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41)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典)
- (法)羅曼·羅蘭
- 4929字
- 2017-12-15 17:09:18
村里的大鐘遠遠的響起來。他們松了手。得趕快的奔到輪船碼頭了。兩人一句話也不說,挽著胳膊,握著手,調整著腳步上路,——那是象她的為人一樣急促而堅決的步子。路上很荒涼,田野里沒有一個人,十步之外看不見一點東西;在這樣可愛的良夜,他們心定神安,穩穩實實的走著,從來也不蹴到地下的石子。因為已經落后,他們就抄著近路。曲折的小道在葡萄園中忽上忽下,然后又有一大段沿著半山腰前進。他們在濃霧中聽見河水的洶洶聲,輪船靠埠時的機軸聲,便離開了正路,望田間斜刺里奔去,終于到了萊茵河畔的岸上,但離開碼頭還有一程路。兩人安定的心緒并沒受到騷亂。阿達忘了晚間的疲倦。在靜寂的草地上,在罩著朦朧的月色而霧氣更濕更濃的河邊,他們仿佛能夠走上一夜。輪船的汽笛響了,那個妖魔般的大東西在黑暗中離了岸。“好,咱們搭下一班罷。”他們笑著說。
一陣水浪沖在河邊的沙灘上,在他們的腳下四散分濺。
碼頭上人家告訴他們:“最后一班才開出。”
克利斯朵夫的心忐忑跳著。阿達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緊了。
“得了吧,”她說,“明兒總該有一班吧。”
幾步路以外,在霧的光暈中,一盞燈掛在臨河的平臺上,發出閃閃的微光。再遠一點,有幾扇照亮的玻璃窗,原來是一家小客店。
他們走進園子。細沙在腳下悉悉索索的響著。他們摸索著找到了梯子的踏級,進門的時候屋子里正在開始熄火。阿達挽著克利斯朵夫的胳膊,說要一間客房。人家把他們帶進一間臨著園子的臥室。克利斯朵夫靠在窗上,看著河中變幻不定的水光和豆一般的燈光,巨大的蚊蟲張著翅膀望掛燈的玻璃上亂撞。房門關上了。阿達站在床邊微笑。他不敢瞧她。她也不瞧他,但在睫毛底下留神著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動作。每走一步,樓板就會格格的響。客店里無論多么細小的聲音都聽得見。他們坐在床上,一聲不出的緊緊摟抱了。
園子里搖曳不定的燈光熄滅了。一切都熄滅了……
黑夜有如深淵……沒有光明,沒有意識……只有生命。曖昧的,兇狠的,生命的力。強烈的歡樂。痛快淋漓的歡樂。象空隙吸引石子一般吸引生命的歡樂。情欲的巨潮把思想卷走了。那些在黑夜中打轉的陶醉的世界,一切都是荒唐的,狂亂的……
夜里……有的是他們混和在一起的呼吸,有的是交融為一的兩個身體的暖氣,有的是他們一起陷了進去的麻痹的深淵……一夜有如幾十百夜,幾小時有如幾世紀,幾秒鐘的光陰象死一樣的長久……他們做著同一個夢,閉著眼睛說話,蒙眬中互相探索的腳碰到了又分開了,他們哭著,笑著;世界消滅了,他們相愛著,共同體驗著睡眠那個虛無的境界,體驗那些在腦海中騷亂的形象,黑夜的幻覺……萊茵河在屋下小灣中唧唧作響;水波在遠處撞著暗礁,仿佛細雨打在沙上。泊船的浮埠受著水流激蕩,發出呻吟聲。系著浮埠的鐵索一松一緊,發出丁當聲。水聲一直傳到臥室里。睡的床好比一條小船。他們偎倚著在眩目的波浪中浮沉,——又象盤旋的飛鳥一般懸在空中。黑夜變得更黑了,空虛變得更空虛了。他們彼此擠得更緊,阿達哭著,克利斯朵夫失去了知覺,兩人一起在黑夜的波濤中消失了……
黑夜有如死……——為何還要再生?……
潮濕的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兩個軟癱的肉體中重新燃平生命的微光。他醒了。阿達的眼睛對他望著。他們的頭睡在一個枕上。手臂相連。嘴唇膠在一起。整整的一生在幾分鐘內過去了:陽光燦爛的歲月,莊嚴恬靜的時間……
