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70)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jīng)典)
- (法)羅曼·羅蘭
- 4981字
- 2017-12-15 17:09:18
一年以來,他不得不辭退大學(xué)教席;一天壞似一天的身體不容許他再繼續(xù)授課。正當(dāng)他躺在床上鬧病的時候,書商華爾夫照例派人送來一包新到的樂譜,其中就有克利斯朵夫的歌集。他單身住著,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幾個少數(shù)的家屬久已死了,只有一個年老的女仆照料。而她其他病弱,每樣事都自作主張。兩三個和他一樣高年的朋友不時來瞧瞧他;但他們身體也不大行,氣候不好的時節(jié)也躲在家里,疏于訪問了。那時正是冬季,街上蓋滿著正在融化的雪:蘇茲整天沒看到一個人。房里很黑,窗上蒙著一層黃色的霧,象幕一樣的擋住了視線;爐子燒得挺熱,教人累得很。鄰近的教堂里,一座十七世紀(jì)的古鐘每刻鐘奏鳴一次,用那種高低不勻,完全不準(zhǔn)的聲音唱著贊美詩中的斷篇零句,快樂的氣息聽來非常勉強,尤其在你心里不高興的時候。老蘇茲背后墊著一大堆靠枕咳個不停。他拿著一向喜歡的蒙丹的集子想念下去,但今天念起來不象平時那么有味,就讓書本在手里掉了下去。他喘著起,呼吸很困難,出神似的在那里幻想。送來的樂譜放在床上,他沒勇氣打開來,只覺得心里很悲傷。終于他嘆了口氣,仔細(xì)解開繩子,戴上眼鏡,開始讀譜了。但他的心在別處,老想著排遣不開的往事。
他一眼皮見一支古老的贊美歌,那是克利斯朵夫采用一個誠樸虔敬的詩人的辭句,而另外加上一種新的表情的,原作是保爾·格哈特的《基督徒流浪曲》:
希望罷,可憐的靈魂,
希望之外還得強毅勇猛!
……
等待啊,等待:
你就會看到
歡樂的太陽!
這些贊美歌的辭句是老蘇茲熟悉的,但他從來沒聽見這種口吻……那已經(jīng)不是單調(diào)到使你心靈入睡的,恬淡而虔敬的情緒,而是象蘇茲的心一樣的一顆心,比他的更年輕更堅強的心,在那里受著痛苦,存著希望,希望看到歡樂,而真的看到了。他的手索索的抖著,大顆的淚珠從腮幫上淌下。他又往下念:
起來罷,起來!跟你的痛苦,
跟你的煩惱,說一聲再會!
讓它們?nèi)チT,一切煩擾你的心靈,
使你悲苦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在這些思想中間滲入一股年輕的剛強的熱情,而在最后幾句天真而充滿著信念的詩中,還有他的英雄式的笑聲:
統(tǒng)治一切、領(lǐng)導(dǎo)一切的
不是你,而是上帝。
上帝才是君王,
才能統(tǒng)治一切,統(tǒng)治如律!
還有一節(jié)睥睨一切的詩句,是克利斯朵夫逞著少年的狂妄,從原詩中摘出來做他的歌的結(jié)論的:
即使所有的妖魔反對,
你也得鎮(zhèn)靜,不要懷疑!
上帝決不會退避!
他所決定的總得成功,
他要完成的總得完成,
他會堅持到底!
