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29)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典)
- (法)羅曼·羅蘭
- 4996字
- 2017-12-15 17:09:18
有一天他撞見母親手里抓著、膝上放著、腳下堆著、地板上鋪著各種各樣的破布,才破題兒第一遭的奇怪起來。她伸著脖子,探著頭,呆著臉,聽見他進來不禁嚇了一跳,蒼白的腮幫上泛起紅暈,不由自主的做了一個動作,想把手里的東西藏起,一邊勉強笑了笑,嘟囔著:
“你瞧,我整東西來著……”
可憐的母親對著往事的遺跡發呆的模樣,他看了傷心之極,非常同情。但他故意用著稍微粗暴而埋怨的口吻,想使她振作一下:
“喂!媽媽,您這樣可不行哪!屋子關得嚴嚴的,老待在那些灰塵中間,太不衛生了。上點兒勁吧,趕快把東西收起來。”
“好罷,”她很和順的回答。
她勉強站起身子,想把東西歸還到抽屜里去,但又立刻坐了下來,垂頭喪氣的讓手里的東西掉在地下。“噢!不成,不成,我簡直收拾不了!”她說著哭起來了。
他嚇壞了,彎下身子摩著她的頭:“哎,媽媽,怎么啦?要不要我幫忙?您病了嗎?”
她不作聲,只一勁兒的抽抽搭搭。他握著她的手,跪在她前面,想在這間黑魆魆的屋子里把她看個仔細。
“媽媽!”他有點揪心了。
魯意莎把頭靠著他的肩膀,眼淚直淌下來。
“孩子,我的孩子!”她把他緊緊的摟著,“你不會離開我吧?你得答應我,你不離開我吧?”
他聽了心都碎了:“不會的,媽媽,我不離開您的。您哪兒來的這種念頭?”
“我多苦惱!他們全把我丟了,丟了……”她指著周圍的東西,可不知她說的是那些東西,還是她的兒子和死了的人。
“你會陪著我嗎?不離開我嗎?……要是你也走了,我怎么辦呢?”
“我不走的。咱們住在一塊兒。別哭啦。我答應您得了。”
她還是哭著,沒法停下來。他拿手帕替她抹著眼淚。
“您心里想著什么啊,好媽媽?您難過嗎?”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竭力靜下來裝出笑臉。
“我再想得明白也沒用:為了一點兒小事就會哭起來……你瞧,我又來了……原諒我吧。我真傻。我老了,沒精神了,覺得什么都沒意思,我對什么事也不中用了。我真想把自己跟這些東西一塊兒埋掉算了。”
他把她象孩子一樣緊緊的抱在懷里。
“別難受啦,您歇歇吧,別亂想了……”
她慢慢的靜下來。
“真胡鬧,我自己也難為情……可是怎么會這樣的呢?怎么會這樣的呢?”
