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30)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jīng)典)
- (法)羅曼·羅蘭
- 4914字
- 2017-12-15 17:09:18
兩個孩子,被這種呼來喝去的,誰也不讓自由的淫威壓倒了,認(rèn)為低頭聽命是分內(nèi)之事。男孩子萊沃那,臉長得漂亮而呆板,一舉一動都是怪拘束的。女孩子洛莎,金黃頭發(fā),溫和而親切的藍(lán)眼睛還相當(dāng)好看;要不是那個太大而長相蠢笨的鼻子使面貌顯得笨重,帶點兒楞頭楞腦的表情的話,她細(xì)膩嬌嫩的皮膚跟那副和善的神氣,還能討人喜歡。她教你想起瑞士巴塞爾美術(shù)館中霍爾朋的少女像:畫的那個曼哀市長的女兒,低著眼睛坐著,手按著膝蓋,肩上披著淡黃頭發(fā),為了她難看的鼻子神態(tài)有點發(fā)僵。洛莎可不在乎這一點,她的娓娓不倦的嘮叨絲毫不受影響。人家只聽見她成天尖著嗓子?xùn)|拉西扯,——老是上氣不接下氣的,仿佛沒有時間把話說完,老是那么一團(tuán)高興,不管母親、父親、外祖父氣惱之下把她怎樣埋怨;而他們的氣惱并非為了她聒噪不休,而是因為妨礙了他們的聒噪。這般好心的人,正直,忠誠,——老實人中的精華,——所有的德性差不多齊備了,只缺少一樣使生活有點兒趣味的,靜默的德性。
克利斯朵夫那時很有耐性。憂患把他暴躁激烈的脾氣改好了許多。和一般高雅大方而實際冷酷無情的人來往過后,他對那些毫無風(fēng)趣,非常可厭,但對人生抱著嚴(yán)肅的態(tài)度的好人,更體會到他們的可貴。因為他們過著沒有樂趣的生活,他就以為他們沒有向弱點屈服。一旦斷定他們是好人,認(rèn)為自己應(yīng)當(dāng)喜歡他們之后,他就憑他的德國人性格,硬要相信自己的確喜歡他們了。可是他沒有成功,原因是這樣的:日耳曼民族有種一相情愿的心理,凡是看了不痛快的事一概不愿意看見,也不會看見;因為一個人早已把事情判斷定了,精神上得過且過的非常安靜,決不愿意再讓事情的真相來破壞這種安靜,妨礙生活的樂趣。克利斯朵夫可沒有這個本領(lǐng)。他反而在心愛的人身上更容易發(fā)見缺點,因為他要把他們整個兒的愛,絕對沒有保留:這是一種無意識的對人的忠誠,對真理的渴望,使他對越喜歡的人越苛求,越看得明白。所以不久他就為了房東們的缺點暗中起惱。他們可并不想遮掩自己的短處,只把所有令人厭惡的地方全暴露在外面,而最好的部分倒反給隱藏起來。克利斯朵夫想到這點,便埋怨自己不公平,努力丟開最初的印象,去探尋他們加意深藏的優(yōu)點。
他想法跟老于萊搭訕,那是于萊求之不得的。為了紀(jì)念從前喜歡他而夸獎他的祖父,他暗地里對于萊很有好感。可是天真的約翰·米希爾比克利斯朵夫多一種本領(lǐng),能夠?qū)ε笥汛婊孟耄贿@一層克利斯朵夫也發(fā)覺了,他竭力想探聽于萊對祖父的回憶,結(jié)果只得到一個米希爾的近于漫畫式的,褪色的影子,和一些毫無意義的斷片的談話。于萊提到他的時候,開場老是千篇一律的這么一句:
“就象我對你可憐的祖父說的……”
于萊除了當(dāng)年自己說過的話,其余一概沒聽見。
約翰·米希爾從前說不定也是這樣的。大多數(shù)的友誼,往往只是為了要找個對手談?wù)勛约海纯煲幌隆5s翰·米希爾雖然那么天真的只想找機會高談闊論,至少還有同情心,準(zhǔn)備隨時發(fā)泄,不管得當(dāng)與否。他對一切都感到興趣,恨自己不是十五歲的少年,看不見下一代的奇妙的發(fā)明,沒法和他們的思想交流。他有人生最可寶貴的一個德性:一種永久新鮮的好奇心,不會給時間沖淡而是與日俱增的。他沒有相當(dāng)?shù)牟啪邅砝眠@天賦,但多少有才具的人會羨慕他這種天賦!大半的人在二十歲或三十歲上就死了:一過這個年齡,他們只變了自己的影子;以后的生命不過是用來模仿自己,把以前真正有人味兒的時代所說的,所做的,所想的,所喜歡的,一天天的重復(fù),而且重復(fù)的方式越來越機械,越來越脫腔走板。