……然后是一片輕快的狂熱,戰(zhàn)爭的醉意,好似古羅馬皇帝的凱旋。
老人渾身打戰(zhàn),氣吁吁的追隨著那激昂慷慨的音樂,有如兒童給一個同伴拉著手望前飛奔。他心跳著,流著淚,嘟嘟囔囔的嚷著:
“啊!我的天!……啊!我的天!……”
他又哭,又笑。他幸福了,窒息了。接著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嗆。老媽子莎樂美跑來,以為老人要完了。他繼續(xù)哭著,咳著,嘴里叫著:“啊!我的天!……啊!我的天!……”而在短促的換口氣的時間,在兩陣咳嗆的過渡期間,他又輕輕的尖聲笑著。
莎樂美以為他瘋了。等到她弄明白了這次咳嗆的原因,就很不客氣的埋怨他:
“怎么能為了這種鬼事而搞成這副模樣!把這個給我!讓我拿走。不準(zhǔn)再看。”
但老人一邊咳著一邊不肯讓步,大聲叫莎樂美別跟他煩。因為她還是和他爭,他就勃然大怒,發(fā)誓賭咒,鬧得氣都喘不過來。她從來沒看見他生這么大的氣,敢和她這樣頂撞。她愣了一愣,不禁把手里抓著的東西放下了;可是她惡狠狠的把他數(shù)說了一頓,拿他當(dāng)老瘋子看待,說她一向認(rèn)為他是個有教養(yǎng)的人,現(xiàn)在才知道看錯了,他居然說出連趕車的也要為之臉紅的咒罵,眼睛差點兒從頭里爆出來,倘使那是兩支手槍的話,還不早要了她的命!……要不是蘇茲氣得從枕上抬起身子大叫一聲“出去!”,她盡可以這樣的嘮叨下去。可是主人那種斬釘截鐵的口氣,使她出去的時候把門大聲碰了一下,說從此以后盡管他叫她,她也不愿意勞駕的了,他要死過去,她也不管了。
于是,一點點黑起來的屋子里又安靜了。鐘聲在平靜的黃昏中又響起來,依舊是那種平板的,可笑的聲音。老蘇茲對剛才的發(fā)怒有點慚愧,一動不動的仰天躺著,氣吁吁的,等心里的騷動平下去;他把心愛的歌集緊緊摟在懷里,象孩子一般的笑著。
一連好幾天,他好象出神了。他再也不想到他的疾苦,不想到冬天,不想到黯淡的日色,不想到自己的孤獨。周圍一切都是愛,都是光明。在行將就木的年齡,他覺得自己在一個陌生朋友的年輕的心中再生了。
他竭力想象克利斯朵夫的相貌,可始終不是他的真面目。他把克利斯朵夫想象得象他自己喜歡長的模樣:淡黃的頭發(fā),瘦削的身材,藍眼睛,聲音很輕,好象蒙著一層什么似的,性格和氣,溫柔,膽小。并且不管他究竟長得怎么樣,他總是預(yù)備把他理想化。凡是他周圍的人:學(xué)生,鄰居,朋友,老媽子,他都把他們理想化。他的仁厚跟不會批評的脾氣——一半也是故意的,因為這樣才好減少煩惱,——在周圍造成了許多清明純潔的面目,跟他自己的一樣。那是他的善心扯的謊,沒有它,他就活不了。但他也并不完全受這些謊話的騙;夜里躺在床上的時候,他往往嘆著氣想到白天無數(shù)的小事情,都是跟他的理想抵觸的。他明知莎樂美在背后跟鄰舍街坊嘲笑他,在每周的賬目上有規(guī)則的舞弊。他明知學(xué)生們用到他的時候?qū)λФ粗猛炅司桶阉弥X后。他明知大學(xué)里的同事們從他退職以后把他完全忘了,他的后任剽竊他的文章而根本不提他的名字,或是提到他的名字而引他的一句毫無價值的話,挑他的眼兒:——這種手段在批評界中是慣用的。他知道他的老朋友耿士今天下午又對他扯了一個大謊,也知道另外一個朋友卜德班希米脫借去看幾天的書是永遠不會還他的了,——那對一個愛書本象愛真人一般的人是非常痛苦的。還有許多別的傷心事,新的舊的,都常常浮到他腦子里來;你不愿意去想;可是它們老在那里,他清清楚楚的感覺到。那些回憶有時竟使他痛苦得心如刀割,在靜寂的夜里呻吟著:“啊!我的天!我的天!”——隨后,他把不痛快的念頭撩在一邊,否認(rèn)它們:他要保持自己的信心,要樂天知命,要相信別人,結(jié)果他便真的相信了。他的幻象已經(jīng)被無情的現(xiàn)實毀滅了多少次!——但他永遠會生出新的幻象,……沒有幻象他簡直不能過活。
