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對倫敦市市民來說,是至關重要的一天,正是這一天下午,有人看到兩名乘客從查林十字街多佛港接駁列車一等艙下車。
他們是車廂里面唯一的兩位乘客,盡管從神情可以看出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但是他們互相青睞、興趣相投,好似結交已久。率先下車的乘客比較引人注目,他下車后朝他的同伴殷勤地伸出手,方便扶她下車。
他身材高大,體型不錯,看起來中年模樣,十分圓潤,盡管如此,但是動作靈敏、舉止優雅。他身穿法式休閑格子外套,巴黎風格盡顯無疑,剪裁精妙,即使薩維爾街[1]的裁縫也會自嘆不如。外套精美的褶痕中,露出下身滿是皺褶的羊絨褲,白色的鞋罩下方,一雙油光锃亮的黑色皮靴若隱若現。他頭戴銀灰色絲絨帽,絲質帽檐上插著一根鷓鴣羽毛。《裁縫幫》[2]的員工看到這一身衣服,絕對會自慚形穢。
但若說人生來能有這種氣質,無疑非他莫屬。他滿臉褶皺,稍顯圓潤,胡子刮得干干凈凈,更顯臉色蒼白。下巴和嘴唇透著堅毅,凸顯出男子氣概,那張利嘴可能妙趣橫生,可能悲天憫人,亦可能尖酸刻薄。烏黑的眼睛蘊含飽經世故的智慧,這是多年走南闖北、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成果。他的眉毛又黑又濃,干練的短發中夾雜著些許白發。
讓我們把目光轉向那位女士。她伸手握住男子戴著白色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跳到男子身旁的站臺。
她年近四十,一臉陽剛之氣,但褐色眼眸神采奕奕,一片溫情脈脈,又給人和藹可親的感覺??吹贸?,她沒結過婚,看不起或假裝看不起男人,但并不討厭男人。她并不尖酸刻薄,但認為這個世界到處都是被人無視、渴望母愛的孩子。她體型健壯,身穿“樸實”的粗花呢子休閑服,頭戴軟呢帽,大小正合適,下著平跟棕靴,除此之外,還戴著蘇格蘭羊毛圍巾和羊絨手套?,F在你可以想象得到,對于男子而言,這位女士是位看上去與其不太相稱的同伴。
乘客紛紛涌向出站口,他們加入其中,邊走邊聊,十分熱切,都講英文,男子講話輕松流利,但遣詞造句之時無法掩蓋他的法國人身份。他說話帶著美國口音,在巴黎學會講英語的人部分會如此。
出站手續繁瑣復雜,讓人不勝其煩,而這名女子顯然沒什么耐心,但男子迷人的氣度消除了她的惱怒。門房隨時待命;守衛看到他,致以敬意,全心全意為他服務;檢票員臣服于他,唯命是從。
車站外,她的行李已被塞進一輛出租車,她向男子道別,相互保證以后多加聯系。
法國男子彬彬有禮地吩咐出租車司機送她去斯特蘭德大街附近一家不錯的老牌酒店,離火車站不遠。
男子脫帽道別,直到出租車消失在繁忙的車流之中,他才招手攔下另一輛出租車,將自己的大行李箱放進出租車,然后出發前往阿斯托里亞酒店—美國人常去的酒店。
暫且不提這名男子,讓我們跟著那名女子看看。
她到酒店后很快收拾好行李,洗去一路風塵,一杯中式茶解乏,但對茶葉的質量多有抱怨,之后她下樓來到斯特蘭德大街,登上前往維多利亞的公共汽車。
