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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判官巷之行

  • 安吾人生談
  • (日)坂口安吾
  • 11168字
  • 2017-11-27 16:15:21

【第一話 殺死人妖的少年佐藤幸三(十六歲)】

我殺了那個男人。他不是好東西。他說自己是女人,把我騙得團團轉。從一開始我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也怪我太激動,沒沉下心來看清楚。

他帶我去了他的公寓,我還看見他家掛著男式西裝,跡象夠明顯了吧,但我跟他進被窩后都沒發現,我也真是傻。所以清清楚楚地認識到他是男人時,一股火就沖了上來。我哪是好欺負的?他可收了我一千日元。

不過,我本來沒想過一定要殺死他。我假裝去廁所,在走廊打開折刀的時候,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智。突然我捅了那家伙一刀,有刺進軟肉里的手感。他大聲怪叫著倒地,于是我抱起房間里的衣褲,從窗戶逃走了。我一邊跑一邊才發現抓錯了褲子。

但跑著跑著,我心里一涼,想起褲子口袋里有刻著我名字的獎章。我留下了證據。完了!跑不掉了!我打算認命自首了。

那天晚上我是離家出走才在外面的。從前我在家里就很孤獨。我家里有六口人,父母、二哥、二嫂、三哥和我,大哥戰死了。

有過這么一件事。打仗的時候,我們被疏散到神奈川縣高座郡,那里有一個女孩和我同齡,我們很要好。我特別喜歡她,回到東京后也思念她,于是去年八月,我到底背著家人,跑去找她了。但她家搬走了,沒找到。打那以后,我做什么都沒意思。母親看我沒精打采的,很擔心,就說:“既然你那么喜歡,早點也沒關系,把那姑娘找出來,娶了人家吧。”可是我上頭那個二十歲的三哥卻反對說:“我都沒結婚,他才十六。”父親也這么說。

不光是這件事,我動不動就和家人吵起來。只有母親是真心為我著想。那天早上也是因為一件小事,我和父親大吵一架,給母親寫了封遺書。我下定決心,要將考慮很久的事情付諸實踐。哪里都能活,死又有什么關系。

我揣起當月的學費和正月的零花錢,加起來有兩千五百日元,還有去年年底買的防身用折刀也放進了口袋,然后在下午三點左右離家出走了。半路上我在新宿下車,尋思著反正都要死了,看場電影吧,就看了一部《女賊和判官》。出了電影院,我買一包和平[1]抽,味道不好。

我大腦一片空白,漫無目的地在新宿車站的西口附近晃悠時,一個年輕男人向我搭話,說:“有漂亮女人,要不要去玩玩?”

死之前我想體驗一次女人。然后他帶來的人,就是那個男人。

這篇手記倒是能改編成童話吧。少年在赴死途中嫖娼[2]紀念人生,又有人妖登場,真是一個污穢不堪的童話,但似乎說得上是斯特林堡[3]風的童話。

十六歲的少年曾在避難的村子里和一個姑娘結為玩伴,那時兩人都不到十歲吧。少年忘不了那個女孩,又回村子找她,但對方早已搬走,因此他失望了。

直到這里為止,都很像是懷著《塞根先生的山羊》[4]的純真,談《青梅竹馬》[5]的戀情。實在是至純至美的童話世界。由于少年丟了魂似的,鉆牛角尖里出不來,母親便想為他們牽姻緣,但二十歲的哥哥反對說還輪不到他,父親也贊成哥哥。十六歲的年齡結婚過早,這是大眾普遍的常識。理性的父親依循常識也是理所當然。但母親無視常理,自己的兒子既然那么惦記,讓他們結婚不就好了,這也渾然是母愛天性,往往盲目溺愛。雙親觀點的分歧和爭論等,可演一出凈琉璃[6]的重頭戲。

童話與凈琉璃中的少年與家人吵架,離家出走后,劇情陡然流入污濁,轉到了現代風嫖娼。他的出發是暗淡的,離家出走,或是自殺,此時帶上防身用的折刀,我不是不能理解。去自殺,還說防身用,乍聽起來好像矛盾,但自殺和他殺差不多,當一個人心情悲愴,日月無光,傷痛得難以自持時,不論自殺還是離家,路上可能埋伏著的強盜、山賊、妖怪擠擠挨挨混雜一團,悲愴的心情綜合了所有令人不安和痛苦的事物,一件也拆不開。即便是十六歲的少年,人的心理也絕不會簡單分明。

