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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71)

他到站上,離開火車到的時候還差三刻鐘。他好不耐煩的等著克利斯朵夫,而結果竟把他錯過了。照理應該耐著性子等在出口的地方,他卻是站在月臺上,被上車下車的旅客擠昏了。雖然電報上寫得明明白白,他卻以為,天知道為什么緣故,克利斯朵夫搭的是下一班車;并且他也絕對想不到克利斯朵夫會從四等車廂里跳下的。克利斯朵夫到了好久,直接望他家里奔去的時候,蘇茲還在站上等了半小時。更糟的是,莎樂美也上街買菜去了:克利斯朵夫發見大門上了鎖。鄰人受著莎樂美的囑托,只說她一忽兒就回來的;除此以外,再沒別的解釋。克利斯朵夫既不是來找莎樂美的,也不知道莎樂美是誰,認為那簡直是跟他開玩笑;他問到大學音樂導師蘇茲在不在,人家回答說在,可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克利斯朵夫一氣之下,走了。

老蘇茲掛著一尺長的臉回來,從也是剛回家的莎樂美嘴里知道了那些情形,不禁大為懊惱,差點兒哭出來。他認為老媽子太蠢了,怎么在他出門的時候沒有托人家請克利斯朵夫等著。他非常憤怒。莎樂美眼他一樣氣哼哼的回答說,她想不到他會那樣的蠢,甚至把特意去迎接的客人都錯失了。老人并不浪費時間和她爭,立刻回頭走下樓梯,依著鄰人渺渺茫茫的指點,出發找克利斯朵夫去了。

克利斯朵夫撞在門上,沒見到一個人,連一張道歉的字條都沒有,很是生氣。在等下一班火車開行之前,他不知道怎么辦:看到田野很美,便散步去了。這是一座安靜宜人的小城,座落在一帶柔和的山崗底下;屋子四周全是園子,櫻桃樹開滿了花;有的是碧綠的草地,濃密的樹蔭,年代并不悠久的廢墟;青草叢里矗立著白石的柱子,上面放著古代公主們的胸像,臉上的表情那么溫和,那么可愛。城的周圍,只看見青蔥的草原與小山。野花怒放的灌木叢中,山烏叫得非常快樂,好比一組輕快響亮的木笛在那里合奏。要不了多少時候,克利斯朵夫惡劣的心緒消散了:他把蘇茲完全給忘了。

老人滿街跑著,向走路人打聽,都一無結果。他直爬到山坡高頭的古堡前面,正當他好不傷心的走回來的時候,他那雙看得很遠的尖說的眼睛,忽然瞥見在幾株樹底下有個男人躺在草地上。他不認得克利斯朵夫,不能知道是不是他。那男子又是背對著他,把半個頭都埋在草里。蘇茲繞著草地,在路上轉來轉去,心跳得很厲害:

“一定是他了……噢,不是的……”

他不敢叫他,可是靈機一動,把克利斯朵夫的歌里頭的第一句唱起來:

赫夫!赫夫!……(起來罷!起來!)

克利斯朵夫一躍而起,象條魚從水里跳出來似的,直著嗓子接唱下去。他高興之極的回過身來:滿面通紅,頭上盡是亂草。他們倆互相叫著姓名,向對方奔過去。蘇茲跨過土溝,克利斯朵夫跳過柵欄。兩人熱烈的握著手,大聲說笑著一同望家里走。老人把早上的倒楣事兒說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幾分鐘以前還決定搭車回家,不再去找蘇茲,現在立刻感覺到這顆心多么善良多么純樸,開始喜歡他了。還沒走到蘇茲家里,他們已經彼此說了許多心腹話。

一進門,他們就看到耿士;他聽說蘇茲出去找克利斯朵夫了,便消消停停的在那兒等著。女仆端上咖啡跟牛奶。克利斯朵夫說已經在鄉村客店用過早點。老人聽了大為不安:客人到了本地,第一頓飯竟沒有在他家里吃,他覺得難過極了;象他那種至誠的心是把這些瑣碎事兒看做天樣大的。克利斯朵夫懂得他的心理,暗中覺得好玩,同時也更喜歡他了。為了安慰主人,他說還有吃第二頓早點的胃口,而且他馬上用事實來證明了。

克利斯朵夫所有的煩惱一霎時都化為烏有:他覺得遇到了真正的朋友,自己又活過來了。講到這次的旅行和失意的時候,他把話說得那么滑稽,好比一個放假回來的小學生。蘇茲眉飛色舞,不勝憐愛的瞅著他,心花怒放的笑了。

不久,話題就轉到三個人友誼的關鍵上去,他們談著克利斯朵夫的音樂。蘇茲渴望克利斯朵夫彈幾闋他的作品,只是不敢說。克利斯朵夫一邊談話一邊在室內來回踱著。他走近打開著的鋼琴的時候,蘇茲就留神他的腳步,心里巴不得他停下來。耿士也是一樣的期望著。果然,克利斯朵夫嘴里說著話,不知不覺的在琴前坐下,眼睛望著別處,把手指在鍵盤上隨便撫弄;這時兩老的心都跳起來。不出蘇茲所料,克利斯朵夫試了兩三組琶音以后真的動了興:一邊談著一邊又按了幾個和弦,接著竟是完整的樂句;于是他不作聲了,正式彈琴了。兩個老人交換了一個得意的,會心的眼色。

“你們知道這個曲子嗎?”克利斯朵夫奏著他的一闋歌問。

“怎么不知道!”蘇茲挺高興的回答。

克利斯朵夫只顧彈著,側著臉,說:“喂,你的琴不大高明了!”

