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18)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典)
- (法)羅曼·羅蘭
- 4450字
- 2017-12-15 17:09:18
辦公室里的人都認得他。他求見劇院總管閣下,哈曼·朗巴哈男爵。一個年輕的辦事員,胖胖的,禿著頭,氣色嬌嫩,穿著白背心,戴著粉紅領結,和他親熱的握著手,談論著昨晚的歌劇。克利斯朵夫把來意重新說了一遍。辦事員回答說男爵這時沒空,克利斯朵夫要有什么呈文,不妨拿出來,讓他們跟別的要簽字的文件一塊兒遞進去。克利斯朵夫把信遞給他。辦事員瞧了一眼,又驚又喜的叫道:“哎!這才對啦!他早該這么辦了!他一輩子也沒做過一件比這個更好的事。哎!酒鬼!他怎么會下這個決心的?”
他說不下去了。克利斯朵夫把呈文一手搶回,氣得臉都青了:
“我不答應,……我不答應你侮辱我!”
辦事員愣住了:“可是,親愛的克利斯朵夫,誰想侮辱你呢?我說的話還不是大家心里都想到的!便是你自己也是這么想的。”
“不!”克利斯朵夫氣沖沖的回答。
“怎么!你不這樣想?你以為他不喝酒嗎?”
“不,根本沒有這種事!”克利斯朵夫說著,跺了跺腳。
辦事員聳聳肩膀:“那末,他干嗎要寫這封信呢?”
“因為……”克利斯朵夫說,——(他不知怎么說好了),——“因為我每個月來領我的薪水,可以同時領父親的。用不著我們兩個都來……父親很忙。”
他自己對這種荒唐的解釋也臉紅起來。辦事員瞧著他,神起之間有點兒譏諷,也有點兒憐憫。克利斯朵夫把信在手里揉著,想往外走了。那辦事員可站起來,抓著他的手臂說:“你等一忽兒,我去想辦法。”
他說著便走進總管的辦公室。克利斯朵夫呆在那兒,別的辦事員都望著他。他不知道應當怎么辦,想不等回音就溜,他正要拔步的時候,門開了,那位怪殷勤的職員說:
“爵爺請你。”
克利斯朵夫只得進去。
哈曼·朗巴哈男爵是個矮小的老人,整齊清潔,留著鬢腳跟小胡子,下巴剃得干干凈凈。他翻起眼睛從金邊眼鏡的上面望了望克利斯朵夫,照舊寫他的東西,也不理會他局促的行禮。
“哦,”他停了一會說道,“克拉夫脫先生,你是請求……”
“爵爺,”克利斯朵夫搶著回答,“請原諒。我重新考慮過了,不想再請求了。
老人并不追問他為什么一下子改變了意見,只是更仔細的瞧著克利斯朵夫,輕輕咳了幾聲,說道:“克拉夫脫先生,請你把手里的信交給我。”
克利斯朵夫發見總管的目光釘著他不知不覺還在那兒揉著的紙團。
“用不著了,爵爺,”他嘟囔著說。“現在用不著了。”
“給我吧,”老人若無其事的又說了一遍,仿佛什么也沒聽見。
克利斯朵夫不由自主的把揉作一團的信遞給了他,嘴里還說著一大堆不清不楚的話,伸著手預備收回他的呈文。爵爺把紙團小心的展開來看過了,望著克利斯朵夫,讓他不知所云的說了一會,然后打斷了他的話,眼睛一亮,帶點兒俏起的意味:“好吧,克拉夫脫先生,你的請求批準了。”說完他擺一擺手,把孩子打發了,重新寫他的東西。
克利斯朵夫喪然若失的走出來,經過公事房的時候,那位辦事員親熱的和他說:
“別恨我啊,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低著頭,讓人家握了握他的手。
他出了爵府,羞得身子都涼了。人家和他說的話都回想起來:他以為那些器重他而哀憐他的人;同情之中有些侮辱意味的譏諷。他回到家里,對母親的問話只憤憤的回答幾個字,仿佛為了剛才做的事而恨著她。他一想到父親,良心就受著責備,恨不得把事情統統告訴他,求他原諒。可是曼希沃不在家。克利斯朵夫眼睜睜的醒著在床上等,直等到半夜。他越想越難過:把父親的好處渲染了一番,認為他是個懦弱的好人,給自己人出賣的可憐蟲。一聽見樓梯上的腳聲,他就跳起來,想迎上去撲在他懷里。可是曼希沃那副爛醉的模樣,使克利斯朵夫一陣惡心,連走近他的勇氣都沒有了。他重新上了床,好不心酸的覺得自己的夢想簡直可笑。