素不相識的克利斯朵夫,在他的生活中成為一個光明的中心。克利斯朵夫給他的第一封措辭冷淡的復(fù)信,應(yīng)當(dāng)會使他難過的——(也許他的確是難過的);——可是他不愿意承認(rèn),倒反喜歡得象小孩子一樣。他那么謙虛,對別人根本沒有多大要求,只要得到人家一點兒感情就足夠做他愛人家感激人家的養(yǎng)料。他從來不敢希望有福氣看到克利斯朵夫,他太老了,不能再上萊茵河畔去旅行一次;至于請克利斯朵夫到這兒來,更是做夢也沒想到的。
克利斯朵夫的電報送到的時候,他正坐上桌子吃晚飯。他先是弄不明白:發(fā)報人的名字很陌生,他以為人家送錯了電報,不是給他的;他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慌亂中眼鏡也戴不穩(wěn),燈光又不夠亮,字母都在眼前跳舞。等到明白以后,他簡直騷動得把晚飯都忘了。莎樂美提醒他也沒用:沒法再吞一口東西。他把飯巾望桌上一丟,也不象平時那樣把它折好,便搖搖晃晃的站起身子,去拿了帽子和手杖往外就跑。好心的蘇茲遇到一件這樣快樂的事,第一個念頭便是要把他的快樂分點給別人,把克利斯朵夫要來的消息通知他的朋友們。
他有兩個朋友,都是象他一樣愛好音樂的,也被他引起了對克利斯朵夫的熱情:一個是法官薩繆爾·耿士,一個是牙醫(yī)生兼優(yōu)秀的歌唱家奧斯加·卜德班希米脫。三個老朋友常在一起談著克利斯朵夫,把所能找到的克利斯朵夫的作品統(tǒng)統(tǒng)演奏過了。卜德班希米脫唱著,蘇茲彈著琴,耿士聽著。然后,三個人幾小時的低徊贊嘆。他們弄著音樂的時候,不知說過多少次:“啊!要是克拉夫脫在這兒的話!”
蘇茲在街上想著自己的快樂和將要使朋友們感到的快樂,自個兒笑起來了。天快黑了;耿士住在離城半小時的一個小村上。可是天色還很亮:四月的黃昏多么柔和;夜鶯在四下里歌唱。老蘇茲快活得心都化開了,呼吸一點沒有困難,兩條腿象二十歲的時候一樣。他輕快的走著,全不防在黑暗中常常絆腳的石子。遇到車輛,他就精神抖擻的閃在路旁,高高興興的和趕車的打招呼,對方在車燈底下看到是他,不由得很奇怪。
走到村口耿士家的小園子前面,天已經(jīng)全黑了。他敲著門,直著嗓子叫耿士。耿士打開窗來,神色倉皇的出現(xiàn)了。他在暗中探望,問:“誰啊?叫我干嗎?”
蘇茲喘著大氣,興高采烈的嚷道:“克拉夫脫……克拉夫脫明天到……”
耿士莫名其妙,只認(rèn)出了他的聲音:“蘇茲!怎么啦?這么晚趕來什么事啊?”
蘇茲又說了一遍:“他明天到,明天早上!……”
“什么?”耿士一點兒摸不著頭腦。
“克拉夫脫!”
耿士把這句話想了一會,忽然很響亮的叫了一聲,表示他明白了:
“我就來!”他喊道。
窗子重新關(guān)上。他在石階上出現(xiàn)了,手里拿著燈,望園子里走過來。他是個身材矮小的老頭兒,挺著大肚子,腦袋也很大,灰色頭發(fā),紅胡子,臉上和手上都有雀斑。他銜著一個瓷煙斗,邁著細(xì)步走來。這個和善而有點迷迷忽忽的人,一輩子從來不為什么事著急的。可是蘇茲帶來的新聞也不免使他一反常態(tài),興奮起來;他把短短的手臂跟手里的燈一起舞動著,問:“真的?他到這兒來嗎?
