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17)
- 羅曼·羅蘭小說集(傅雷譯文經典)
- (法)羅曼·羅蘭
- 4778字
- 2017-12-15 17:09:18
(他心里真希望舅舅不怕,并且告訴他怎么樣才能不怕!)
但高脫弗烈特好似擔了心事。
“噓!”他聲音也有點變了……
“怎么不怕呢?”他停了一會又說。“可是有什么辦法?就是這么回事。只能忍受啊。”
克利斯朵夫搖搖頭,表示不接受。
“只能忍受啊,孩子,”高脫弗烈特又說了一遍,“他要這樣就得這樣。他喜歡什么,你也得喜歡什么。”
“我恨他!”克利斯朵夫對天晃著拳頭,憤憤的說。
高脫弗烈特大驚之下,叫他住嘴。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對剛才說的話怕起來,便跟著舅舅一同祈禱。但他心里懷著一腔怒火,雖然念念有詞的說著卑恭的話,暗中對那可怕的事,和造成那可怕的事的妖魔似的主宰,恨到了極點,只想反抗。
多少的日子過去了,多少的雨夜過去了:在新近翻動過的泥土底下,可憐的老約翰·米希爾孤零零的躺著。當時曼希沃幾次三番的大號大哭,可是不到一星期,克利斯朵夫聽見他又在高高興興的笑了。人家提到死者的名字,他立刻哭喪著臉,但過了一會,又指手劃腳的說起話來,挺有精神了。他的悲傷是真的,但不可能教自己的心緒老是那么抑郁。
懦弱隱忍的魯意莎,對什么都是逆來順受的,就一聲不響的接受了這樁不幸。她在每天的禱告中加了一段禱告,按著時候去打掃墓地,仿佛照顧墳墓也是她家務中的一部分。
高脫弗烈特對于老人長眠的那一小方地的關心,真教人感動。他要來的話,總帶一件紀念物,不是親手做的十字架,便是約翰·米希爾生前喜歡的什么花。這種事他從來不忘記,而且老是瞞著人去做的。
魯意莎有時帶著克利斯朵夫一同上公墓。那塊肥沃的土地,陰森森的點綴著花草樹木,在陽光中發出一股濃烈的氣味,和蕭蕭哀吟的柏樹的氣息混在一起。克利斯朵夫厭惡那塊地,厭惡那些氣味,可是不敢承認,因為他覺得這表示自己怕死,同時對死者不敬。他非常苦悶。祖父的死老壓在他心上。好久以前他就知道什么叫做死,久已想過死,也久已害怕死,但還沒有見過死的面目。而一個人對于死直要親眼目睹之后,才會明白自己原來一無所知,既不知所謂死,亦不知所謂生。一切都突然動搖了;理智也毫無用處。你自以為活著,自以為有了些人生經驗;這一下可發覺自己什么都沒知道,什么都沒看見:原來你是在一個自欺其人的幕后面過生活,而那個幕是你的精神編織起來,遮掉可怕的現實的。痛苦的觀念,和一個人真正的流血受苦毫不想干。死的觀念,和一路掙扎一路死去的靈肉的抽搐也毫不相干。人類所有的語言,所有的智慧,和現實的猙獰可怖相比之下,只是些木偶的把戲;而所謂人也只是行尸走肉,花盡心機想固定他的生命,其實這生命每分鐘都在腐爛。
克利斯朵夫日夜想著這個問題。祖父臨終的景象老是在他的記憶中,他還聽到那可怕的呼吸。整個的天地都改變了,仿佛布滿著一片冰霧。在他周圍,不論轉向哪一邊,總覺得那盲目的野獸有股血腥氣吹在他臉上;他知道有種毀滅一切的力威脅著他,而他一無辦法。但這些念頭非但壓不倒他,反而激其他的憤怒與憎恨。他沒有一點兒聽天由命的性格,只知道低著頭向”不可能”直撞過去。雖然撞得頭破血流,雖然眼看自己不比敵人高強,他還是不斷的反抗痛苦。而今而后,他的生活就是對命運的殘酷作著長期的斗爭,因為他不愿意忍受那個命運。
正當他被死的念頭纏繞不休的時候,生活的艱難可把他的思想轉移了目標。家庭的衰落一向被老祖父擋著,他不在之后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克拉夫脫一家最大的財源與老人同歸于盡;貧窮的苦難進到家里來了。