過了幾天,曼希沃知道了這件事,立刻大發雷霆。他不管克利斯朵夫怎樣的哀求,竟跑到爵府里去吵了一場。回來的時候他可是垂頭喪氣,對經過的情形一字不提。原來人家對他很不客氣,告訴他關于這件事他不應該有這種口吻,——他還能有這份薪水,是靠兒子的面子,將來他再要胡鬧,哪怕是一點兒小事,就得給取消了。所以,曼希沃馬上接受了這個辦法,還在家里得意揚揚的自吹自捧,說這個犧牲的念頭原是他第一個想起的。這樣,克利斯朵夫也覺得良心平安了。
另一方面,曼希沃卻在外邊訴苦,說他的錢給女人跟兒子搜刮完了,自己一輩子為他們賣命,臨了倒給人家管束得連一點享用都沒有。他也設法騙克利斯朵夫的錢,甜言蜜語,花樣百出,使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笑,雖然他并沒笑的理由。可是克利斯朵夫決不讓步,曼希沃也不敢堅持。這個十四歲的孩子把他看透了;曼希沃對著這雙嚴厲的眼睛只覺得心虛膽怯。他常常在暗地里搗亂一下,作為報復。他上小酒店去開懷暢飲,一個錢都不付,推說兒子會來還的。克利斯朵夫怕丑事鬧大了,不敢爭論;他跟母親倆千辛萬苦的去償還曼希沃的債。——并且曼希沃自己領不到薪水以后,更不注意樂隊里的職務了,缺席的次數愈來愈多,終于給人家開了差,連克利斯朵夫代他央求也沒用。從此父親與兄弟的生活,全家的開支,都只靠孩子一個人了。
這樣,克利斯朵夫在十四歲上就做了一家之主。
他毅然決然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他的傲氣不許他向別人求助。他發誓要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去解決困難。母親的到處央求,到處接受那些難堪的幫助,他從小就看了痛苦極了。逢到她從有錢的女太太們家里,高高興興的拿了些錢回來,母子之間就得吵一架。她并不以為人家的施舍有何惡意;而且這筆錢可以使克利斯朵夫少辛苦一點,給菲薄的晚飯添個菜,她還覺得挺快活呢。可是克利斯朵夫沉下了臉,整晚的不開口了,對那個添的菜一口也不吃。魯意莎看了很難過,還不識時務硬要兒子吃,而他又偏不吃;結果她生了氣,說些刺耳的話,他也照樣頂回去。末了他把飯巾望桌上一扔,跑出去了。父親聳聳肩,說他假清高;兄弟們嘲笑他,把他的一份瓜分了。
可是總得想法過日子。樂隊里的薪水已經不夠應付家用,他便開始教課。他的演奏的才能,他的人品,尤其是親王的器重,替他在有錢的中產階級里招來不少主顧。每天早上,從九點起,他去教女孩子們彈琴;學生的年紀往往比他大,賣弄風情的玩藝兒使他發窘,彈得一塌糊涂的琴使他氣惱。她們在音樂方面是奇蠢無比,而對可笑的事倒感覺得特別靈敏;俏皮的眼睛決不放過克利斯朵夫笨拙的舉動。那他真是受罪了。坐在她們身旁,挨在椅子邊上,他臉紅耳赤,一本正經,心里氣死了,可不敢動彈,竭力忍著,既怕說出什么傻話來,又怕說話的聲音惹人笑。他勉強裝做嚴厲的神氣,卻又覺得人家在眼梢里覷著他,便張皇失措,在指點學生的時候心里忽然慌起來,怕自己可笑,其實是已經可笑了;終于他一陣沖動,不由得出口傷人。學生要報復是挺容易的;她們決不錯過機會:瞅著他的時候,或向他提出一些簡單的問話的時候,她們都有辦法使他發窘,羞得他連眼睛都紅了;再不然,她們要求他做些小事情,——譬如到一件家具上拿什么忘掉的東西:——那可把他折磨得太厲害了,因為他必須在含譏帶諷的目光注視之下走過房間,她們毫不客氣的覷著他可笑的動作,不靈活的腿,僵硬的手臂,因為不知所措而變得強直的身體。