老于萊真正生活過的時代已經(jīng)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他當(dāng)時也沒有多少生氣,留剩下來的自然更纖弱可憐。除了他從前的那一行和他的家庭生活,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愿意知道。他對所有的事都抱著現(xiàn)成的見解,而那些見解還是他少年時代的。他自命為懂得藝術(shù),卻只知道幾個偶像的名字,提到它們就搬出一套夸張的濫調(diào);余下的都被認(rèn)為有等于無,不足掛齒。人家和他說起現(xiàn)代藝術(shù)家,他或是充耳不聞,或是顧左右而言他。他自己說極喜歡音樂,要克利斯朵夫彈琴。克利斯朵夫上過一二次當(dāng);但音樂一開場,老人就和女兒大聲說起話來,仿佛音樂能使他對一切不關(guān)音樂的事增加興致。克利斯朵夫氣惱之下,不等曲子彈完就站了起來:可是誰也不注意。只有三四個老曲子,有極美的,也有極惡俗的,但都是大眾推崇的,才能使他們比較的靜一些,表示完全贊成。那時老人聽了最初幾個音就出神了,眼淚冒上來了,而這種感動,與其說是由于現(xiàn)在體會到的樂趣,還不如說是由于從前體會過的樂趣。雖然這些老歌曲也有克利斯朵夫極愛好的,例如貝多芬的《阿臺拉伊特》,結(jié)果他都覺得厭惡了:老人哼著開頭的幾個小節(jié),一邊拿它們和“所有那些沒有調(diào)子的該死的近代音樂”作比較,一邊說著:“這個嗎,這才叫做音樂。”——的確,他對近代音樂是一無所知的。
他的女婿比較有點知識,知道藝術(shù)界的潮流,但反而更糟:因為他下判斷的時候永遠(yuǎn)存心要壓低人家。既不是不聰明,也不是沒有鑒賞力,他可不愿意欣賞一切現(xiàn)代的東西。倘若莫扎特與貝多芬是和他同時代的,他一樣會瞧不起,倘若瓦格納與理查德·施特勞斯死在一百年前,他一樣會賞識。天生不快活的脾氣,使他不肯承認(rèn)他活著的時候會有什么活著的大人物:這是他受不了的。他因為自己虛度了一生,必須相信所有的人都白活了一輩子,那是一定的事,誰要跟他意見相反,那末這種人不是傻瓜,便是存心開玩笑。
因此,他講起新興的名流總帶著尖刻挖苦的口吻,又因為他并不傻,只要瞧上一眼就會發(fā)見人家的可笑和弱點。凡是陌生的名字都使他猜疑;關(guān)于某個藝術(shù)家還一無所知的時候,他已經(jīng)準(zhǔn)備批評了,——唯一的理由就是不認(rèn)識這個藝術(shù)家。他對克利斯朵夫的好感,是因為相信這個憤世嫉俗的孩子象他一樣覺得人生可厭,而且也沒有什么天才。一般病病歪歪,怨天尤人的可憐蟲,彼此會接近的最大的原因,是能夠同病相憐,在一塊兒怨嘆。他們?yōu)榱俗约翰豢鞓范裾J(rèn)別人的快樂。但便是這批俗物與病夫的無聊的悲觀主義,最容易使健康的人發(fā)覺健康之可貴。克利斯朵夫便經(jīng)歷到這個情形。伏奇爾那種抑郁的念頭,原來他是很熟悉的;可是他很奇怪竟會在伏奇爾嘴里聽到,而且認(rèn)不出來了。他厭惡那些思想,他為之生氣了。