老人非常懊喪,趕緊道歉:“是的,它老了,跟我一樣了。”

克利斯朵夫轉過身子,望著這個好象求人原諒他老朽的蘇茲,把他兩只手一起抓著,笑起來了。他打量著老人天真的眼睛,說:“噢!你,你比我還年輕呢。”

蘇茲聽了哈哈大笑,順便說到自己衰老多病的情形。

“得了罷!”克利斯朵夫搶著回答,“那有什么相干?我知道我的話是不錯的。是不是,耿士?”

(他已經省去“先生”二字了。)

耿士一疊連聲的表示同意。

蘇茲看到人家恭維他的年輕,也想讓他的鋼琴沾點兒光。“還有幾個音很好聽呢,”他膽怯的說。

他隨手按了四五個相當明亮的音,在琴的中段,大概有半個音階。克利斯朵夫懂得這架琴對他是個老朋友,便一邊想著蘇茲的眼睛一邊很親熱的回答:

“不錯,它還有很美的眼睛。”

蘇茲臉上頓時有了光彩,對舊鋼琴說了些不清不楚的贊美的話,可是看到克利斯朵夫重新彈琴了,就馬上住嘴。歌一支又一支的奏下去,克利斯朵夫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唱著。蘇茲眼睛水汪汪的,對他每一個動作都留著神。耿士交叉著手按在肚子上,閉著眼睛細細的吟味。克利斯朵夫不時得意揚揚的轉過頭來,對著兩個聽得出神的老頭兒說:

“嘿!多美啊!……還有這個,你們覺得怎么樣?……還有這個……那是頂美的一個……——現在我再給你們奏一個曲子,讓你們快樂得象登天一樣……”盡管他說話這么天真,兩個老人決不會笑話他。

他才奏完一個如夢如幻的曲子,掛鐘里的鷓鴣叫起來了。克利斯朵夫聽了怒氣沖沖的直跳直嚷。耿士被他驚醒了,睜大著眼睛骨碌碌的亂轉。蘇茲先是莫名片妙,直看到克利斯朵夫一邊對著搖頭擺尾的鷓鴣摩拳擦掌,一邊嚷著要人把這混賬的鬼東西拿開的時候,蘇茲才破題兒第一遭覺得這聲音的確難受,端過一張椅子,想上去把煞風景的東西親自摘下來。他差點兒摔跤,被耿士攔住了不讓再爬。于是他叫莎樂美。莎樂美照例慢騰騰的走來,而不耐煩的克利斯朵夫已經把掛鐘卸下,放在她的懷里了。她抱著鐘愣在那里:

“你們要我把它怎么辦呢?”她問。

“隨你怎辦。拿去就是了,只要從此不看見它!”蘇茲說著,和克利斯朵夫一樣的不耐煩。

他不懂自己對于這厭物怎么會忍耐了那么些年的。

莎樂美以為他們都瘋了。

音樂重新開始,時間一小時一小時的過去。莎樂美來報告說中飯已經開出來了。蘇茲可教她住嘴。過了十分鐘,她又來了;再過十分鐘,她又來了:這一回她可氣沖沖的,勉強裝著鎮靜的神氣,站在屋子中間,不管蘇茲怎么樣絕望的對她做著暗號,徑自大聲的說:

“諸位先生喜歡吃冷菜也好,喜歡吃熱菜也好,對我都沒關系;只要吩咐就是了。”

蘇茲對于這種沒有規矩的事很慚愧,想把女仆訓斥一頓:可是克利斯朵夫大聲笑了出來。耿士也笑了,終于蘇茲也跟著笑了。莎樂美看到自己的話有了作用很得意,轉過身來走了,神氣活象一個皇后赦免了她的臣下。

“她真痛快!”克利斯朵夫離開了鋼琴,站起來說。“她也沒錯。音樂會中間闖進個把人有什么大不了呢?”