“我在哪兒呢?我變了兩個人嗎?我還是我嗎?我再也感覺不到我的本體。周圍只有無窮。我好比一座石像,睜著巨大的安靜的眼睛,心里是一片平和……”
他們又墮入天長地久的睡夢中去了。清澈的遠鐘,輕輕掠過的一葉扁舟,槳上溜滑下來的水珠,行人的腳步,一切黎明時分例有的聲音并沒有打擾他們,只使他們知道自己活在那里,撫摩著他們迷迷忽忽的幸福,使他們加意吟味……
輪船在窗前呼呼的響著,把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驚醒了。他們預定七點動身,以便準時趕回城里工作。他低聲的問:“你聽見沒有?”
她依舊閉著眼睛,微微的笑了笑,把嘴唇湊過來,掙扎著把他吻了一下,腦袋又倒在克利斯朵夫的肩上了……他從玻璃窗中望見船上的煙突,空無一人的跳板,一大抹一大抹的濃煙在白色的天空映過。他又昏昏睡著了……
一小時過去了,他一點兒沒覺得,聽到鐘響才驚跳起來。
“阿達!阿達!……”他輕輕的在她耳邊叫,“已經八點了。”她始終閉著眼睛,擰了擰眉毛,扯了扯嘴巴,表示不高興。
“噢!讓我睡罷!”她說。
她掙脫了他的手臂,非常困倦的嘆了口氣,轉過背去又睡了。
他在她身邊躺著。兩個身體都是一樣的溫度。他胡思亂想起來。血流得那么壯闊,那么平靜。所有的感官都明凈如水,連一點兒小小的印象都非常新鮮的感受到。他對自己的精力與少壯覺得很愉快,想到自己已經成人尤其驕傲。他對他的幸福微笑,覺得很孤獨,象從前一樣的孤獨,也許更孤獨,但那是毫無悲凄而與神明相通的孤獨。再沒有什么狂亂。再沒有什么黑影。天地自由自在的反映在他清明寧靜的心上。他仰躺著,對著窗子,眼睛沉沒在明晃晃的霧濛中,微微笑著:
“活著多有意思!……”
哦!活著!……一條船在河上駛過……他突然想起亡故的人,想起那條過去的船,他們不是曾經同舟共濟的嗎?他——她……——是她嗎?……不是這一個睡在身旁的她。——可是那唯一的愛人,可憐的,已經死了的她嗎?但目前這一個又是怎么回事呢?她怎么會在這兒的?他們怎么會到這間房里,這張床上的?他望著她,可不認識她:她是個陌生人;昨天早上,他心中還沒有她。他關于她又知道些什么呢?——只知道她并不聰明,并不和善,也知道她此刻并不美麗:憑她這張憔悴而瞌睡的臉,低低的額角,張著嘴在那里呼氣,虛腫而緊張的嘴唇顯出一副蠢相。他知道自己并不愛她。他不勝悲痛的想到:一開始他就親吻了這對陌生的嘴唇,第一天相遇的晚上就接觸了這個不相干的肉體,——至于他所愛的,眼看她在旁邊活著,死掉,可從來沒有敢撫摩一下她的頭發,而且也從此不可能領會到她身上的香味。什么都完了。一切都化為烏有。塵土把她整個兒搶了去,他竟沒有保衛她……
他俯在這無邪的睡熟的女人身上,細細端詳她的面貌,用著惡意的目光瞅著她。她覺得了,被他瞧得不安起來,使勁撐起沉重的眼皮對他笑著,象兒童初醒的時候一樣口齒不清的說:“別瞧我呀,我難看得很……”
她困倦得要死,笑著說:“噢!我真瞌睡得很啊,”接著又回到她的夢里去了。
他禁不住笑了出來,溫柔的吻著她象兒童一樣的嘴巴跟鼻子,然后又把這個大女孩子瞧了一忽,跨過她的身子,悄悄的起床了。他一離開,她就寬慰的嘆了口氣,伸手伸腳的躺個滿床。他一邊洗臉一邊留神著怕驚醒她,其實她決不會醒的;他梳洗完畢,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眺望霧氣繚繞,象流著冰塊的江面;他迷迷忽忽的沉入遐想,聽到有一曲凄涼的田園音樂在耳邊飄蕩。
她不時把倦眼睜開一半,茫然望著他,過了幾秒鐘才認出來,對他笑著,又從這個夢轉到別一個夢里去了。她問他是什么時候了。
“九點差一刻。”
她蒙眬中想了想:“九點差一刻,那又怎么呢?”
