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40)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典)
- (法)羅曼·羅蘭
- 4892字
- 2017-12-15 17:09:18
克利斯朵夫只有在自己心中才能找到薩皮納。她到處跟著他;但他只有在孤獨的時候才真正覺得和她在一起。她和他最接近的地方莫過于那個山崗,遠離著閑人,就在她的本鄉,到處都有她往事的遺跡。他不惜趕了多少里路到這兒來,一邊奔著一邊心跳的爬上崗去,好象赴什么約會似的;那的確可以算是個約會。他一到便躺在地下,——那是她曾經躺過的;他閉上眼睛,就被她的印象包圍了。他不看見她的面貌,不聽見她的聲音,他不需要這些;她進到他心里,把他抓住了,他也把她占有了。在這種熱情沖動的幻覺中,除了和她同在以外,什么知覺都沒有了。
而這種境界也是不長久的。——實在說來,自然而然來的幻覺只經驗到一次;第二天便是他有意追求的了。而以后雖然克利斯朵夫盡力要它再現也沒用。那時他方始想起要把薩皮納真切的形象喚引起來;以前他可是沒有這個念頭的。有時他居然成功了,象幾道電光似的一閃,使他心中一亮。但那是要幾小時的等待,熬著幾小時的黑暗才能得到的。
“可憐的薩皮納!”他想道。“他們都把你忘了,只有我愛著你,永遠把你存在心里,噢!我的寶貝!我占有你,抓著你,決不讓你逃掉的!……”
他這樣說著,因為她已經逃掉了:她在他的思想里隱去,好似水在手里漏掉一樣。他老是回到那里去赴她的約會。他要想念她,便閉上眼睛。過了半小時,一小時,甚至兩小時,他發覺自己一無所思。山谷里的聲響,閘口下面潺潺的水聲,在坡上嚙草的兩頭山羊的鈴聲,在他頭上的小樹間的風聲,一切都滲進他軟綿綿的思想,好似浸透一塊海綿那樣。他對著自己的思想發氣,硬要它服從意志,釘住那個死者的形象;但過了一忽,他疲倦不堪,嘆了口氣,又讓思想被外來的感覺催眠了。
他振作精神,在田野里跑來跑去,尋訪薩皮納的印象。他到鏡子里去找,那是映射過她的笑容的。他到河邊去找,那是她的手曾經在水中浸過的。但鏡子和水只反射出他自己的影子。走路的刺激,清新的空氣,奔騰活躍的血,喚起了他心中的音樂。他想既然找不到她,就換個方向吧。
“唉!薩皮納!……”他嘆了一聲。
他把這些歌曲題贈給她,努力要使他的愛情與苦惱在其中再現……可是沒用:愛情與苦惱固然是重現了,可完全沒有薩皮納的分。愛情與痛苦是望著前面而不是回顧以往的。克利斯朵夫沒法抵抗他的青春。生命的元氣又挾著新的威勢在他胸中迸發了。他的悲傷,他的悔恨,他的貞潔的火熾的愛情,他壓在心里的肉欲,把他的狂熱煽動起來了。雖然哀痛,他的心卻是跳得那么輕快激昂,興奮的歌曲按著如醉如狂的韻律響亮起來;一切都在慶祝生命,連悲哀也帶著慶祝的意味。克利斯朵夫太坦白了,不能老是憑著自己;他承認自己并不在想念愛人,就瞧不起自己。可是生命在那里鼓動他;精神上充滿著死氣而肉體充滿著生氣,他只能很悲哀的聽憑那再生的精力,和生活的盲目的狂歡把他擺布;痛苦,憐憫,絕望,無可補救的損失的創傷,一切關于死的苦悶,對于強者無異是猛烈的鞭撻,把求生的力量刺激得更活潑了。
克利斯朵夫也知道,在他心靈深處有一個不受攻擊的隱秘的地方,牢牢的保存著薩皮納的影子。那是生命的狂流沖不掉的。每個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愛人的墳墓。他們在其中成年累月的睡著,什么也不來驚醒他們。可是早晚有一天,——我們知道的,——墓穴會重新打開。死者會從墳墓里出來,用她褪色的嘴唇向愛人微笑;她們原來潛伏在愛人胸中,象兒童睡在母腹里一樣。
第三部 阿達
多雨的夏季之后,接著是晴朗的秋天。果園里的樹枝上掛滿了各種果實。紅的蘋果象牙球一樣的發光。有些樹木早已披上晚秋燦爛的裝束:那是如火如荼的顏色,果實的顏色,熟透的甜瓜的顏色,橘子與檸檬的顏色,珍饈美饌的顏色,烤肉的顏色。林中到處亮出紅紅的光彩;透明的野花在草原上好似朵朵的火焰。
一個星期日的下午,他在一個山坡上走下來,邁著大步,因為是下坡路,差不多是連奔帶跑的了。他哼著一個調子,那節奏在散步開始的時候就在腦子里盤旋不已。滿面通紅,敞開著衣服,他一邊走一邊揮著手臂,眼睛象瘋子一般骨碌碌的亂轉;在路上拐彎的地方,他忽然撞見一個高大的黃頭發的姑娘,騎在一堵墻上,使勁拉著一根粗大的樹枝,摘著紫色的棗子狼吞虎咽。他們倆一見之下都愣了一愣。她含著滿嘴的東西,呆呆的對他望了一會,大聲笑了。他也跟著笑了。她的模樣教人看了好玩:圓圓的臉嵌在金黃的蜷頭發中間,粉紅的腮幫很飽滿,一雙大藍眼睛,鼻子大了一點,鼻尖儼然的向上翹著,嘴巴又小又紅,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四個狠巴巴的犬牙特別顯著,下巴頦兒很肥,個子又胖又高,非常壯健。克利斯朵夫對她嚷著:
“好啊,你多吃一點罷!”
