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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約翰·克利斯朵夫(12)

“再來一下!”祖父說。

克利斯朵夫試來試去,再也找不到他的調子了。祖父的留神使他很得意,想借此賣弄一下他的好嗓子,便獨出心裁唱了一段歌劇,可是老人要他哼的并非這個。約翰·米希爾不作聲了,似乎不理他了。可是孩子在隔壁屋里玩耍的時候,他特意讓房門半開著。

幾天之后,克利斯朵夫用椅子圍成一個圓圈,做著一出音樂喜劇,那是用戲院里斷片的回憶湊起來的;他學著人家的樣,一本正經的跳著小步舞(menuet),向掛在壁上的貝多芬像行禮。正當他用一只腳站著打個轉身的時候,看見祖父在半開的門里探著頭對他望著。他以為老人家笑他,便害臊起來,立刻停止了,奔到窗前把臉貼在玻璃上,好象看著什么挺有趣的東西。老人一句話也不說,走過來擁抱他;克利斯朵夫這才看出他很快活。小小的自尊心不免乘機活動了:他相當聰明,知道人家賞識他,可拿不準在劇作家、音樂家、歌唱家、舞蹈家這些才能中間,祖父最稱賞他哪一項。他想大概是歌舞部分,因為那是他自己最得意的玩藝兒。

過了一星期,他已經把那件事完全忘了,祖父卻象有什么秘密似的告訴他,說有些東西給他看。老人打開書桌,檢出一本樂器放在鋼琴上叫孩子彈??死苟浞蚰畹拿銖娒?。樂器是手寫的,還是老人用他肥大的筆跡特別用心寫的。題目都用的花體字。祖父坐在克利斯朵夫身邊替他翻譜,過了一會問孩子那是什么音樂??死苟浞蛑活欀鴱椙伲緵]注意彈的東西,回答說不知道。

“你想想吧,難道不認得嗎?”

不錯,這音樂明明是熟的,可想不起在哪兒聽過……祖父笑道:“再想想吧?!?

克利斯朵夫搖搖頭,說:“我想不起。”

他仿佛心中一亮,覺得這些調子……可是他不敢……不敢指認……

“祖父,我不知道。”

他臉紅了。

“哎,小傻子,你自己的調子還認不得嗎?”

對,他知道是自己的,可是給人家一提,倒反吃了一驚,他嚷著:

“噢!祖父!”

老人喜洋洋的把那份譜解釋給他聽:“你瞧:這是《詠嘆調》,是你星期二躺在地下唱的。——這是《進行曲》,是我上星期要你再唱而你想不起來的?!@是小步舞曲,是你在我的安樂椅前面按著拍子跳舞的……你自個兒瞧吧?!?

封面上,美麗的哥特字體寫著:

童年遣興:詠嘆調,小步舞曲,圓舞曲,進行曲。

約翰·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脫作品第一號。

克利斯朵夫簡直愣住了。他看到自己的名字,美麗的題目,大本的樂器,他的作品!……他只能結結巴巴的接著說:

“噢!祖父!祖父!……”

老人把他拉到身邊。他撲在老人膝上,把頭鉆在他懷里,快活得臉紅了。比他更快活的老人,裝著若無其事的聲音和他說(因為他覺得自己快要感動得忍不住了):

“當然,我按照調性替你加上了伴奏跟和聲。還有……”他咳了一聲,”還有,我在小步舞曲后面加上一段特里奧,因為……因為那是習慣如此!……而且……我想也沒有什么害處?!?

他把那段特里奧彈了一遍?!死苟浞蛞驗槟芨娓负献鳎X得很得意:

“那末,祖父,也得寫上您的名字啊。”

“不用寫。除了你也用不著別人知道。只要……”他聲音發抖了,“只要將來我不在的時候,這點兒紀念能教你想起我。你總不會忘了祖父吧,嗯?”