上完了課,他得奔赴戲院的預習會。他常常來不及吃中飯,袋里帶著些面包咸肉之類在休息時間吃。樂隊指揮多皮阿·帕弗很關切孩子,不時教他代為主持樂隊的預習,以資訓練。同時他還得繼續自己的音樂教育。接著又有些教課的事,一直忙到傍晚戲院開演的時候。完場以后,爵府里往往召他去彈一二個鐘點的琴。公主自命為懂音樂的,不分好壞,只是非常喜歡。她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些古怪的節目,把平板的狂想曲與名家的杰作放在一起。但她最喜歡要他即席作曲,出的全是肉麻的感傷的題目。
克利斯朵夫半夜里從爵府出來,累得要死,手是滾燙的,頭里發燒,胃里又沒有一點東西。他渾身是汗,外面可下著雪或是寒氣徹骨的霧。他得穿過大半個城才能到家,一路走,一路牙齒打戰,瞌睡得要命,還得留神腳下的水洼,免得弄臟了他獨一無二的晚禮服。
他終于回到了一向和兄弟們合住的臥房。踏進那間空氣惡濁的頂樓,苦難的枷鎖可以暫時脫卸一下的時候,他才格外感覺到自己的孤獨,感覺到生活的可厭和沒有希望。他差不多連脫衣服的勇氣都沒有了。幸而一上床,瞌睡立刻使他失去了痛苦的知覺。
但在夏季天方黎明的時候,冬季遠在黎明之前,他就得起身。他要做些自己的功課:只有五點到八點之間,他是自由的,可還得挪出一部分光陰去對付公家的事,因為宮廷樂師的頭銜和親王的寵幸,使他不得不為宮廷里的喜慶事兒作些應時的樂曲。
所以他連生命的本源都受了毒害,便是幻想也是不自由的。但束縛往往使人的幻想更有力量。行動要不受妨礙,心靈就缺少刺激,不需要活躍了。謀生的煩惱,職業的無聊,象牢籠一般把克利斯朵夫關得越緊,他反抗的心越感覺到自己的獨立不羈。換了一種無牽無掛的生活,他可能隨波逐流,得過且過。現在每天只有一二小時的自由,他的精力就在那一二小時之內盡量迸射,象在巖石中間奔瀉的急流一樣。一個人的力量只能在嚴格的范圍之內發揮,對于藝術是最好的訓練。在這一點上,貧窮不但可以說是思想的導師,并且是風格的導師;它教精神與肉體同樣懂得澹泊。時間與言語受了限制,你就不會說廢話,而且養成了只從要點著想的習慣。因為生活的時間不多,你倒反過了雙倍的生活。
克利斯朵夫的情形就是這樣。他在羈紲之下參透了自由的價值;他絕對不為無聊的行動與言語而浪費寶貴的光陰。他天生是多產的,興之所至,往往下筆不能自休,思想雖然真誠,可是毫無選擇:現在他不得不利用最短的時間寫出最豐富的內容,那些缺點就給糾正了。對于他精神方面藝術方面的發展,這是最重大的影響,——遠過于老師的教導與名作的榜樣。在他個性醞釀成熟的那幾年內,他養成了一種習慣,把音樂看作一種確切的語言,每個音有每個音的意義;他痛很那些言之無物的音樂家。
然而他當時所作的曲子還談不上自我表現,因為他根本還沒發見他的自我。教育把許多現成的感情灌輸給兒童,成為他們的第二天性;克利斯朵夫就在這一大堆現成的感情中摸索,想找出他自己。他對自己真正的性格只有一些直覺;青春期的熱情,還沒有象一聲霹靂廓清天空的云霧那樣,把他的個性從假借得來的衣服下面發掘出來。在他心中,曖昧而強烈的預感,和一些擺脫不掉而與自己不相干的回憶混在一起。他痛恨這些謊言,又看了寫出來的東西遠不及他所想的而懊喪。他很苦悶的懷疑自己。但他又不肯吃了莫名片妙的敗仗就算了,發憤要寫出更好的、偉大的作品。不幸他老是失敗。寫的時候往往還有幻想,以為不壞;過后他又覺得毫無價值,把東西撕掉,燒掉。而他最難堪的是,那些應時的曲子,他作品中最壞的一部分,偏偏給人家珍藏起來,沒法銷毀,——例如為慶祝親王誕辰所作的協奏曲《王家的鷹》,為公主亞臺拉伊特婚禮所寫的頌歌,都被人不惜工本,用精致的版本印出來,使他惡俗不堪的成績永垂后世:——因為他是相信后世的。……想到這樣的羞辱,他竟哭了。
多緊張的年月!無休無歇!辛苦的工作沒有一點兒調劑。沒有游戲,沒有朋友。他怎么能有呢?下午,別的孩子玩耍的時候,小克科斯朵夫正擰著眉頭,集中精神,在塵埃滿目,光線不足的戲院里,坐在樂器架前面。晚上,別的孩子已經睡覺了,他還是在那兒,筋疲力盡的軟癱在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