克利斯朵夫更氣惱的是阿瑪利亞的作風(fēng)。其實這忠厚的女人不過把克利斯朵夫關(guān)于盡職的理論付諸實行罷了。她無論提到什么事,總把盡職二字掛在嘴上。她一刻不停的做活,要別人也跟她一樣的做活。而工作的目的并非為增加自己和別人的快樂:正是相反!她仿佛要拿工作來教大家受罪,使生活變得一點兒趣味都沒有,——要不然生活就談不上圣潔了。她無論如何不肯把神圣的家務(wù)放下一分鐘,那是多少婦女用來代替別的道德與別的社會義務(wù)的。要是沒有在同一的日子同一的時間抹地板,洗地磚,把門鈕擦得雪亮,使勁的拍地毯,搬動桌子,椅子,柜子,那她簡直以為自己墮落了。她還對那些事大有炫耀的意思,當(dāng)作榮譽攸關(guān)的問題。許多婦女不就是用這個方式來假想自己的榮譽而加以保護(hù)的嗎?她們所謂的榮譽,就是一件必須抹得光彩四射的家具,一方上足油蠟,又冷又硬,滑得教人摔交的地板。
伏奇爾太太責(zé)任固然是盡了,人并不因之變得可愛些。她拚命干著無聊的家務(wù),象是上帝交下來的使命。她瞧不起不象她一樣死干的人,喜歡把工作歇一歇而體味一番人生的人。她甚至闖到魯意莎的屋里,因為她往往要停下工作出神。魯意莎見了她嘆口氣,可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終于向她屈服了。幸而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這種事:阿瑪利亞總等他出去之后才往他們家里闖;而至此為止,她還沒有直接去惹克利斯朵夫,他是決計受不了的。他暗中覺得和她處于敵對狀態(tài),尤其不能原諒她的吵鬧:他為之頭都疼了。躲在臥房里,——一個靠著院子的低矮的小房間,——他顧不得缺少空氣,把窗子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的,只求不要聽到屋子里砰砰訇訇的響聲,可是沒用。他不由自主的要特別留神,樓下最小的聲音都引其他的注意。等到短時間的安靜了一下,那透過樓板的粗嗓子又嚷起來的時候,他真是氣極了,叫著,跺著腳,大罵一陣。可是屋子里沸沸揚揚,人家根本沒覺得,還以為他哼著調(diào)子作曲呢。他咒著伏奇爾太太,希望她入地獄。什么顧慮,什么尊敬,都不生作用了。在那種時候,他竟認(rèn)為便是最要不得的蕩婦,只要能不開口,也比叫叫嚷嚷的大賢大德的女人強得多。
因為恨吵鬧,克利斯朵夫就去接近萊沃那。全家的人都忙做一團(tuán),唯有這年輕的孩子永遠(yuǎn)安安靜靜,從來沒有提高嗓子的時候。他說話很得體,很有分寸,每個字都經(jīng)過挑選,而且從容不迫。暴躁的阿瑪利亞沒有耐性等他把話說完;全家都為了他的慢性子氣得直嚷。他可是不動聲色。什么也擾亂不了他心平氣和與恭敬有禮的態(tài)度。克利斯朵夫知道萊沃那是預(yù)備進(jìn)教會的,所以對他特別感到好奇。
對于宗教,克利斯朵夫的立場是很古怪的,而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楚。他從來沒時間去仔細(xì)想。學(xué)識既不夠,謀生的艱難把精神都占據(jù)了,他不可能分析自己,整理自己的思想。以他激烈的脾氣,他會從這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從完全的信仰變成絕對的不信仰,也不想到和自己矛盾不矛盾。快樂的時候,他根本不大想到上帝,但是傾向于信上帝的。不快活的時候,他想到上帝,可不大相信:上帝會容許這種苦難與不公平的事存在,他覺得是不可能的。但他并不把這些難題放在心上。其實他是宗教情緒太濃了,用不著去多想上帝。他就生活在上帝身上,毋須再信上帝。信仰只是為軟弱的人,萎靡的人,貧血的人的!他們向往于上帝,有如植物的向往于太陽。唯有垂死的人才留戀生命。凡是自己心中有著太陽有著生命的,干么還要到身外去找呢?