但是,他先提了自殺,卻不強調刀具用來自殺,而說用來防身,大概是孩子共通的誠實優點。可話又說回來,也不能排除他害怕被誤認為自己的目的是殺人,而自殺這種用途又有幾分相似,所以故意說成防身的可能。再有最近安眠藥才是自殺的代名詞,這時候的少年或許是沒想到折刀也能自殺。被皮條客搭話那一節雖已陷低俗,但多少飄著童話的氣氛,蘊含著游冶風流的詩意。

以前的女孩離家出走,壞人迎候在路邊、車站,上前搭話,哄騙拐賣,屢見不鮮,但卻沒怎么聽說過皮條客招呼男孩。現如今在那里,大人小孩被一視同仁。主動踏進花柳巷的暫且不論,只是走在燈紅酒綠之中,孩子就會被皮條客叫住。以皮條客為首的現代派賣淫業具備一種務實精神:有錢就是爺。更何況不乏比十六歲還年幼的妓女。

現在的少年在家里是少年,可一旦踏出家門一步,成人世界的大門就會向他敞開,遭遇如大人的經歷。爸爸只知在家與公司之間往返,孩子卻會看看電影,喝喝茶,閑逛爸爸不知道的那些娛樂場所,說不準會因此更多地參觀成人世界。不過,少年也有少年自己的理想,自成一套道德觀或潔癖,即使站在成人世界的門口,受到可疑人物的招待,也不會輕易越過那道門檻。殺死人妖的少年似乎也是這天第一次越界。當家長的有必要牢記,孩子超出你們想象地靠譜。醉醺醺地去一次娛樂場所就立刻接受可疑人物的邀請,而后把腸子悔青的這種莫大憂慮是屬于家長的,孩子的意志力才沒有那么薄弱。

若不給予信任,過度地懷疑孩子,那就是給他們的逆反心理火上澆油,久而久之,“我就做給你看看!”逮到借口就難保不會實踐了。要論為什么,孩子擁有潔癖和自制力的同時,當然也有性欲,以及旺盛的好奇心,并且一定會盼望能有個機會,讓自己轉嫁罪惡感,掙脫自制的枷鎖。而最好的機會,無疑是父母給了委屈,由此發生口角,自暴自棄奔出家門的時刻。原因在于,家長施加的壓力是孩子最有力的剎車。被剎車踩住的愿望悄悄地等待著,等一個能夠將罪過轉嫁他人的正當借口;想方設法自然地,或是表面上自然地擺脫剎車。無法理解少年人這種心情的家長,反而會早早便將孩子趕上歧途。第二話的女孩便是如此境遇。孩子將罪過轉嫁家長,家長也半斤八兩,不假思索地依賴常識性道德觀,用一句棍棒出孝子推諉自己的懶惰、愚蠢、無能。孩子拿他人當借口轉嫁責任時,其實還是抱有痛苦的罪惡感,但家長仰仗修身教育的法定準則,沒有人追究他們的罪過,包括他們自己。

且說少年跟著男人去了他的公寓。因為房間里掛著男人的外衣,少年開始感到蹊蹺,上了床以后發現真是男人,于是很不爽,不甘心被騙,便謊稱去廁所,在走廊打開折刀,捅了男妓。撲哧扎進去,男人一聲怪叫,想跑,他下意識又是一刀,男人大叫著倒地,于是他抄起上衣和褲子從窗戶逃走。這段的觀察,或者說回憶的角度很像電影。也許在應對不幸的犯罪時,他只能想起電影的回顧手法,有樣學樣。但無論如何,唯獨這里像極了電影,很寫實主義(山際語)。在當今的時代,分量和本領最大的教育者,可不是電影嗎?

