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為才人
- 一代女皇武則天
- 勞雷爾·A·洛克菲勒
- 4631字
- 2017-12-21 10:38:05
武曌[1]面前鋪著一張描紅練習宣紙,她手執毛筆在硯池里蘸了蘸墨,在硯唇上掭勻筆尖,一邊默數著筆畫,一邊落筆寫下一個“禮”字。她一遍遍練習著,不多時便寫滿了一整行。抬眼望著正捧讀《論語》的老師,應國公這位13歲的女兒高聲問道:“老師,‘禮’之一字,緣何對女子如此重要?”
“言合禮則不辱家風,女子更需謹言慎行。”這位二十五歲的老師答道,“令尊應國公希望你能深明孔孟之道、恪守女子四德,好與你尋一門體面的親事。”
“體面的親事?何以女子的歸宿定是嫁人持家呢?我倒愿日日讀書,不愿整天做些針織女紅!”武曌振振有詞道。
老師猛地站起來,重重扣上書本,斥道:“令尊對你實在是太過嬌縱了!連天子之女也不得聞圣人之道。讀書本是兒郎事,女子無才便是德!”
武曌冷眼乜斜道:“老師卻應了家父之聘,為小女之師,何其有趣。”
“富若東翁者方可行此非常之事。況令尊出手闊綽,束脩頗豐。”
“呵!若家父得知老師您成見如此,不屑于盡為師之責任,不知還會奉上束脩否?”武曌刁鉆地將了他一軍。
老師避而不談,轉而說道:“責任?你現在的責任就是練習這個‘禮’字,直到我叫停為止。你習得幾個了?”
武曌細細數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九個了!”
“寫滿三十個,不可停筆。”老師命令道。
武曌重又蘸墨,勉強答道:“是,老師。”
“您要見我,爹爹?”武曌來到火爐前,跪坐在父親腳邊,恭謹地垂著眼簾。
應國公武士彟[2]挽起寬長的衣袖,撫摸著武曌的頭頂答道:“是啊,我兒。”
武曌抬眼看著父親,問道:“何事,父親?”
“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開春后,你便要離家遠赴長安去了。”
“去都城?”
“正是。”
“所為何故?”
“你明白為父心思。為父所有子女中,你最聰明,也最有學識。你的姐妹們整日里飛針走線就怡然自得了,唯獨你一見針線、紡錘、織機就渾身不自在。”應國公笑道。
“您為我尋了一門親事,是嗎?”武曌蹙眉道。
“是。”
武曌嘆了口氣,強壓下憤懣與不滿,問道:“定的哪家?”
“當今圣上。你將入宮充為才人,低位的妃嬪。你要體諒,為父盡力了。若同僚們得知你這……好詩書不好女紅的性子,怕是沒有哪家愿意聘你進門。”
“一個男人若是沒本事駕馭聰慧知書的女子,那他就不配為我夫君,更別說讓我心甘情愿去侍候他!”武曌傲然道。
“女兒,你可知你此言有多么不敬?”
“對誰不敬?不就是那個早已作古、但知弄權的孔圣人?緣何要對《論語》、對四書五經奉若神諭?都是些說教罷了!對女人的說教與約束!關外的人被我們喚做夷狄,但我們這是憑的什么?他們尊崇女人——朝拜女主,祭祀女神——神明無論男女,他們都一視同仁地膜拜!恐怕北人才是飽受教化,我等漢人倒似民智未開!”
“此語大逆不道!”應國公斷喝。
“且不知禮數是吧!就因為我是個年輕女子!”
“沒錯,”武士彟點頭道,“因此,你以才人身份侍奉君上,才是最好的出路。后宮妃嬪眾多,想你再難惹是生非了。”
武曌狡黠一笑:“也未可知!”
應國公站起身,伸手攙起女兒,說道:“至少,作為一介才人,你難有機會面圣,更遑論侍寢了。如此,你也能收收性子。”
武曌看著父親踱出房間,空自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且看著吧!”