車上乘客一眼看出,她對倫敦不熟,因為公共汽車向西行駛時,她從諾??硕掏馓譡3]的大口袋中掏出一本附有許多地圖的旅游指南,然后泰然自若地研究書中幾張復雜的地圖。
售票員走過來收取車費時,她正將旅游指南塞回口袋,已經想好要去哪里。
“我到維多利亞大道斯托瑞斯站下車,”她向售票員說道,同時遞出一便士—不多不少,正是車費。
美國女子離開酒店之時,夕陽紅色的余暉透過花格窗照進海倫·坎伯利舒適的書房,她放下筆,長嘆一聲,然后起身,習慣性地理了理頭發,之后穿過走廊回到臥室,從臥室的窗戶可以俯瞰整個廣場。
她俯視中央花園,草坪中有一些碎紙屑,讓綠色草坪看起來有些雜亂,一個長相平平的男人正坐在凳子上,看著花匠清理廢屑。
海倫回到書桌旁坐下,暮色溫柔,輕輕籠罩在她身上,窗臺上的麻雀嘰嘰喳喳,假裝沒有發現,海倫睫毛上掛著淚水,泫然欲滴。出于習慣,海倫無意識地抓起旁邊茶盤里的面包屑,撒到窗臺,淚水滴到紙上,轉眼之間,她的睫毛上又掛上了淚水。
窗臺上的麻雀歡快地啄食,又有兩只麻雀嘰嘰喳喳,停在窗口開始啄食。海倫手指蒼白,她撒完最后一把面包屑后,把手縮回來,慢慢—非常緩慢—低下頭,埋在雙臂之中。
她無聲哭泣了五、六分鐘,沒注意到幾只麻雀道完晚安,飛回廣場樹上的鳥巢。終于,她似乎想好了對策,起身經過走廊回到臥室。
她打開梳妝桌上的臺燈,快速擦掉淚痕,凝視中驚愕地發現她小巧的鼻子上有一抹紅痕,就算擦粉也無法完全掩蓋。最后,她關掉臺燈,走到樓梯口,沿著樓梯向下來到亨利·勒魯公寓門口。
聽到她按鈴,女仆費里斯打開門,她戴著帽子,身穿外套,鐵皮箱放在一旁。
“怎么了,費里斯!”海倫喊到——“你要走了?”
“是的,小姐!”女仆冷漠地回答道。
“為什么?勒魯先生怎么辦?”
“他必須振作起來,渡過難關。廚師也要走了!”
“什么!廚師要走?”
“是的!”女廚師低沉的聲音傳來。
隨后廚師走到女傭旁邊。
“可是,無論——”海倫開口說話,但是突然意識到,這樣質問也是無濟于事,“告訴勒魯先生,”她輕聲命令女仆,“我想見他。”
費里斯急忙瞥向同伴,此時有人出現在樓梯口,用低沉的聲音詢問“現在可以搬箱子了嗎?”海倫·坎伯利搶先一步說不行,語氣高亢,廚師鬼鬼祟祟地朝女仆使眼色。
“不勞煩了,”她說,盡顯她父親的氣魄,“我自己來?!?
海倫繞過女仆,穿過大廳,輕敲書房的門。
“請進,”亨利·勒魯說道。
海倫打開門,屋內半明半暗,房內事物隱約可見。勒魯像往常一樣坐在書桌旁,整個書房雜亂不堪,顯然自從警察搜查后再沒人收拾過。海倫按下開關,兩盞燈亮了。
勒魯終于如夢初醒,他臉色慘白,滿嘴胡茬,顯然至少有三天沒刮過胡子了,他那雙藍眼睛,那雙夢想家的眼睛現在深沉而呆滯,黑眼圈極重。餅干盒、醒酒瓶和虹吸壺散布在桌上,一半被紙掩蓋起來。
“怎么了,勒魯先生!”海倫問道,聲音中透著深深的同情——“你不會是想說……”
勒魯起身,一臉憔悴但勉力一笑。
“你看——再好不過,”他說?!翱偠灾俸貌贿^?!薄?
“我猜想你應該在這兒,”海倫說著,語氣堅決,“但我沒猜到”——她指著亂糟糟的房間——“會是這樣!這些厚顏無恥、丟人現眼、忘恩負義的女人!”