說來慚愧,我身為巷談師,卻從未拜訪過人妖的住所,實為遺憾。但我也曾在夜游上野[7]叢林帶時,不無敬畏地暗暗注意過一伙人妖。大體來講,比起視覺上的觀感,聽覺上的陰陽怪氣更能突顯他們的特異之處,縱使一眼看不出是男人,只消聽聽聲音,便如兜頭一盆涼水潑下來,污濁感劈頭蓋臉。人妖怪就怪在聲音,然而少年認識其真面目的過程、觀察的角度又都是單一的視覺通道,比如房間里掛著男人的外衣,因而起疑的橋段也很有電影風格。完全就像是看電影一樣觀看、架構自己的現實,使人禁不住猜想:他除此表現手法再無他法。一般來講,電影不會采用“誒?男人的聲音?”作為疑心的出發點;一般都是從說話的內容產生懷疑。

見到男人的外衣,所以開始感到蹊蹺,上了床后知道是男人——在什么情況下得到的證實,想來真是污穢不堪,從《青梅竹馬》、《塞根先生的山羊》和凈琉璃的重頭戲,突然來一個怪誕的大反轉,闖入這個場景,融合了最純真的稚嫩與大人都無法直視的污穢,這種情節太過于悖謬、脫離現實,因此在我看來近似童話。可仙女與安達原鬼婆[8]交織而成的少年,卻并非弗蘭肯斯坦那一路,而是日本現實的一部分,現代少年們的生活現狀的的確確存在這一面。畢竟他們心無雜念地散步,大門也會隨時隨地敞開。

以為是女人,結果是男人。被騙難怪會發怒,要是一聲不吭地笑笑就過去了,反而恐怖。但發怒就砍人,普通人不怎么能做得出。即使是帶點自殺想法的離家出走,內心悲愴激昂之際,大多數人也很難干得出來。

醒悟自己被騙,幼兒稍微傾向于立刻拿起武器,積極報復,但上了小學后,罪責意識萌芽,除了少數人,大家都學會了控制自己,不再立刻拿武器。成年人還有制裁要接受,更不會去犯險。與幼兒同樣馬上端起武器報復的,唯有國家。只適用于幼兒的報復理由,在國家手里,卻足以冠冕堂皇地掀起戰火。國家撒潑不亞于嬰孩,當真是個我行我素的暴力團伙。

說是被騙,不過是性別問題,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并不值得動怒。人妖登不上人生的表面舞臺,甚至占不了后臺的一席之地,他們躺在礙不著人的路邊或角落,怪異卻也僅僅是荒謬的存在。與這種可笑的怪物相比,抬眼皮一掃政界、官場、實業圈、教育界、宗教圈、文壇、學界,到處都是更加妖邪的貽害無窮的大怪物。幾萬把折刀也是杯水車薪。政界還有長了三五枚舌頭的怪物,但那也得往后排。少年都活到十六了,應該跟人妖以上級別、有實際危害的大怪物打過交道吧,然而他發現了人妖,卻發現不了大怪物,可見他腦子并不靈光。

蠢笨得對成人世界一無所知的孩子,有些人將其視為天真無邪,自然純潔,但是任何情況下的無知都沒有贊賞空間。知與行是兩碼事。聰明人有求知欲,知善惡,而不行惡,或許算是優點;不知,也只是癡愚,等長大后懂了,天真變質,兇惡難料。所謂單純,只是無意義的時間差罷了,而且飽含滋生誤差的因素,家長若在這種認知中放寬了心,待到孩子長成,就會猛然束手無策:孩子已然妖魔化。

滿十六歲的年齡,理解力快趕得上成年人了。可這名少年理解人生的能力不強,略顯低能,似乎是勉勉強強從電影學來人生。在手記中也是,突然出現“心情陰郁地走出電影院,買一包和平,味道卻不好”的描寫。這里也很電影化,仿佛“由于失戀或是什么原因,主角愁云籠罩,香煙抽不下去撇掉”的場景。有的是更應該交代的重要情節,但他卻寥寥幾筆跳過,特別地專注于情景描寫的畫面感。換言之,除去電影手法,他再不會回想自己的人生。