可憐的老人沒有把話完全說出來,他預感到孫兒的作品將來不會象他的一樣湮沒不彰,所以在自己那些可憐的調子里挑了一個放進去。而這種對假想的榮名沾點兒光的欲望,也很謙卑很動人,因為他只想以無名的方式參加一翧E思想,不讓它完全消滅。——克利斯朵夫感動到極點,拚命把他親吻。老人越來越壓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味親著他的頭發。

“你說,你不會忘了的,是不是?將來你成了一個音樂家,一個大藝術家,為家、為國、為藝術爭光的時候,成了名的時候,你會記得是你的老祖父第一個賞識你,第一個料到你將來的造就的?”

他聽著自己的話,眼淚都上來了,可還不愿意給孩子看出他動了感情。他狂咳了一陣,沉著臉,拿樂器當做寶貝似的藏起來,把孩子打發走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快樂得飄飄然。路上的石子都在他周圍跳舞??墒羌依锶说膽B度使他有點兒掃興。他得意揚揚的忙著講他的音樂成績,他們卻你一聲我一聲的嚷起來。母親嘲笑他。曼希沃說是老人家瘋了,與其把孩子弄得神魂顛倒,還不如保養保養自己身體;至于克利斯朵夫,得趁早丟開那些無聊的玩藝兒,立刻到琴上去練四個鐘點。第一,先得把琴彈得象個樣;至于作曲,將來有的是時間,等到無事可做的時候再去研究不遲。

這篇大道理,初聽好似曼希沃想防止兒童年紀輕輕就趾高氣揚的危險,其實并不然。而且他不久就會表示他的意思正相反。但因他自己從來沒有什么思想需要在音樂上表現,也不需要表現任何思想,所以他憑著演奏家的迷信,認為作曲是次要的東西,只能靠了演奏家的藝術才能顯出它的價值。當然,他對于象哈斯萊一流的大作曲家所引起的狂熱也并非無動于衷;那些掌聲雷動的盛況也使他肅然起敬,(得到群眾捧場的,他無不尊敬);可是他不免暗中忌妒,因為覺得作者搶掉了他演奏家應得的彩聲。經驗告訴他,人家給大演奏家捧場的時候也一樣熱鬧,而且特別是捧他個人的,所以受的人覺得更舒服更痛快。他假裝極崇拜大音樂家的天才,但非常喜歡講他們可笑的軼事,使人家瞧不其他們的頭腦與私德。他認為在藝術的階梯上演奏家是最高的一級,因為他說,既然舌頭是人身最高貴的器官,那末沒有語言,還談什么思想?沒有演奏家,還有什么音樂?

不管用意如何,他的訓誡對孩子精神上的發展究竟是好的,使它不致因祖父的夸獎而失去平衡。并且在這一點上,他的訓誡還嫌不夠??死苟浞蛄⒖陶J為祖父比父親聰明得多;他雖然毫無怨色的坐上鋼琴,可并非為了服從,而是為了能象平時一樣,一邊心不在焉的讓手指在鍵盤上移動,一邊胡思亂想。他彈著無窮無盡的練習,同時聽見有個驕傲的聲音老在心中叫著:“我是一個作曲家,一個大作曲家。”

從那天氣,因為他是個作曲家,他就開始作曲了。連字還不怎么寫得起來,他已經在家用賬簿上撕下紙片,涂著蝌蚪似的音符了。可是為了苦苦追求自己有什么思想,怎么寫下來,他反而什么思想都沒有了,只知道自己要思想。他構造樂句的時候也一樣的執著;而因為他是天生的音樂家,盡管言之無物,好歹總算達到了目的。然后他得意非凡的拿給祖父去看,祖父快活得哭了,——他年紀越大越容易流淚,——還說是妙極了。