而曼希沃還要火上添油。他非但不加緊工作,并且因為擺脫了唯一的管束,反而加深了嗜好。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喝得爛醉,掙的錢也從來不帶一個回家。教課的差事差不多已經完全丟了。有一次,他酩酊大醉的到一個女學生那里去上課:從此就沒有一家再要他上門。至于樂隊的差事,人家只為了看在他故世的父親面上,才勉強讓他保留著;但魯意莎擔心他隨時可能出點亂子,給人攆走。而且人家已經把開差的話警告過他了,因為有幾晚他在戲快完場的時候才趕到,還有兩三次他完全忘了,根本沒去。再說,他有時發起酒瘋來,心癢難熬的只想說些傻話或做些傻事。那時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有一晚臺上正演著《華爾基利》,他竟想拉起小提琴協奏曲來!大家好容易才把他攔住了。而在臺上演戲的時候,為了戲文里的,或是為了腦筋里忽然想起的好玩事兒,他居然哈哈大笑。他教周圍的同事樂死了。大家看他會鬧笑話,許多地方都原諒他。但這種優容比嚴厲的責備更難受。克利斯朵夫看了簡直置身無地。
那時孩子已經當了第一小提琴手。他設法監視父親,必要時還代他的職務,在他發酒瘋的日子要他住嘴。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最好還是不理不睬;否則醉鬼一知道有人瞧著,就會做鬼臉,或是長篇大論的胡說一陣。克利斯朵夫只能掉過頭去,唯恐看到他做出什么瘋瘋癲癲的事;他想聚精會神只管自己的工作,可總免不了聽見父親的瞎扯和旁人的哄笑。他急得眼淚都冒上來了。那些樂師也是好人,發覺了這情形,對孩子很表同情,便放低笑聲,不在克利斯朵夫面前談論他的父親。但克利斯朵夫覺得他們是可憐他,知道只要自己一走,大家馬上就會嘲笑的;他也知道父親已經成為全城的話柄。他因為無法阻止,好象受著刑罰一樣。戲完場以后,他陪著父親回家:教他抓著自己的手臂,忍著他的嘮叨,想遮掉他東倒西歪的醉態。可是這樣的遮掩又瞞得了誰呢?縱使費盡心機,他也不容易把父親帶回家里。到了街上拐彎的地方,曼希沃就說跟朋友們有個緊急的約會,憑你怎么勸,他非去不可。而且還是謹慎一些,少說幾句為妙,否則他拿出父親的架子罵起來,又得教街坊上推出窗來張望了。
所有家用的錢也給他拿去花掉。曼希沃不但拿自己掙來的錢去喝酒,還把女人和兒子辛辛苦苦換來的錢也送到酒店里去。魯意莎常常流淚,但自從丈夫惡狠狠的說家里沒有一件東西是她的,她嫁過來根本沒有帶一個錢,她就不敢抗拒了。克利斯朵夫想反抗:曼希沃卻打他嘴巴,拿他當野孩子看待,把他手里的錢搶了去。孩子雖然不足十三歲,身體卻很結實,對于這種訓責開始咕嚕了;可是他還不敢抗爭,只能讓父親搜刮。母子倆唯一的辦法是把錢藏起來。但曼希沃心思特別靈巧,他們不在家的時候,他總有辦法把藏的錢給找出來。
不久,光是搜刮家里的錢也不夠了。他賣掉父親傳下來的東西。克利斯朵夫好不痛心的眼看著書籍,床,家具,音樂家的肖像,一件—件的給拿走。他一句話也不能說。有一天,曼希沃在祖父的舊鋼琴上猛烈的撞了一下,揉著膝蓋,憤憤的咒罵,說家里簡直沒有轉動的余地,所有的舊東西非出清不可;那時克利斯朵夫可大聲嚷起來了。不錯,為了賣掉祖父的屋子,賣掉克利斯朵夫童年時代消磨了多少美妙的光陰的屋子,把那邊的家具搬過來以后,家里的確很擠。而那架聲音發抖的舊鋼琴也的確不值什么錢,克利斯朵夫早已不用,現在彈著親王送的新琴了。但不管那琴怎么破舊,怎么老弱,總是克利斯朵夫最好的朋友:音樂那個無窮的天地是它啟示的;音響的世界是在它變黃了的鍵盤上發見的;而且它也是祖父留下的一個紀念,他花了好幾個月為孫兒修理完整:那是一件神圣的東西。所以克利斯朵夫抗議說父親沒有權利賣掉它。曼希沃叫他住嘴,他卻嚷得更兇,說琴是他的,誰也不能動的。他這么說是準備挨打的。但父親冷笑著瞪了他一眼,不作聲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已經把這件事忘了。他回到家里覺得很累,但心緒還不壞。他看到小兄弟們的眼神好似在暗中笑他,未免奇怪。他們假裝專心看書,可是偷偷的覷著他,留神他的動作,要是被他瞪上一眼,就一起低下頭去看書。他以為他們又在搗什么鬼了,但他久已習慣,也就不動聲色,決意等發覺的時候照例把他們揍一頓。他便不再追究,只管跟父親談話;父親坐在壁爐旁邊,裝出平日沒有的那種關切,問著孩子當天的事。克利斯朵夫一邊說話,一邊發見父親暗中和兩個小的擠眉弄眼。他心里一陣難受,便奔到自己房里……鋼琴不見了!他好不悲痛的叫了一聲,又聽見小兄弟倆在隔壁屋里匿笑,他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臉,立刻沖到他們面前,嚷著:
“我的琴呢?”