雖是因為弱智把人捅了,但他的理解力、判斷力、抑制力多半能發展成熟,以后長大了倒也未必會成為邪魔外道。他傷感于家人的不諒解,顧影自憐,被騙固然發怒,卻仿佛未曾想過騙人。是弱智,不是邪道。也許捅人這件事本身,就是因為他弱智得混淆自己與電影而模仿。

然而,即使低能至此,仍會有顧影自憐的傷感,人類也著實可悲。事實上,如少年這般享有豐足母愛的人不是很多吧,只是他沒有認識到這個事實。但他也明白母親愛他。還有一些人是誤解愛,或硬生生否認愛,比較起來,少年還不是很扭曲。只不過他將重點放在了不予理解的人身上,父親、哥哥、嫂子等,大抵就是看什么都不滿意,撒嬌使性,被母愛寵壞的味道撲鼻而來。總之他雖然低能,卻非性格乖張,一言以蔽之:乳臭未干。但話說回來,無法得到理解的傷感應是真實的感傷。不管如何幼稚、低能,這種傷感是世人共通的刻骨之痛,別無二致。或許越是年輕,痛得越厲害。長著一顆多愁善感的心,便做不了幸福的靈魂,但也算不上乖僻。可以說是詩人的靈魂。是低能刺死了人,靈魂不多刺。

殺人也分很多種。有一種低能是自詡正義地替天行道,暗殺高官,洋洋自得。同樣的低能殺人犯之間也有云泥之別,自詡英雄的人暗殺高官,其出發點應是來自政治觀點的判斷,然而都是個擁有理論判斷能力的成年人了,卻弱智地選擇了殺人這種手段,行為野蠻且惡劣。少年的情況是被騙去一千日元,開門見山,構不成理論云云,就是幼年普遍的低能。等他智力發育,低能稍稍得到改善,估計就做不出這種事了。雖然同樣熱愛正義,嫉惡如仇,自詡英雄的人卻是以一己之見歸結了政界的善惡,甚至為此殺人,卻不知反省自身行為的善惡,反倒驕傲地以英雄自居,好一副野人嘴臉,沒有比這更像文明人的鄰居的了。但少年憎恨的惡卻很純樸、直接,他所愛的正義也并非野人那異想天開的作威作福,而是世俗尋常的純樸之善。少年表現的低能不像硬傷,想來以后會有所長進,只要提高智商,那么應該還有救。視殺人為神圣的冷靜弱智才無藥可救。就像一只瘋狗自詡正義,若不與瘋狗同流,怎么也不會想到發起戰爭。少年長大后智力發育,就不會借著幼兒的歪理拿起武器捅人了吧。我期待這個少年保持著嫉惡如仇之心,快點長大成人。大人凈是怪物。你也會成為怪物吧,但看起來缺乏成為大怪物的潛力。

【第二話 詐騙犯[9]女孩山口公子(二十歲)】

我是在旅館工作時和吉米相識的,他說他有外國國籍。他從不掩飾對我的好感,很照顧我。

從小到大這二十年里,我一直沒遇到過什么挫折。其實,連我也意識到從小被雙親溺愛,自己的性格有多么任性。可是,當我到了適婚的年齡,父母立刻變得神經質,啰里啰嗦地管我。我說服父母,到旅館工作,也是因為受不了家里沉悶的氣氛,想去闖蕩自由的社會。

所以,盡管我對吉米沒什么感情,我們的交往對我來說,卻是一種救贖。我開心極了。

雖說是出去玩,我也不會跳舞什么的,也就在銀座散散步,看個電影吃頓飯。

不過,每晚我都必定回家。我家住鐮倉。父親規定的門限是晚上八點。雖然我很注意守時,但和吉米交往后就時常晚歸了。每當那時,父親都會狠狠地罵我一頓。我心里不痛快。鐮倉那么遠,即使只是看場電影,超過八點也很正常。