“明天早上,”蘇茲好不得意的揚了揚電報。
兩位老朋友到?jīng)雠锏紫伦谝粭l長凳上。蘇茲端著燈。耿士小心翼翼的展開電報,慢慢的低聲念著;蘇茲又從他肩頭上高聲念著。耿士還看了電報四周的小字,拍發(fā)的時刻,到達的時刻,電文的字?jǐn)?shù)。隨后他把這張寶貴的紙還給了蘇茲。蘇茲得意的笑著,耿士側(cè)了側(cè)腦袋瞧著他說:“啊!好!……啊!好!”
耿士想了一會,吸了一大口煙又吐了出來,然后把手放在蘇茲膝蓋上,說道:
“得通知卜德班希米脫。”
“我去,”蘇茲說。
“我跟你一塊兒去,”耿士說。
他進去放下了燈,馬上回出來。兩個老人手挽著手走了。卜德班希米脫住在村子那一頭。蘇茲和耿士一路說著閑話,心里老想著那件事。忽然耿士停住腳步,用手杖望地上敲了一下:“啊!該死!……他不在這兒!……”
這時他才記起卜德班希米脫下午到鄰近一個城里開刀去了,今晚要在那邊過夜,而且還得待上一二天。蘇茲聽了這話慌了。耿士也一樣的發(fā)急。卜德班希米脫是他們倆非常得意的人物;他們很想拿他來做面子的。因此兩人站在街上沒了主意。
“怎么辦?怎么辦?”耿士問。
“非教克拉夫脫聽一聽卜德班希米脫的唱不可,”蘇茲說。
他想了想又道:“得打一個電報給他。”
他們就上電報局,共同擬了一個措辭激動的長電,簡直教人弄不明白說的是什么。發(fā)了電報,他們走回來。
蘇茲計算了一下:“要是他搭頭班車,明天早上就可以到這兒。”但耿士認(rèn)為時間已經(jīng)太晚,電報大概要明天早上才送到。蘇茲搖搖頭;兩人一起說著:“事情多不巧!”
他們倆在耿士門口分手了;耿士雖然和蘇茲友誼那么深,可決不至于冒冒失失的把蘇茲送出村口,回頭再獨自在黑夜里走一段路,哪怕是極短的路。他們約定明天在蘇茲家里吃中飯。蘇茲又望望天色,不大放心的說:“明兒要能天晴才好!”
自命為通曉氣象的耿士,鄭重其事的把天色打量了一會,——(因為他也象蘇茲一樣,極希望克利斯朵夫來的時候能看到他們的地方多美)——說道:
“明兒一定是好天。”
這樣,蘇茲的心事才輕了一半。
蘇茲回頭進城,好幾次不是踏在車轍里差點兒跌跤,就是撞在路旁的石子堆上。回家之前他先到點心鋪定了一種本地著名的餅,快到家了,又退回去到車站上明車子到達的時刻。到了家中,他和莎樂美把明天的飯菜商量了老半天。這樣以后,他才筋疲力盡的上床;可是他象圣誕前夜的小孩子一樣興奮,整夜在被窩里翻來覆去,一刻兒都沒睡著。到半夜一點,他想起來吩咐莎樂美,明天中上最好做一盤蒸鯉魚,那是她的拿手菜。結(jié)果他并沒去說,而且也是不說的好。但他仍舊下了床,把那間預(yù)備給克利斯朵夫睡的臥室收拾一番:他十二分的小心,不讓莎樂美聽見聲音,免得受埋怨。他提心吊膽,唯恐錯失了火車的時刻,雖然克利斯朵夫在八點以前決不會到。他一大早就起身了,第一眼是望天:耿士說得不錯,果然是大好的晴天。蘇茲躡手躡腳的走下地窖,那是因為怕著涼,怕太陡的梯子而久已不去的;他挑出最好的酒,回上來的時候腦門在環(huán)洞高頭重重的撞了一下,趕到提著滿滿的一籃爬完梯子,他以為簡直要閉過氣去了。隨后他拿著剪刀往園子里去,毫不愛惜的把最美的薔薇和初開的紫丁香一起剪下。隨后他回到臥室,性急慌忙的刮著胡子,割破了兩三處,穿扮得齊齊整整,動身往車站去了。時間還只有七點。盡管莎樂美勸說,他連一滴牛奶都不肯喝,說克利斯朵夫到的時候一定也沒用過早點,他們還是回來一起吃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