說完他就想繼續趕路,可是被她叫住了。
“先生!先生!發發善心幫我下來行不行?我沒法……”
他回頭走了幾步,問她是怎樣上去的。
“用我的手腳啰,……爬上來總是容易的……”
“尤其在頭上掛著開胃的果子的時候……”
“是啊……可是吃過了就沒有勇氣,不知道怎么下地了。”
他看著她吊在高頭,說:“這樣你不是挺舒服嗎?還是消消停停待在這兒罷。我明天再來看你。再見了。”
他身子可并不動,只管站在她下面。
她裝做害怕的神氣,拿腔做勢的哀求他別把她丟在這兒。他們一邊笑一邊彼此望著。她指著手里抓住的椏枝問:“你也來一點兒罷?”
克利斯朵夫自從和奧多一塊兒玩的那個時候起,到現在還不知道尊重私人的產業,便毫不遲疑的接受了。而她也就好玩的把棗子望他身上大把大把的丟下來。等他吃過以后,她又說:“現在我可以下來了罷?……”
他還俏起的讓她等了一會。她在墻上開始不耐煩了。最后他說:“好,來罷!……”他一邊說一邊對她張開手臂。
但她正要跳下來的時候又說:“等一忽兒,讓我再多摘幾顆帶著走!”
她把能夠采到的最好的棗子統統采下,裝滿了上衣的衣兜,又警告他:“小心!接我的時候別把它們壓壞了!”
他幾乎想故意把它們壓壞。
她從墻上彎下身子,跳在他的臂抱里。他雖然很結實,她的體重也差點兒使他望后翻倒。他們個子一樣高,臉也碰到了。他吻著她滿是棗子汁的嘴唇,她也大大方方還了他一吻。
“你上哪兒去?”他問。
“我不知道。”
“你是一個人出來散步的嗎?”
“不,還有朋友呢。可是我跟他們走失了……哎!喂!”她突然大聲叫起來。
沒有回音。她也滿不在乎。兩人就信步望前走去。
“你呢,你往哪兒去?”她問。
“我也不知道。”
“那末很好。咱們一塊兒走罷。”
她從上衣兜里掏出棗子咬起來了。
“你要吃壞肚子了,”他說。
“才不會呢!我整天都吃的。”
從上衣的隙縫里,他看到了她的襯衣。
“你看,棗子都烘熱了,”她說。
“真的嗎?”
她笑著遞了一個給他。他拿去吃了。她一邊象小孩子般吮著棗子,一邊從眼梢里覷著他。他不大知道這樁奇遇等會兒怎么結束。她可至少有點兒預感了。她等著。
“哎!喂!”有人在樹林里喊。
姓答應了一聲:“哎!喂!”又接著對克利斯朵夫說:“原來他們在那兒,還算是我運氣!”
其實她倒認為是不運氣。但女人是不能說出心里的意思的……謝天謝地!要不然世界上就不可能有什么禮教了……
人聲慢慢的逼近。她的朋友們快走到大路上來了。她忽然把身子一縱,跳過路旁的土溝,爬上土堆,躲在樹木后面。他看著她這種舉動覺得奇怪。她可做看手勢硬要他過去,他就跟著她,一路進了樹林。走得相當遠了,她又叫起來:
“哎!喂!……”接著又對克利斯朵夫解釋:“至少得教他們來找我。”
那些人在大路上停著腳步,聽她的聲音是從哪兒來的。他們答應了一聲,也進了樹林。她可是并不等,只一忽兒往東,一忽兒往西的亂竄。他們直著嗓子叫她,叫到后來也不耐煩了,覺得要找著她的最好的辦法是不去找她,就嚷了聲:“好,希望你一路順風!”說完他們徑自唱著歌走了。
他們對她這樣的置之不理,使她大為氣惱。她的確想擺脫他們,可不答應他們這樣輕易的對付她。克利斯朵夫看著呆住了:和一個陌生女子玩捉迷藏,他覺得并沒多大興趣;他也不想利用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機會。她也沒有這個念頭;氣憤之下,她已經把克利斯朵夫忘了。
“噢!豈有此理!”她拍了拍手說,“他們竟不管我啦?”
“那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嗎?”克利斯朵夫說。
“不是的!”