九月份我離家出走的那天,晚上也是和吉米在一起來著。等我想起看表,早就已經過了八點。橫豎會被罵,我索性和吉米多待了一會兒。

十點到家,門鎖上了,燈還亮著。但父母怎么也不讓我進門。我來氣了,調頭往車站走,可說到底,也沒有別的去處,只有吉米住的旅館。

當晚在旅館,我第一次把自己獻給了吉米。這是沒辦法的事。也許是對雙親的反抗。而且,他對我很好。

打那以后,我就沒回過家。吉米原先說他是外籍的貿易商,但在共同生活中,我知道了他的真名是新佛典儀,還有父母在廣島生活。不過吉米特別富裕,那段日子可開心了。隨便買東西,隨時看電影,一個按鈴就能滿足需求的旅館生活——就像美國電影一樣。可是一月初,搬到雅敘園后,吉米也開始為錢發愁了。

旅館一再催賬,最后吉米和我商量,要么假扮鐘表商干一票。聽了他的話,我感覺行得通,畢竟,我還是想有錢花,想回到之前那樣的生活中,我放不下這強烈的欲望。

按著吉米的吩咐,二十三號我在八洲旅館與東京商會的人會面,收了六十六萬,溜出旅館的時候心跳個不停。等在外面的吉米一見到我就說“你可以去買新衣服,到太陽旅館待幾天,看看情況”,我聽他的。我在旅館藏起錢,一整天閉門不出,心里七上八下,很害怕,希望快點見到吉米。但來的人不是他,是警察。剛開始我還在警察面前虛張聲勢,死鴨子嘴硬,但冷靜下來一想,便深切地反省到自己做了錯事。不管會被罵得多慘,我也想回家,從今往后洗心革面,比如當一名家庭英語老師。只不過同時我也覺得,似乎無法和吉米分手了……

這是一對蠢父母無意中幫孩子離家出走的故事。要求在東京工作的女兒每天八點準時回家,可不是為難人嗎?既然那么擔心,最好給她的脖子拴上鏈子。誰都會沒事想看一場電影,何況女兒都已自立工作,就該明白她會談戀愛,并協助她談一場美好的戀愛,這才是為人父母的明智之舉。多了協助,孩子也難免犯錯,但如果能疏解孩子的罪惡感,教他吸取教訓,不再重蹈覆轍,做人有進步,那也是件好事。就像第一話所說,在少年這個年齡段,即使成人的大門就在他們的面前,他們也不會貿然跨入。好像有很多自以為是的家長,對孩子本身的剎車不予理解,只自滿于嚴格的管教,直到孩子的叛逆心惹是生非,都意識不到幫兇是誰,還堅信自己盡了家長的責任。

將十點回來的女兒關在門外,敲門不給開,幫工終于圓滿,這對父母真是弱智得讓人心服口服。他們有一定的社會地位,那么上過學念過書吧?學的什么東西?好歹看些解析人心的小說,也能了解一點孩子的心理,這花不了多少時間。即便是沒文化的體力勞動者,只消反躬自省,接受身邊事實的無言的教訓,都會自然而然地掌握一套心理學;反觀身居高位,領導眾多男女社員的人物,智商居然如此低下,簡直不可思議,教人費解。

女孩想看電影,對跳舞感興趣,喜歡在銀座散步,有人請吃飯就會開心,這些都無可非議。也有人討厭這些事,喜歡做做家務、讀讀書增長見識,兩廂比較,道德上并沒有高低之分。蘿卜青菜各有所愛,這是個人喜好的問題。我要是找老婆,愛做家務活的不如愛玩的,因為那種魅力更能吸引我。這也是個人喜好的問題,沒什么可議論的。

女孩渴望些許自由是人之常情,雙親將門限設為八點,給她的叛逆心煽風點火的做法,才是愚蠢得不可理喻。轉嫁罪惡感的借口一旦成立,孩子就會拋棄潔癖剎車,肆意沖下好奇心的坡道。既然那么懷疑,干脆讓你們懷疑個夠——孩子們最常用且通用的賭氣思路。任何人的內心都生來就有善惡對峙,要打破平衡一心向惡,當事人也需要莫大的決心,但雙親因此過度地懷疑,導致孩子自暴自棄,卻是最易打破平衡的一種情況。女孩也有幾分錯。即使自暴自棄地昏了頭,得到剎車失靈的借口,也還是懸崖勒馬的女孩比較多吧。不過當然了,父母的低能還是遠遠凌駕其上。