這位一輩子勤勉的老太太,弄不明白她的精力怎么會一下子衰退的,只覺得非常難受。克利斯朵夫只做不覺得。
“媽媽,大概您是累了罷,”他竭力裝出毫不介意的口吻。“沒關系的,您瞧著吧。”
但他在那里擔心了。他從小看慣母親勇敢,隱忍,對所有的磨折都不聲不響的抵抗過來。這一回的精神崩潰使他害怕了。
他幫著把散在地下的東西收拾起來。她往往抓著一件東西舍不得放下;他就輕輕的從她手里拿走,而她也讓他拿走了。
從這天氣,他盡量多跟母親在一塊兒。工作完畢,他不再關在自己房里而來陪她了。他覺得她那么孤獨,又不夠堅強擔受這孤獨:把她這樣的丟在一邊是很危險的。
夜晚,他坐在她身旁,靠近打開著的臨街的窗。田野慢慢黑下來了。人們一個一個的都在回家。遠遠的屋子里,亮起小小的燈光。這些景象,他們見過千百次,可是不久就要看不到了。兩人斷斷續續的說著話,互相指出黃昏時那些熟悉的,早就預料到的小事,感到很新鮮。他們往往半晌不作聲。魯意莎莫名片妙的提到忽然想起的一件往事,一些斷片的回憶。如今身旁有了一顆對她憐愛的心,她舌頭比較松動了。她費了很大的勁想說話,可是不容易:因為平時在家老躲在一邊,認為丈夫兒子都太聰明了,和她談不上話的;她從來不敢在他們之間插一句嘴。克利斯朵夫現在這種孝順而殷勤的態度,對她完全是新鮮的,使她非常快慰也非常膽怯。她搜索枯腸,只表達不出胸中的意思;句子都是有頭無尾的,不清不楚的。有時她對自己所說的也難為情起來,望著兒子,一樁事講了一半就停止了。他握著她的手:她才放下了心,他對于這顆兒童般的慈母的心不勝憐愛,那是他小時候的避難所,而此刻倒是它來向他找依傍了。他又高興又悲哀的聽著那些無聊的,除了他以外誰也不感興趣的嘮叨,聽著那平凡而沒有歡樂的一生的,微不足道的,但魯意莎認為極寶貴的回憶。他有時拿別的話打斷她,怕她因回想而傷心,勸她睡覺。她懂得他的意思,便用著感激的眼神望著他說:“真的,這樣我心里倒覺得舒服些;咱們再待一會兒罷。”
他們坐到深夜,等街坊上全睡熟了的時候方始分手。她因為胸中的郁積發泄了一部分,覺得松快了些;他因為精神上多了一重擔負,有點悶悶不樂。
搬家的日子到了。前一天晚上,他們在不點燈火的房間里比平時逗留得更久,一句話也不說。每隔一些時候,魯意莎嘆一聲:“唉!天哪!”克利斯朵夫提到明天搬場的許多小節目,想使母親分心。她不愿意睡覺,克利斯朵夫很溫和的催她去睡。但他自己回到房里,也隔了好久才上床。靠著窗子,他竭力透過黑暗,對屋子底下黑魆魆的河面最后望了一番。他聽到彌娜花園里大樹之間的風聲。天上很黑。街上沒有一個行人。一陣冷雨開始下起來了。定風針格格的響著。隔壁屋里有個孩子在啼哭。黑夜壓在地面上,陰慘慘的教你透不過氣來。破裂的鐘聲報出單調的時刻,一點,半點,一刻,在沉悶靜寂的空氣中叮叮噹噹,和屋頂上的雨聲交錯并起。
等到克利斯朵夫心中打著寒噤終于準備睡覺的時候,聽見下一層樓上有關窗的聲音。上了床,他想到窮人懷念過去真是件可悲的事:因為他們不夠資格象有錢的人一樣有什么過去;他們沒有一個家,世界上沒有一席地可以讓他們珍藏自己的回憶:他們的歡樂,他們的苦惱,他們所有的歲月,結果都在風中飄零四散。
第二天,他們在傾盆大雨中把破舊的家具搬往新居。老地毯匠費休借給他們一輛小車和一匹小馬,自己也過來幫忙。但他們不能把所有的家具帶走,新租的房子比老屋窄得多。克利斯朵夫只能勸母親把一些最舊最無用的丟掉。而這也費了好多口舌;她對無論什么小東西都認為很有價值:一張擺不起的桌子,一張破椅子,什么也不愿意犧牲。直要費休拿出他跟祖父老朋友的身分,幫克利斯朵夫一邊勸一邊埋怨;而這好人也了解她的痛苦,答應把這些寶貴的破東西存一部分在他家里,等他們將來去拿。這樣,她才忍痛把它們留了下來。