對武曌來說,在她家鄉山西文水,春天還是來得太快了。家鄉距離京城1100余里,她以前從未獨自離家如此之遠過。她本來已經忘記了這門父親定下的婚事,無憂無慮地度過了在家的最后幾個月,但是等下人們不由分說地將她的貴重細軟裝滿兩個箱籠,連同父親進上的貢品一起裝進一輛馬車,武曌才驀然意識到這無法逃避的現實。離家的這一天還是來了,沒有歡慶,亦無禮樂,武曌認命地踏上馬車,一去不返。
兩周后,武曌的馬車駛過了長安城厚重泥墻下華麗繁復的木質城門。沿著井然的街道,馬車緩緩穿過整個長安外城,越過外城的北墻城門,駛進了內城——皇城。
武曌撩起馬車的綢布簾子,感受著這座都城的熙熙攘攘。文化之都、宗教之都、商業之都——即便是曾經盛極一時的古羅馬帝國帝都君士坦丁堡也無法與長安城相提并論。
就在馬車駛入皇城之際,一陣女伶的歌聲伴隨著樂曲傳了來,曲調時而婉轉,時而凌亂,引起了這位聰慧少女的注意。
馬車終于停了下來。五個宦官齊齊上前,來到武曌車前,又有一個走到了武士彟進上的那車貢品前。宦官們悄無聲息、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搬走了武曌帶來的財物和貢品,一個看著比她父親還年長的老宦官將她從車上攙扶下來,說道:“武才人,請隨雜家來。”為免于失禮,武曌順從地跟著老宦官來到一間簡樸的寢室,室內已有了四名女子。宦官領著她來到空著的那張床前,說道:“以后此地就是你的棲息之所。”武曌的箱籠已經被放置在床下了。
“何時面圣?”武曌硬生生地發問。
“你不能面圣。”老宦官答道。
“這是何意?我是圣上的妃嬪,如何不能面圣?”武曌機智地詢問。
老宦官笑道:“區區才人,等閑一個低位嬪妾,哪里就配得見天顏!”
“那我配做什么?”
“遵命行事!”
“遵誰的命?除了天子,誰還能是我的主子?”
“自然是長孫皇后娘娘!娘娘乃后宮之主!娘娘之下還有徐惠妃、楊妃、陰妃、燕妃,都是你的主子。”老宦官教導道。
“我又當如何稱呼公公?”
“雜家只是個宦官,無名無姓。”宦官不想多言,“你的行李都在這兒。你就好好地熟悉熟悉這兒的人和事吧。別指望別人伺候,若有吩咐不要躲懶。”老宦官點了點頭便告辭離開了。
等到看不見老宦官的身影,武曌拉出自己的箱籠,打了開來,取出了一本《說文解字》。她摟著書,將箱籠合上、塞回床下,接著坐在床上開始品讀。
“武氏!武氏!”老宦官叫著——武曌可從沒忘記過剛入宮時他給的下馬威。
武曌正坐在一只舒適的坐墊上,伏在面前的床幾上習字,故意對老宦官的呼喚充耳不聞,直到他的身影投射在案幾上。武曌抬眼問道:“何事?”
“圣上召見。”老宦官吼道。
武曌擱筆道:“圣上可有說所為何事?”
“天子之令,莫不從之,不可多問。”
“你不是陛下,當回答我的問題。”
“不敢妄揣圣意,我只奉命行事。”老宦官怒聲哼道。
武曌將床幾拉到一側,徐徐起身,像往常一樣直視著老宦官,說道:“也罷。帶我前去。”
老宦官導引著武曌走過幾個大殿,來到皇帝的寢宮。武曌內心驚異不已,她在猜想皇帝現在是否還有興趣要她侍寢,她對此事毫無心理準備,因為數月以來,后宮里人人都在說她永遠無緣面圣。
太宗皇帝端坐于龍案后,一身明黃色裝束,寬大的外袍上繡滿了青龍。老宦官和武曌在御座十步開外叩頭請安,恭敬地伏在木地板上。太宗起身說道:“平身吧。”武曌聽命,抬頭挺背,換成較為舒適的跪坐姿勢,卻始終恭謹地低垂著眼簾。太宗揮了揮手,對老宦官說:“你辛苦了,先下去吧。”老宦官跪安退出了寢宮,而太宗則注視著武曌問道:“你就是應國公武士彟之女?”
“是。”
“朕聽聞你飽讀詩書。”
“是,陛下。”
“我聽到一些議論,說你不配為朕的才人,你可有聽聞?”
“聽說過。”
“你怎么看?但說無妨。”
“臣妾以為,臣妾如何侍奉陛下,唯圣心方可裁斷。倘若上天將我賜予陛下為妃嬪,我愿意侍奉您左右。但若上天另有安排,臣妾愿意為陛下竭盡所能、鞠躬盡瘁。”武曌回答。
“朕聽聞,你每天都讀《說文解字》,果真?”
“書到用時方恨少。臣妾讀書,是為了侍奉陛下。”
“那就侍奉朕吧。”
“請陛下明示。”
“朝堂之上臣子濟濟,但皆不可信,多為祿蠹。朕不相信他們能忠實執行朕的旨意。朕需要一個助手,一個朕能信任的人,一個可忠實記錄朕的旨意的人,一個不會因一己私欲而曲解圣意的人。你可愿做這個人?”
“臣妾愿意,陛下。”
“朕可否再提一個要求?”