這是很可能把孩子寵壞的。幸而他天性淳厚,再加一個從來不想給人什么影響的人的影響救了他?!鞘囚斠馍母绺?,以通情達理而論,他可以說是個模范。

他和她一樣矮小,瘦弱,有點兒駝背。人家不知道他準確的年紀,大概不出四十歲,但好象已經五十,甚至五十開外了。小小的臉上全是皺襞,粉紅的皮色,和善的淡藍眼睛象有點枯萎的相思花。他因為怕冷,怕過路風,到哪兒都戴著他的鴨舌帽,要是脫下來,便露出一個小小的,粉紅的,圓錐形的禿腦袋,教克利斯朵夫和小兄弟們看了直樂。為了這腦袋,他們老是跟他淘氣,問他把頭發弄到哪兒去了,父親在旁說些粗俗的笑話,使孩子們更狂起來,恐嚇著說要抽他的光頭了。他總是第一個先笑,耐著性子讓他們玩兒。他是個小販,從這一村到那一村,背著個包裹,其中包羅萬象:什么糖、鹽、紙張、零食、手帕、圍巾、靴子、罐頭食品、日歷、流行歌曲的譜、藥品,一應俱全。好幾次有人想要他住定一處,替他盤下一家雜貨店,一個針線鋪什么的。可是他總混不慣:忽然有一天他夜里起來把鑰匙放在門下,背著包裹走了。大家可以幾個月的看不見他;然后他又出現了:多半是黃昏時候,只聽見輕輕敲了幾下,門推開了一半,規規矩矩的脫著帽子,露出一個禿頂的小腦袋,一雙和善的眼睛,一副靦腆的笑容。他先說一聲:“大家好”;進來之前,他從來不忘了把腳下的灰土踩干凈,再挨著年紀向每個人招呼,然后揀屋里最隱僻的一角坐下。他點起煙斗,傴著背,大家照例一窩蜂的取笑他,他卻靜靜的等那陣冰雹過去??死苟浞虻淖娓父赣H都瞧不其他,對他冷言冷語。他們覺得這個丑家伙太可笑了;行販這個低微的地位又傷了他們的尊嚴。這些他們都表現得明明白白;但他好似毫無知覺,照舊很敬重他們,結果他們也心軟了,尤其是把人家的敬意看得很重的老人。他們常常跟他說些過火的笑話,使魯意莎都為之臉紅。她早已死心塌地承認克拉夫脫家里的人高人一等,相信丈夫與公公是不會錯的;但她對哥哥極有手足之情,而他不聲不響的也非常愛她。本家已經沒有親屬,兄妹倆都是謙抑,退讓,被生活壓倒的人;彼此的憐憫,暗中忍受的相同的苦難,使兩人相依為命,大有辛甜交迸之感??死蛎摳缸涌缮眢w結實,生性粗魯,直叫直嚷,元氣充足,喜歡把日子過得痛痛快快的;在他們中間,那一對仿佛老站在人生之外或人生邊上的懦弱的好人,心心相印,同病相憐,彼此可從來不說出來。

克利斯朵夫以小孩子的那種輕薄無情,跟祖父父親一樣,對小販存著瞧不起的心。他拿舅舅解悶兒,把他當做一件滑稽的東西;他死乞白賴的搗亂,舅舅總是泰然忍受。克利斯朵夫心里可愛著他,只不大明白為什么,他喜歡舅舅,第一因為他象一件聽話的玩具,要他怎么就怎么。第二因為他總捎著點好東西來:一塊糖啊,一張圖畫啊,或是別的玩藝。這矮子不來便罷,一來孩子們總是皆大歡喜,因為他必有些出人意外的新鮮事兒。他不論怎么窮,還是有辦法給每人送一樣小東西。家里人的命名節,他一個都不會忘掉,老是不早不晚,在那一天上趕到,從袋里掏出些可愛的,一片誠心挑來的禮物。人家受慣了這些禮,簡直不大想到向他道謝;而他只要能拿點東西送人,似乎已經挺高興了。睡眠不大安穩的克利斯朵夫,夜里常常溫著白天的事,有時想起舅舅真好,覺得對這個可憐的人說不盡的感激,可是在白天一點不向舅舅表示,因為那時,他只想耍弄他了。而且他年紀太小,還沒懂得好心多么可貴:在兒童的語言中,善與蠢差不多是同義字;高脫弗烈特舅舅不就是一個活榜樣嗎?