搬家的事早就通知了兩個兄弟,但恩斯德上一天回來說他沒有空,不能到場;洛陶夫只在中午的時候出現了一下;他看著家具裝上車子,發表了一些意見,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他們在滿是泥漿的街上出發了。克利斯朵夫拉著韁繩,馬在泥濘的街面上滑來滑去。魯意莎靠著兒子身邊走,替他擋著雨。然后他們在潮濕的屋子里把東西安頓下來。天上云層很低,半明半暗的日色使房間更陰沉了。要沒有房東的照顧,他們簡直心灰意懶,支持不住。等到車子走了,家具亂七八糟的堆了一地,天已經快黑了。克利斯朵夫母子倆筋疲力盡,一個倒在箱子上,一個倒在布包上,忽然聽見樓梯上一聲干咳,有人敲門了。進來的是于萊老頭,他先鄭重其事的表示打攪了他親愛的房客很抱歉,又請他們下去一塊兒吃晚飯,慶祝他們的喬遷之喜。滿腹辛酸的魯意莎想拒絕。克利斯朵夫也不大高興參與那種家庭的集會;但老人一再邀請,克利斯朵夫又覺得母親第一晚搬來不應該老想著不快活的念頭,便硬勸她接受了。
他們走到下一層樓,看見于萊全家都在那里:老人以外,還有他的女兒,女婿伏奇爾,兩個外孫,一男一女,年紀比克利斯朵夫小一些。大家搶著上前,說著歡迎的話,問他們是否累了,對屋子是否滿意,是否需要什么,一大串的問話把克利斯朵夫鬧昏了,一句也沒聽懂;因為他們都是七嘴八舌,同時說話的。晚餐端了出來,他們便坐上桌子,但喧鬧的聲音還是照舊。于萊的女兒阿瑪利亞立刻把街坊上所有的零碎事兒告訴魯意莎,例如近邊有哪幾條街道,她屋里有哪些習慣哪些方便,送牛奶的幾點鐘來,她自己幾點鐘起床,買東西上哪幾家鋪子,她平時給的是什么價錢。她直要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了才肯放松魯意莎。魯意莎迷迷忽忽的,竭力裝做對這些話很注意,但她隨便接了幾句,證明她完全沒有懂,使阿瑪利亞大驚小怪的嚷起來,從頭再說一遍。于萊老人卻在那里對克利斯朵夫解釋音樂家的前途如何艱苦。克利斯朵夫的另一邊坐著阿瑪利亞的女兒洛莎,從晚餐開始就沒有停過說話,滔滔汩汩,連喘氣的功夫都沒有:她一句話說到一半,氣透不過來了,但又馬上接了下去。無精打采的伏奇爾對著飯菜咕嚕。這可掀起了一場熱烈的辯論。阿瑪利亞,于萊,洛莎,都打斷了自己的話加入論戰,對紅燜肉太咸還是太淡的問題爭辯不休:他們你問我,我問你,可沒有一個人的意見和旁人的相同。每人都認為別人的口味不對,只有他自己的才是健全而合理的。他們為此竟可以辯論到最后之審判。
末了,大家在怨嘆人生殘酷這一點上意見一致了。他們對魯意莎和克利斯朵夫的傷心事很親切的說了些動人的話,表示同情,稱贊他們的勇敢。除了客人的不幸之外,他們又提到自己的,朋友的,所有認得的人的不幸。他們一致同意,說好人永遠倒楣,只有自私的人和壞人才有快樂。他們得到一個結論,認為人生是悲慘的,空虛的,要不是上帝的意思要大家活著受罪,簡直是死了的好。克利斯朵夫因為這些思想和他當時的悲觀心理很接近,就很看重房東家里的人,而對他們小小的缺點視若無睹了。