“謹遵圣意,陛下。”
“抬起頭來,讓朕看看。”武曌聽命,有違禮數地直視著皇帝。太宗皇帝走到她身邊,端詳著她:“你很漂亮。朕賜你一名,就叫媚娘[3]吧,嫵媚動人。朕命你侍奉左右,媚娘。”
“謹遵陛下旨意,臣妾就叫媚娘。”
“很好。坐這兒吧,拿起筆來,給你父親寫封信。”皇帝示意著,告訴媚娘怎么做。
11年過去了。武曌幾乎每日起早摸黑地到皇帝身邊,儼然成為了皇帝最寵信的文書官,她協助太宗皇帝起草了很多政改措施,比如任人唯賢、整治吏治。盡管皇帝一直親昵地叫她媚娘,也從沒有忘記自己隨時可以行使丈夫的權利,然而正因為兩人無論公私都走得太近,太宗從未想過要改變現在的關系。對于媚娘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美麗,還有在共事時她對朝政的精妙言論,太宗覺得自己只要微笑欣賞就已足夠了。
“媚娘,過來。”皇帝招了招手。
武曌應聲,在地上叩了個頭,起身過來伺立于皇帝身邊:“陛下有何吩咐?”
“這是朕要定奪的作戰方略,想聽聽你的看法。你覺得大唐能否擊敗高句麗?”
武曌從皇帝手中接過奏疏,粗略地讀了一遍,說道:“或許能成,卻是不易。憑此陳情,臣妾實在無以判斷勝算幾何。陛下,百姓已疲于戰事,此時再對外作戰——恐怕勝負難料。”太宗重重地咳著,雙眸盡是倦色。武曌關切地看著他:“陛下龍體無恙否?”
太宗迎著武曌的目光,說道:“不好。朕今日本該臥榻休憩,只是朕怕這宮中又要流言四起,那些庸醫們又要拿丹砂水或者一些不知所謂的東西來給朕服用。”武曌盡力想壓下內心的憂慮以及她對御醫的不屑一顧,但她的表情出賣了一切。“你這又是何故,媚娘?朕已五十有一了,你知道的。”
“陛下仍正當盛年。”武曌堅持道。
“要知道,朕年輕時也頗為勇武。你入宮前,朕曾逼宮于父皇,迫其退位于朕。”
“您真的為了繼承大寶而殺了您的兩位兄弟?”
“的確。朕知道,你一定覺得很殘酷,但為繼承大統,這是不得已的唯一辦法。”
“陛下是明君,是人中之龍。我的老師曾認為我妄自尊大、不夠馴服、不守本分。”
“因為你喜談國事而厭惡女紅?”
武曌露出微笑:“正是!一語中的,不是么?”
“嗯,朕可是有禪心的啊!”
“還對那西方的異教頗有優容。什么教來著?”
“基督教。的確,與羅馬教路數不同,卻是在如今的拜占庭帝國盛行的教派之一。長安城里就有一座羅馬天主教堂,大多數西方商人都會去朝拜。這三位一體的教義,我們無法理解——我想也不應理解。”
“您見識非凡。您的想法,您的政見,您的……”
“朕選用一個才人處理文書,協理政務的做法?”
“沒錯,這也是!”
“朕深知命不久矣,媚娘。朕怕自己于心不忍,在就寢前想告訴你一些話,可能是朕最后一次說這樣的話了。”
“陛下想說什么?”
“朕從未曾以夫君的名義親近于你,這不是你不好,而是朕一直對你敬重有加,因而不愿讓自己臨幸于你。”
“臣妾不明白。”
“那朕就給你講明白,朕已經時日無多了。朕身為夫君與作為君王時是不同的。身為夫君,朕會……更自私一些。朕會比較獨斷,與妻子相處時,不會為她考慮。但是對你,朕是尊重敬佩的。這種想法很不可思議。媚娘,你值得寵愛。而朕無法給你‘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戀,朕能給你的只有對于朕得力助手和益友的尊重。大概,這是朕愛護你的最好的方式。”
“陛下可否允許臣妾直言一句?”
“但說無妨。”
“陛下宅心仁厚,治世有方。臣妾輔佐陛下處理政務、起草政令,您從未虧待、或是失敬于我。臣妾對陛下隆恩感激涕零,因為陛下所給予我的生活遠超我的夢想。”
太宗皇帝虛弱地起身說:“媚娘,你的職責就此結束。愿你在朕大行之后,終生幸福。”武曌恭敬地將前額抵在皇帝與自己相握的手上。太宗抬起另一只手,輕撫武曌的面頰,然后讓她退下。武曌離去時轉身回眸,深深地凝視著天子。此次一去成為永別。
[1]譯者注:據說武則天原名“武照”,“瞾”為其稱帝前所創名字,為方便稱呼,譯文中均采用“武曌”。
[2]譯者注:武士彟(577年―635年),字信明,并州文水人,唐朝開國功臣、卓有政績的高級官員,一代女皇武則天的父親。
[3]譯者注:唐太宗賜給武則天的名字是“武媚”,媚娘是后世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