個孩子就好了。”夫人對我說道。
“是啊。”我回答道。可是嘴上雖然這么說,心里卻并無一點共鳴。因為對于還沒有孩子的我來說,只覺得小孩子很煩人。
“要不要領養一個?”先生說道。
“領養孩子?……你說呢?”
說著,夫人將臉轉向我。
“我們過多久都不會有孩子的。”先生說道。
夫人默不作聲。
“為什么呢?”我替夫人問道。
“報應啊。”
說完,先生哈哈大笑了起來。
九
依我所知,先生和夫人是一對恩愛的夫妻。我沒有作為家庭一員與他們一起生活過,所以不了解更為深入的情況,但先生與我面對面坐在客廳里時,有時候想起什么事來也是只喊夫人而不叫女傭的(夫人名字是一個“靜”字)。先生總是扭頭朝著隔扇的方向喊一聲:
“喂,靜。”
這樣的呼聲在我聽來充滿了柔情。而應聲出來的夫人也總是神色怡然。有時留我吃飯,夫人也會上桌,他們夫婦間這種柔情蜜意就更顯露無遺了。
先生時常帶著夫人去聽音樂會或看戲。僅就我的記憶所及,他們夫婦倆一同外出做一周內的短途旅行,就不止兩三次了。我至今保留著他們從箱根給我寄來的風景明信片。他們去日光[12]時也寄了信來,信中還夾著一枚紅葉。
先生和夫人的關系,據我當時觀察就是這樣,其間只有一次例外。那一天,我站在玄關口,正想跟往常一樣叫門時,聽到客廳有說話聲。仔細一聽,發現那可不是一般的交談,竟像是爭吵。由于先生的客廳緊挨著大門,站在格子門處就能隱約聽出那是吵架聲。不僅如此,從不時拔高嗓門的男聲上還可以聽出,那就是先生。另一人的聲音比先生低沉許多,所以聽不出是誰,可我總覺得是夫人。那人似乎在哭泣。這是怎么回事呢?我站在大門口,一時不知所措,但很快就拿定了主意,轉身回寄宿處去了。
我的心里無端涌起一股無可名狀的忐忑之情,翻開書也全然讀不進去。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先生來到我的窗下,喊我的名字。我頗為驚訝地打開窗戶,先生站在下面對我說:
“去散散步吧。”
我掏出塞在腰帶里的表一看,已是八點多了。正好我回來后還沒有脫掉裙褲[13],于是就穿著它上了大街。
那天晚上先生和我一起喝了啤酒[14]。先生的酒量并不大,好在他也不是那種只要沒喝醉就敢冒險接著喝、非要一醉方休的人。
“今天不行啊。”先生苦笑道。
“開心不起來嗎?”我頗為同情地問道。
此前聽到吵架聲的事情,我依舊耿耿于懷,如同一根魚刺扎在喉嚨里,十分難受。我一會兒想,干脆講明了吧,一會兒又覺得還是不說為好。心里彷徨無主,神態也就局促不安了。
“我說,今晚你這是怎么了?”結果倒是先生先提起了話頭,“不過我也有點反常,看出來了嗎?”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剛才,我跟妻子吵了幾句,弄得我那無聊的神經亢奮起來了。”先生接著說道。
“為什么……”
我沒有將“吵架”這兩個字說出口。
“妻子誤解了我。可我跟她解釋了,她還是不依不饒的,我就光火了。”
“夫人是怎么誤解您的呢?”
先生無意回答。
“我要真是妻子想象的那種人,就不會這么痛苦了。”
至于先生究竟有多痛苦,我也是無從想象的。
十
回家路上,我們倆誰都不說話,默默地走了一條街又一條街。后來還是先生突然開口了。
“糟了!我賭氣出門,妻子在家一定很擔心吧。唉,說起來女人也真是可憐吶。像我妻子這樣的,除了我就再也沒有可依靠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