等到他和母親回到雜亂的房里,兩人覺得又疲倦又抑郁,可不象從前那么孤獨了。克利斯朵夫在黑暗里睜著眼睛,因為疲勞過度和街上吵鬧而睡不著覺。沉重的車子在外邊過,墻壁都為之震動,下一層樓上全家都睡了,在那里打鼾:他一邊聽著,一邊以為在這兒跟這些好人在一起,即使不能快樂,也可以減少些苦惱,——固然他們有點討人厭,但和他受著同樣的痛苦,似乎是了解他而他也自以為了解他們的。
他終于矇眬睡去,可是天方破曉就給鄰人吵醒了,他們已經在開始爭論,還有人拚命扳著唧筒打水,準備沖洗院子和樓梯。
烏斯多斯·于萊是個矮小的駝背老頭,眼睛常帶不安和郁悶的表情,紅紅的臉全是肉疙瘩與皺痕,牙齒都脫落了,亂七八糟的胡子,老是被他用手拈來拈去。他心地很好,為人正直,非常講道德,從前和祖父也還投機。人家說他們很相象。的確,他們是同輩而在同樣的禮教之下長大的;但他沒有約翰·米希爾那樣結實的體格,換句話說,盡管有許多地方兩人意見相投,實際是完全不同的;因為造成一個人的特點的,性情脾氣比思想更重要。雖然人與人間因智愚的關系而有不少虛虛實實的差別,但最大的類型只有兩種:一種是身體強壯的人,一種是身體軟弱的人。于萊老人可并不屬于前一流。他象米希爾一樣講做人之道,但講的是另外一套;他沒有米希爾那樣的胃口,那樣的肺量,那種快活的臉色。他和他的家屬,在無論哪方面氣局都比較狹小。做了四十年公務員而退休之后,他感到無事可做的苦悶,而在不曾預先為暮年準備好一種內心生活的老人,這是最受不了的。所有他先天的,后天的,以及在職業方面養成的習慣,都使他有種畏首畏尾與憂郁的氣息,他的兒女多少也有些這種性格。
他的女婿伏奇爾是爵府秘書處的職員,大約有五十歲。他高大,結實,頭發已經全禿,戴著金絲眼鏡,臉色相當好,自以為鬧著病;大概這倒是真的,雖然病沒有象他所想的那么多,可是乏味的工作把他脾氣弄壞了,終日伏案的生活把身體也磨得不大行了。他做事很勤謹,為人也不無可取,甚至還有相當教育,只是被荒謬的現代生活犧牲了。象多數當職員的人一樣,他結果變得神經過敏。這便是歌德所說的“郁悶而非希臘式的幻想病者”,他很哀憐這種人,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阿瑪利亞的做人既不象她父親那一套,也不象丈夫那一套。強壯,活潑,粗嗓子,她絕不哀憐丈夫的唉聲嘆氣,老實不客氣的埋怨他。但兩人既然老在一起過活,總免不了受到影響;夫婦之間只要有一個鬧著神經衰弱,不消幾年兩人很可能都變做神經衰弱。阿瑪利亞雖然喝阻伏奇爾的嘆苦,過了一會她可婆婆媽媽的比他自己更怨得厲害;這種從責備一變而為幫著訴苦的態度,對丈夫全無好處;他的無病呻吟給她大驚小怪的一鬧,痛苦倒反加了十倍。她不但使伏奇爾看到他的訴苦引起了意外的反響而更害怕,并且她的心緒也攪壞了。結果她對自己那么硬朗的身體,對父親的,對兒子的,對女兒的,也來無端端的發愁了。那簡直成了一種癖:因為嘴里念個不停,她竟信以為真。極輕微的傷風感冒就被看得很嚴重,無論什么都可以成為揪心的題目。大家身體好的時候,她還是要著急,因為想到了將來的病。所以她永遠過著惴惴不安的日子。可是大家的健康不見得因之更壞;仿佛那種連續不斷的訴苦倒是維持眾人的健康的。每人照常吃喝,睡覺,工作;家庭生活也并不因之松弛下來。阿瑪利亞光是從早到晚樓上樓下的活動還嫌不夠,必需要每個人跟著她一塊兒拚命;不是把家具翻身,就是洗地磚,擦地板,永遠是一片叫喊聲,腳步聲,天翻地覆的忙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