到九點半,她四肢欠伸了一會,嘆了口氣,說要起床了。
敲了十點,她還沒有動,可氣惱著說:“啊,鐘又響了!……時間過得真快……”
他笑了,走到床邊挨著她坐下;她把手臂繞著他的脖子,講她的夢境。他并不留神細聽,常常說幾個溫柔的字打斷她。可是她叫他別作聲,一本正經的,好似講的是最重要的事:
“她在吃晚飯:大公爵也在座;彌拉是一頭紐芬蘭種的狗……不,是一頭蜷毛的羊,在那里侍候他們……阿達竟會在桌上騰空走路,跳舞,躺著,都是在空中。哦,那是挺方便的;你只要做就是了……你瞧,這樣……這樣……那就行了……”
克利斯朵夫取笑她,她也笑了,但對他的笑有點兒生氣。她聳聳肩說:“嘔!你完全不懂!……”
他們在床上吃了早點,用的是同一只碗,同一把羹匙。
終于她起來了:把被褥一推,伸出美麗雪白的腳,肥胖的大腿,一滑就滑到床前的地毯上。然后她坐著喘了會氣,望著她的腳。末了,她拍拍手要他出去;他稍一遲疑,她就抓著他的肩膀推到門外,把門拴上了。
她慢騰騰的把美麗的四肢細細瞧了一番,舒舒服服的欠伸了一陣,哼著一支感傷的歌,看見克利斯朵夫在窗上彈指,就把水潑他的臉,臨走又在花園里摘了枝頭最后的一朵玫瑰:他們倆終究上船了。霧還沒有散,可是陽光已經透出來了,兩人在乳白色的光中蠕動。阿達和克利斯朵夫坐在船尾,依舊帶著困倦與不樂意的模樣,咕嚕著說陽光射著她的眼睛,一定要整天鬧頭痛了。克利斯朵夫并不把她的話怎么當真,她便沉著臉不出聲:眼睛半開半闔,那種儼然的神氣象個才睡醒的孩子。船到了第二個碼頭,有個漂亮女人上來,坐在靠近他們的地方:阿達就馬上提起精神,和克利斯朵夫說了好些多情而風雅的話,又用品客套的“您”字來了。
克利斯朵夫一心想著她該用什么理由向女店主解釋她的遲到。她可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嘔,這又不是第一次。”
“什么第一次?”
“我的遲到啰,”她對他的問話有點兒氣惱。
他不敢追問她遲到的原因。
“這一回你怎么說呢?”
“說我母親病了,死了……我哪知道等會兒怎么說呢?”