要是克利斯朵夫過著與世不相往來的生活,也許永遠(yuǎn)想不到這些問題。但社會生活的種種約束,使他對這等幼稚而無謂的題目不得不集中精神想一想,決定一個態(tài)度;因為它們在社會上占著一個大得不相稱的地位,你隨處都會碰上它們。仿佛一顆健全的,豪放的,精力充沛,抱著一腔熱愛的心靈,除了關(guān)切上帝存在不存在以外,沒有成千成百更急迫的事要做!……倘若只要相信上帝,倒還罷了!可是還得相信一個某種大小,某種形狀,某種色彩,某個種族的上帝!關(guān)于這些,克利斯朵夫連想也沒想到。耶穌在他的思想中差不多一點沒有地位。并非他不愛耶穌:他想到耶穌的時候是愛他的,問題是他根本不想到他。有時他因之責(zé)備自己,覺得悶悶不樂,不懂為什么他不多關(guān)心一些。但他對儀式是奉行的,家里的人都奉行的,祖父還常常讀圣經(jīng);他自己也去望彌撒,還可以說參加陪祭,因為他是大風(fēng)琴師,而且他的盡心職務(wù)可以作為模范。可是從教堂里出來,他不大說得清剛才想些什么。他努力念著圣經(jīng),教自己集中思想,念的時候也有興趣,甚至感到愉快,但不過把它當(dāng)做美妙的奇書,本質(zhì)上跟別的書并無分別,誰也不會想到把它叫做圣書的。老實說,他對耶穌固然抱著好感,但對貝多芬更有好感。星期日他為圣·弗洛里昂教堂的彌撒祭彈管風(fēng)琴,他逢著演奏巴赫的日子,比演奏門德爾松的日子宗教情緒更濃。有些祭禮特別引其他的熱誠。可是他愛的究竟是上帝呢還是音樂呢?有一天一個冒失的神甫就這樣打趣似的問過他,全沒想到這句帶刺的話惹起了孩子多少煩惱。換了別人決不會把這一點放在心上,也決不會因之而改變生活方式,——(不要知道自己想些什么而恬然自得的人,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但克利斯朵夫的需要真誠已經(jīng)到了添加煩惱的程度,使他對無論什么事都要求良心平安。一旦心上有了不安,他就得永遠(yuǎn)不安下去。他非常惱恨,以為自己的行為有了騙人的嫌疑。他究竟信不信上帝呢?……可憐他在物質(zhì)與思想兩方面都沒有能力獨自解答,那是既要閑暇,又要知識的。然而這問題非解答不可,否則不是漠不關(guān)心就是假仁假義,而要他做這兩種人都是辦不到的。
他很膽怯的試著去探問周圍的人。大家的神氣全表示極有自信。克利斯朵夫急于想知道他們的理由,可毫無結(jié)果。差不多永遠(yuǎn)沒有一個人給他明確的答復(fù),他們說的都是閑文。有些人把他當(dāng)作驕傲,告訴他這些事是不容討論的,成千成萬比他聰明而善良的人都不加討論的相信了上帝,他只要依照他們的榜樣就得了。還有些人居然生了氣,仿佛向他們提出這個問題是侮辱他們;這也許不是對自己的信仰頂有把握的人。另外有般人卻聳聳肩膀,笑著說:“嘔!你相信了也沒有什么害處啊……”他們的笑容是表示:“而且又不費一點兒事!……”這一等人是克利斯朵夫最瞧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