一天晚上曼希沃有人請吃飯,高脫弗烈特一個人待在樓下,魯意莎安排兩個小的去睡覺了,他便出去坐在屋子附近的河邊??死苟浞蜷e著無事,也跟在后面,照例象小狗似的捉弄舅舅,直弄到自己上氣不接下氣的滾在他腳下。他趴在地上,把鼻子鉆在草里。喘息稍定,他又想找些別的胡話,想到之后又大聲嚷著,笑彎了腰,把臉埋在土里。舅舅只是一聲不出。他覺得這靜默有點兒古怪,便抬起頭來預備把胡話再說一遍,不料劈面看到舅舅的臉,四下里暮靄沉沉,一層黃黃的水氣照著他。克利斯朵夫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高脫弗烈特微微笑著,半闔著眼睛,半張著嘴巴;凄苦的臉容有種說不出的嚴肅。克利斯朵夫把肘子托著下巴,眼睛釘著他。天黑了,舅舅的臉慢慢隱沒了。萬籟俱寂??死苟浞蛞脖痪司四樕夏枪缮衩氐臍庀⒏腥玖恕5叵缕岷?,天色清明:星都亮了。河上微波拍岸。孩子迷迷忽忽的,不知不覺嘴里嚼著草梗。一只蟋蟀在身邊叫。他覺得自己快睡著了……忽然高脫弗烈特在黑暗里唱起來。他的聲音很輕,有點兒嗄,象是悶在心里的,一二十步以外就聽不清。但它有一種動人的真切味兒,可以說是有聲音的思想;從這音樂里頭,好象在明凈的水里面,可以直看到他的心??死苟浞驈膩頉]聽到這樣的唱,也從來沒聽到這樣的歌。又慢,又簡單,又天真,歌聲用著嚴肅的,凄涼的,單調的步伐前進,從容不迫,間以長久的休止,——然后又繼續向前,逍遙自在,慢慢的在黑夜里消失了。它仿佛來自遠方,可不知往哪兒去。清明高遠的境界并掩飾不了騷亂不寧的心緒;恬靜的外表之下,有的是年深月久的哀傷??死苟浞蚰衿翚?,不敢動彈,他緊張得渾身發冷。歌聲完了,他在地下爬過去,嗄著嗓子叫了聲:“舅舅!……”

高脫弗烈特不回答。

“舅舅!”孩子又叫著,把手和下巴頦兒都擱在他膝蓋上。

高脫弗烈特非常親熱的回了聲:“孩子?!?

“那是什么啊,舅舅?告訴我,您唱的是什么?。俊?

“我不知道?!?

“您說啊,那是什么!”

“我說不出是什么,就是一支歌?!?

“是您編的嗎?”

“不,不是我編的!你問得好蹊蹺!……那是一支老歌?!?

“誰編的呢?”

“不知道?!?

“什么時候的歌?”

“不知道……”

“是您小時候的歌嗎?”

“我出世以前,我父親,父親的父親,父親的父親的父親以前,一向就有的。”

“好怪!從來沒人跟我提過?!?

他想了一會,說:“舅舅,您還會唱別的嗎?”

“會?!?

“再唱一支別的行不行?”

“干嗎再唱別的?唱一支就夠了。我們要唱的時候,不能不唱的時候才唱。

不能唱著玩兒?!?

“人家演奏音樂的時候不是來了一曲又一曲嗎?”

“我唱的那個不是音樂。”

孩子愣住了。他不十分明白,可并不想要人解釋。的確,那不是音樂,不是一般的音樂。他又問:“舅舅,您是不是也編呢?”

“編什么?”

“編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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