曼希沃抬起頭來,假作吃了一驚的神氣,引得孩子們哈哈大笑。他看著克利斯朵夫的可憐相也忍不住掉過頭去笑了。克利斯朵夫失掉了理性,象瘋子似的撲向父親。曼希沃仰在沙發里猝不及防,被孩子掐住了喉嚨,同時聽見他叫了一聲:
“你這個賊!”
曼希沃馬上抖擻一下,把拚命抓著他的克利斯朵夫摔在地磚上。孩子腦袋撞著壁爐的鐵架,爬起來跪著,揚著臉氣哼哼的又喊道:
“你這個賊!……偷盜我們,偷盜母親,偷盜我的賊!……出賣祖父的賊!……”
曼希沃站著,對著克利斯朵夫的腦袋掄著拳頭;孩子可是眼睛充滿了憎恨,瞪著父親,氣得渾身發抖。曼希沃也發抖了。他坐了下去,把手捧著臉。兩個小兄弟尖聲怪叫的逃了。屋子里喧鬧了一陣忽然靜下來。曼希沃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么。克利斯朵夫靠在墻上,還在那里咬牙切齒的用眼睛釘著他。曼希沃開始罵自己了:
“對,我是一個賊!我把家里的人都搜刮完了。孩子們瞧不起我。還是死了的好!”
他嘟囔完了,克利斯朵夫照舊站著,吆喝著問:
“琴在哪兒?”
“在華姆塞那里,”曼希沃說著,連頭也不敢抬起來。
克利斯朵夫向前走了一步,說:“把錢拿出來!”
失魂落起的曼希沃從袋里掏出錢來交給了兒子。克利斯朵夫快走出門了,曼希沃卻叫了聲:“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站住了。曼希沃聲音發抖的又說:
“我的小克利斯朵夫!……別瞧不起我!”
克利斯朵夫撲上去勾住了他的脖子,哭著叫道:
“爸爸,親愛的爸爸!我沒有瞧不起您!唉,我多痛苦!”
他們倆都大聲的哭了。曼希沃自怨自嘆的說:
“這不是我的錯,我并不是壞人。可不是,克利斯朵夫?你說呀,我不是壞人!”
他答應不喝酒了。克利斯朵夫搖搖頭表示不信;而曼希沃也承認手頭有了錢就管不住自己。克利斯朵夫想了一想,說道:“爸爸,您知道嗎,我們應當……”
他不說下去了。
“什么啊?”
“我難為情……”
“為了誰?”曼希沃天真的問。
“為了您。”
曼希沃做了個鬼臉:“沒關系,你說罷。”
于是克利斯朵夫說,家里所有的錢,連父親的薪水在內,應當交給另外一個人,由他把父親的零用按日或按星期交給他。曼希沃一心想討饒,——并且還帶著點酒意,——認為兒子的提議應當更進一步,他說要當場寫個呈文給大公爵,請求自己的薪水按期由克利斯朵夫代領。克利斯朵夫不愿意這么辦,覺得太丟人了。可是曼希沃一心要作些犧牲,硬把呈文寫好。他被自己這種慷慨的行為感動了。克利斯朵夫不肯拿這封信;而剛回家的魯意莎,知道了這件事,也說她寧可去要飯,也不愿意丈夫丟這個臉。她又說她是相信他的,相信他為了愛他們,一定能痛改前非。結果大家都感動了,彼此親熱了一陣。曼希沃的信留在桌上,隨后給扔進抽屜藏了起來。
過了幾天,魯意莎整東西的時候又發見了那封信;因為曼希沃故態復萌,使魯意莎非常難過,所以她非但不把信撕掉,反而放在一邊。她把它保留了好幾個月,雖然受盡磨折,還是幾次三番把送出去的念頭壓了下去。可是有一天她看見曼希沃又毆打克利斯朵夫,搶去了孩子的錢,便再也忍不住了;等到只有跟哭哭啼啼的孩子兩個人在家的時候,她就拿出信來交給他,說:你送去罷!”
京利斯朵夫還拿不定主意;但是他懂得家里已經攪光了,要是想搶救他們僅有的一些進款,就只有這辦法。他向著爵府走去,二十分鐘的路程直走了一個鐘點。這樁丟人的事壓著他的心。想到要去公然揭破父親的惡癖,他最近幾年孤獨生活所養成的傲氣就受不住。他有一種奇怪的,可是很自然的矛盾:一方面明知父親的嗜好是大眾皆知的,一方面偏要自欺其人,假裝一無所知;他寧可粉骨碎身,也不愿承認這一回事。現在可是要由他自己去揭穿了!……他好幾次想掉過頭來回家,在城里繞了兩三轉,快到爵府了又縮回來。但這件事不單跟他一個人有關,還牽涉他的母親和兄弟。既然父親不管他們,他做大兒子的就應當出來幫助他們。再沒有遲疑的余地,再沒有心高氣傲的余地:羞愧恥辱,都得望肚子里咽下去。他進了府邸,上了樓梯,又差點兒逃回來。他跪在踏級上,一只手抓著門扭,在樓梯臺上呆了幾分鐘,直到有人來了才不得不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