“明明是你躲開的。”
“我躲開是我的事,跟他們不相干。他們應當來找我。我要迷了路怎么辦呢?……”
她想著可能遭遇到的情形自憐自嘆氣來,要是……要是碰到了跟剛才相反的事又怎么辦呢!
“哼!我一定得把他們罵一頓。”
她邁開大步,望回頭的路上奔去。
上了大路,她想起了克利斯朵夫,又望著他。——可是情形已經不同。她笑了出來。幾分鐘以前盤踞在她心里的小妖怪已經不在了。在另外一個小妖怪還沒來到以前,她對克利斯朵夫覺得無所謂了。而且她肚子很餓,使她想起已經到了晚餐的時間,急于要上鄉村客店去跟朋友們會齊。她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臂,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他的胳膊上,哼唧著說沒有氣力了。可是她把克利斯朵夫拖著下棋的時候,照舊一邊跑,一邊叫,一邊笑,象發瘋似的。
他們談著話。她問清楚了他是誰,但她從來沒聽見過他的名字,也不覺得音樂家的頭銜如何了不起。他打聽出她是大街上一家帽子鋪里的女店員,名字叫阿臺哀特,——朋友們都稱她阿達。今天一同出來玩的有一個女同事,和兩個規規矩矩的青年:一個是惠萊銀行的職員,一個是時髦布店的伙計。他們利用星期日出來游玩,約定上勃洛希鄉村客店吃晚飯,——在那兒可以眺望萊茵河上美麗的風景,——然后搭船回去。
克利斯朵夫和阿達走進客店,三個同伴早已在那里了。阿達對朋友們發了一陣脾氣,抱怨他們不該把她丟下,接著把克利斯朵夫給介紹了,還說是他救了她的。他們完全不把她的怨嘆當真;但他們認得克利斯朵夫:銀行職員是因為久仰他的大名,布店伙計是因為聽過他的幾個曲子,——他馬上哼了一段。他們對他表示的尊敬引動了兩個姑娘的好奇心。阿達的女友,彌拉,——真名叫做耶娜,——是一個暗黃頭發的女孩子,眼睛?個不停,腦門上骨頭很顯著,頭發很硬,臉蛋象中國女人,黃澄澄的油膩的皮色,有些怪模怪樣,可是不俗,頗有動人之處。她立刻對宮廷音樂師大獻殷勤。他們請他賞光和他們一塊兒吃飯。
他從來沒受過這樣的恭維:每個人都尊敬他奉承他,兩個婦女,彼此不傷和起的,爭著要博取他的歡心。她們倆都在追求他:彌拉用的手段是特別周到的禮貌,躲躲閃閃的眼睛,在桌子底下輕輕碰他的腿;——阿達可厚著臉把她的眼睛,嘴巴,和漂亮的人品所有的魅力一起施展出來。這種不大雅觀的賣弄風情,使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心里發慌。但這兩個大膽的女子,和他家里那些面目可憎的人比較,究竟是別有風味。他認為彌拉很有意思,比阿達聰明;可是她那種過分的客套和意義不明的笑容使他又喜歡又厭惡。她敵不過阿達朝氣蓬勃的魅力;而她也很明白這一點,一發覺沒有了希望,就不再堅持,照舊笑盈盈的,耐性的,等著自己當令的日子。至于阿達,看到自己能夠左右大局了,也不再進攻;她剛才的舉動,主要是為跟她的女友搗亂;這一點成功了,她也就感到滿足。但她已經弄假成真。她在克利斯朵夫的眼中咂摸出被她燃燒起來的熱情;而這熱情也在她胸中抬頭了。她不作聲了,那套無聊的搔首弄姿的玩藝兒也停止了,他們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嘴上都還有那個親吻的余味。他們時常突然之間附和別人的說笑,鬧哄一陣;隨后又不出一聲,彼此偷偷的瞧著。臨了他們連瞧都不瞧了,仿沸怕流露真情似的。他們都一心一意的在那里培養自己的情欲。
吃完飯,大家準備動身了。要到渡輪的碼頭,還得在樹林中走兩里路。阿達第一個站起來,克利斯朵夫跟在后面。他們在門口的階沿上等著其余的同伴:——兩人并肩站著,一言不發,濃霧中只有客店門前那盞獨一無二的掛燈透出些少光明……
阿達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拉著他沿著屋子望園中黑暗的地方走去。在一座掛滿葡萄藤的平臺底下,他們躲了起來。四下里一片漆黑。他們彼此看不見。柏樹的梢頭在風中搖曳。他的手指被阿達緊緊的勾著,感覺到她手指上的暖氣,聞到系在她胸口的葵花的香味。
她突然之間把他拉在懷里;克利斯朵夫的嘴碰到了阿達的被霧水沾濕的頭發,他吻著她的眼睛,睫毛,鼻孔,胖胖的臉蛋,嘴角,找來找去找到了她的嘴唇,膠住了。
其余的人出來了,叫著:“阿達!……”
他們一動不動,緊緊的抱著,幾乎停止了呼吸。
他們聽見彌拉的聲音說:“他們走在前面去了。”
同伴的腳聲在黑暗里遠去。他們倆摟得更緊了,喃喃的吐出幾個熱情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