他們開始吃飯了。飯菜挺豐富挺有味道。蘇茲激起了莎樂美的好勝心,而她也巴不得找個機會來顯顯本領,決不辜負這種機會。兩位老朋友非常好吃。耿士上了飯桌子簡直變了一個人,眉開眼笑,象太陽一般,那模樣大可以給飯店做個招牌。蘇茲對好酒好菜的欣賞也不下于耿士,可惜為了病病歪歪的身子不能盡量。但他不大肯顧慮到這一點,因之常常要付代價。那他可絕對不抱怨;要是他病了,至少肚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和耿士一樣,他也有家傳的食譜。所以莎樂美是服侍慣一般內行的。可是這一次,她把所有的杰作都拿來排在一個節目上,仿佛是萊茵菜的展覽大會,那是一種本色的,保存原味的烹調,用著各式各種草本的香料,濃釅釅的沙司,作料豐富的湯,標準的清燉砂鍋,龐大無比的鯉魚,酸咸菜燒腌肉,全鵝,家常餅,茴香面包。克利斯朵夫嘴巴塞得滿滿的,狼吞虎咽的得意極了。他跟他的父親祖父胃口一樣大,一次可以吞下整只的鵝。平時他能整星期的光吃面包和乳餅,而有機會的時候可以吃得脹破肚子。蘇茲又誠懇又殷勤,眼睛挺溫柔的瞧著他,把他灌了許多萊茵名酒。滿面通紅的耿士認為這一下才遇到了對手。莎樂美嘻開著大臉盤樂死了。——克利斯朵夫剛到的時候,她有點兒失望。蘇茲事先對她把客人說得天花亂墜,所以她理想中的克利斯朵夫是個大官兒一樣的人物,渾身都是頭銜。見到了客人的面,她不由得肚里想著:

“原來也沒什么大不了!”

在飯桌上,克利斯朵夫可得到了她的好感;象他那樣大為賞識她的本領的人,她還是第一次碰到。所以她竟不回到廚房去而站在飯廳門口,看著克利斯朵夫一邊說著傻話,一邊東西照舊吃個不停;她把拳頭插在腰里,哈哈大笑。大家都興高采烈。美中不足的就是沒有卜德班希米脫在座。他們幾次三番的說:

“嘿!要是他在這兒,他才會吃,會喝,會唱呢!”

這一類贊揚的話簡直說不完。

“要克利斯朵夫能聽到他的唱才好呢!……大概是聽得到的。今晚卜德班希米脫可以回來了,至遲也不會過今天夜里……”

“噢!今天夜里我早已不在這兒了,”克利斯朵夫說。

蘇茲喜孜孜的臉立刻沉了下來。“怎么不在這兒?”

他聲音發抖了。“你今天不會走吧?”

“要走的,”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回答,“搭夜車走。”

這一下蘇茲可傷心了。他是預算克利斯朵夫在他家里住幾天的,便嘟嘟囔囔的說:“那怎么行呢?……”

耿士也接著說:“還有卜德班希米脫怎辦呢?……”

克利斯朵夫把他們倆都瞧了瞧,兩人友好的臉上那種失望的表情使他感動了,就說:“唉!你們多好!……那末我明天早上走,行嗎?”

蘇茲馬上握著他的手:“啊!好極了!謝謝你!謝謝你!”

他跟小孩子一樣把明天看得那么遠,遠得用不著去想。他只知道克利斯朵夫今天不走,今天一天,今天晚上,他們都可以在一起,他要睡在他的家里:除此以外,蘇茲不愿意想得更遠了。

大家又恢復了興致。蘇茲忽然神色莊嚴的站起來,預備為遠來的貴客干杯,他用著感動而浮夸的措辭,說客人肯光臨小城,枉顧寒齋,對他是極大的光榮和愉快;他祝頌他歸途平安,祝頌他前程遠大,祝頌他成功,祝頌他榮名蓋世,也祝頌他享盡人世的幸福。接著他又為“高貴的音樂”干杯,——為他的老朋友耿士干杯,——為春天干杯,——最后也沒忘了為卜德班希米脫干杯。耿士也起來為蘇茲和另外幾個朋友干杯;克利斯朵夫為結束這些干杯起見,便起來為莎樂美干杯,把她羞得漲紅了臉。然后,他不等兩位演說家致答辭,馬上唱起一支著名的歌,兩個老人也跟著唱起來。一曲完了又是一曲,末了是一支三部合唱的歌,大意是稱頌友誼,音樂,和美酒的:笑聲與碰杯聲,和歌聲鬧成一片。

離開飯桌的時候已經三點半,他們頭腦都有點重甸甸的。耿士倒在一張沙發里,很想睡個中覺。蘇茲經過了早上那種緊張的情緒,再加那些干杯,也支持不住了。兩人都希望克利斯朵夫坐下來給他們彈上幾小時的琴。可是那怪脾氣的年輕人精神百倍,興致好得很:他按了兩三個和弦,突然把琴關上了,望望窗外,提議出去遛個半天。他覺得田野美極了。耿士表示不大熱心,但蘇茲立刻認為這主意妙極了,他本應當帶客人去瞧瞧本地的公園。耿士皺了皺眉頭,可也不表異議:因為他和蘇茲一樣愿意讓克利斯朵夫欣賞一下他們的本地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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