“哎呀,哎呀,哎呀!”勒魯喃喃自語,茫然揮手,“不要緊——不要緊!他們——額——他們……我不想攔著她們……相信我,我——額——好得不得了!”
“你根本不該待在這間房里,你應該馬上離開。”……
“不行……我妻子可能——隨時——回來,”他的聲音顫抖?!拔以凇人貋怼S時?!薄?
他抿緊雙唇,盯著桌上的時鐘,指針漠然轉動,逼著他意識到這一天已經要過完了。
海倫別過頭,深吸一口氣,勉力保持鎮靜。
“加納姆會下來替您收拾一下,”她輕聲說,“您一定要過來和我們一起吃晚飯?!?
離開的仆人把外面的大門關上了,傳來響聲。
“你真好,”勒魯低聲說,疲憊的眼睛突然一片濕潤,“謝謝你!謝謝你!但是——額——我不想打擾”……
“勒魯先生,”海倫語氣恢復原有的堅定——“加納姆馬上下來收拾!與此同時,您也要梳洗一下,然后好好吃一頓!”
亨利·勒魯一手撐著桌子,低頭盯著地毯。他一直隱隱約約感覺自己缺少什么,對于取得的成功——完全無關藝術——沒有一絲滿足感;他的房子舒適宜人,但只要花錢就可以實現,毫無溫情可言。他灌輸給自己一個理念,那就是他享受身體和心理上的孤獨,而他的妻子貌美如花,喜愛享樂,兩人簡直是天作之合。再說,他由衷地相信他疼愛他妻子,現在他的妻子沒有傳來只言片語,他感覺有些痛心,卻沒有一絲埋怨。
但沒過多久,他開始疑惑——他開始混沌地懷疑自己的人生觀。無法施展的抱負導致他靈魂的空虛?——就像他勤勤懇懇、一絲不茍地創作創作“馬丁·塞德”時,對海上老人[4]的一言一行都嗤之以鼻?;蛘哒f,是因為他自己本身——罪惡的本性——缺少點什么,就連財富、社會地位、以及他的妻子米蘭也無法讓他感覺圓滿?
現在,海倫·坎伯利說話的語氣——一種不同于混合著友誼與逗趣的語氣,而是——她指責房間亂糟糟時的語氣——這讓他那顆不安的心如魯特琴[5]和弦般狂跳起來。他感到一陣發熱,額頭開始出汗,不敢抬頭看她。
“就這樣說定了?”海倫溫柔地問道。
亨利·勒魯如鯁在喉,還是抬起亂糟糟的頭,握住海倫伸出的手。她有些不自然地微笑,臉色蒼白,亨利·勒魯無意識地用力抓住海倫潔白的手,看著海倫的眼睛,滿眼渴望,但是海倫的眼神突然充滿悲傷,他恍然大悟,悲喜參半。
“上帝保佑你,”他說?!澳俏夜Ь床蝗鐝拿??!?
海倫松開手,轉身跑出書房,徑直跑到樓梯口,才敢開口說話:
“加納姆馬上下來,晚飯別遲到!”她向勒魯喊著——聲音中夾雜了一些笑意和哭腔,想要克制住自己保持端莊,但是心意萌動難以自抑。
*譯注:
[1]薩維爾街(Savile Row):英國專門定制襯衫的地方,是世界頂級西服手工縫制圣地。
[2]《裁縫幫》(The Tailor & Cutter):1930至60年代權威而專業的技術向雜志。
[3]諾??硕掏馓祝∟orfolk jacket):風行于19世紀80年代的休閑服裝,衣長齊臂,有腰帶、單排扣子,大補丁口袋。
[4]海上老人(Old Man of the Sea):《天方夜潭》中的人物,今喻甩不掉的累贅。
[5]魯特琴(lute):14—17世紀使用較多的一種樂器,現在基本很少有人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