這種輕薄的口迫使他聽了很不愉快。
“我不愿意你扯謊。”
她可生了起:“告訴您吧,第一我從來不扯謊……第二,我總不成對她說……”
“為什么不能?”他半說笑半正經的問。
她聳了聳肩,笑了,說他粗野,下流,并且先請他別對她這么“你呀你呀”的稱呼。
“難道我沒有權利嗎?”
“絕對沒有。”
“憑了咱們的關系還不成嗎?”
“咱們根本沒有什么關系。”
她帶著挑戰的神氣,眼睛釘著他笑了;雖然她是說笑,但他覺得,要她一本正經的這樣說,甚至真的這樣想,也不費她什么事。接著大概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分了心,她突然望著克利斯朵夫哈哈大笑,把他擁抱著親吻,一點也不顧忌旁邊的人,而他們也似乎不以為奇。
如今,他每次散步都得跟那些女店員和銀行職員作伴,他們的俗迫使他很厭惡,時常想在路上和他們走散;但阿達老喜歡跟人別扭,豈不愿意再在林中迷路了。逢到下雨或是因為別的理由而不出城,克利斯朵夫就帶阿達上戲院,逛美術館,逛公園;因為她非要和他一同露面不可,甚至還要他陪著去望彌撒;但他真誠到近乎荒謬的性格,使他自從失掉信心以后不肯再踏進教堂,連管風琴師的職位也早已借端辭掉;而同時他的宗教情緒又太重了(他自己可不知道),不能不認為阿達的提議是種褻瀆的行為。
晚上他到她家里去。他老在那兒碰到住在一幢屋子里的彌拉。彌拉對他并不記恨,照舊伸出軟綿綿的,大有撫愛意味的手,談些不相干的或是輕薄的事,然后很識趣的溜開了。照理兩個女人在那種情形之下不可能再親密,但她們倒反顯得交情更深,而且形影不離。阿達什么事都不瞞彌拉,彌拉把什么都聽在肚里;說的人和聽的人似乎都一樣的得勁。
克利斯朵夫和兩個女人在一起覺得很窘。她們之間的友誼,古怪的談話,放浪的行動,尤其是彌拉看事情的態度和見解非常放肆,——(在他面前已經好多了,但那些背后的談話自有阿達告訴給他聽),——她們不顧體統的好奇心,老是涉及無聊的或是淫猥的題目,所有那些曖昧而有點獸性的氣氛,使克利斯朵夫極難受,同時又極有興趣;因為他從來沒見識過。一對小野獸似的女人說著廢話,胡說亂道的瞎扯,傻笑,講到粗野的故事高興得連眼睛都發亮:克利斯朵夫聽著她們簡直給攪糊涂了。彌拉一走開,他真覺得松了口氣。兩個女人在一塊兒等于一個陌生世界,而他完全不懂那個世界的語言。他沒法教她們聽他的:她們連聽也不聽,只取笑他這個陌生人。
他和阿達單獨相對的時候,他們仍舊說著兩種不同的語言;但至少他們努力想彼此了解。其實,他越了解她,骨子里反而越不了解她。克利斯朵夫在她身上才第一次認識女人。雖然薩皮納可以算是他認識的,但他對她一無所知:她僅僅是他心上的一個夢。如今是阿達來使他找補那個錯失的時間了。他也竭力想解決女人的謎,——而女人或許只有對一般想在她們身上尋求多少意義的人才成其為謎。
阿達絕對不聰明,而這還不過是她最小的缺點。要是她承認不聰明,克利斯朵夫覺得倒也罷了。然而雖然只知道注意無聊的事,她還自命風雅,很有自信的判斷一切。她談論音樂,對克利斯朵夫解釋他最內行的東西,而她的意見與否決都是絕對的。你根本不用想去說服她,她對什么都有主張,都能領略,自視甚高,頑固不化,虛榮心極重,對什么也不愿而且不能了解。她就是固執到底,不肯去了解事情!當她愿意起著她的優點和缺點,老老實實的保持本來面目的時候,克利斯朵夫才更喜歡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