女人一旦橫下了心,之后就全看男方了。如果男人愛她,有能力讓她活得比以前和父母一起時更快樂,女孩便會與他同化。既然已經橫了心,理當有如此變化,不足為奇。反過來,就算了解了男人是詐騙慣犯,但男人財大氣粗,嬌寵自己,而與其生活同化,也并不能代表女孩本性惡劣,行為不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就是指一般的女性,歸根結底,應該說讓她越線的父母愚不可及。畢竟與男人的生活同化了,自然會隨之蠻橫,也會隨之端莊。如果和詐騙犯過著揮金如土的生活,奢侈的背面又被旅館催賬,妄圖干一票挺過難關,那么人當然會發生相應的變化。報紙報道了她被捕后的情形,她滿不在乎地說“不就是還錢嗎”,如果過慣了徹頭徹尾的無本買賣的生活,潑辣的言辭自己就會往外蹦。但那種潑辣并非與生俱來,許多平凡的女性都具備步她后塵的性質,當踏上同一條路,也就會習得同樣的潑辣吧。被捕的當時,真正狡猾的人反而懂得裝老實,那可是到了中學生級別才能學得的本領。

“雖然同時我也覺得,似乎無法和吉米分手了……”手記以此收尾,兩個字:膚淺。這也是個弱智女孩,錯不了。她歡喜吉米提供的奢華生活超過吉米本身。假使吉米以后出獄,無業又沒錢,詐騙的技能再被封,絕對過不上好日子。思索未來時,人們會下意識地參照現在,但被捕的吉米未來還能和過去一樣光鮮嗎?一般人都會想到這個問題,她的智商連一般人的水準都達不到,考慮得少不說,還極其膚淺。報道左邊有一張照片,是她被保釋后,與母親一同敲擊天理教[10]的大鼓祈禱的畫面,這也愚昧極了。反復無常的信仰,遲早心灰意冷,但女孩的愚昧與母親如出一轍。她能否活用這次經驗脫胎換骨,其潛力非常值得懷疑。偶然碰到好男人,倒是有望攀著男人重新站起,但憑她自身,我看不出這種天賦或實力。或者說,她不一再將越線的責任轉嫁他人,就是萬幸了。話又說回來,如果重蹈覆轍而毅然無悔,那也瀟灑。相比與丈夫同床異夢、忍受難以忍受的生活、沒有其他出路和經驗、只得以淚洗面的夫人,當然是這個女孩的人生更死而無憾,要是這么算起來,應該屬于見仁見智的問題吧。越線之時或是命運的分歧點。即使有天性的偏向,也未必會做那般選擇。但這個女孩的情況,卻是免不了由低下的智商開拓命運,從而只喚醒了與智商相匹配的資質。總之,學聰明非常重要。畢竟誰都至少有潛力達到自身智商的極限。

【第三話 遭稅務局員工毆打的婦女竹內須惠(四十四歲)】

我家住東京新宿區,有四個孩子,最大的十八了,丈夫是一名裝裱師。

說起繳稅,哪家都一樣頭疼吧,但我在交稅這件事上,真是傷透了心。昭和二十四年度的納稅申報表,我填寫的所得金額是六萬日元,分兩期繳付稅款,每次都繳了一千三百八十九日元。稅務局卻發來更正通知,改成了十八萬日元,但我們的實際收入根本沒有那么多,所以就提起了申訴。然后他們改了,卻仍有十五萬左右,并在去年九月初,要求我們上繳火盆、飯桌和屏風等三件家具,抵押稅款的二萬七千日元滯納金。

之后又過了一個月左右,十月十三日,那天正好我丈夫不在家,四谷稅務局的一名二十二三歲的年輕人和三名民工開著一輛卡車,來接收抵押品。

他們那態度簡直傲慢得不像話。因為門臉太不好看,我向親戚借錢買了新窗戶,那人一個勁盯著窗戶看,走進來第一句話就是“你好……這是發了啊。”就是這種語氣。然后他們立刻開工了,我也幫忙把飯桌抬到門口。

火盆很重,我實在搬不動,就拜托了他們。稅務局的人態度過于囂張,我自知沒禮貌也忍不住說:“那個火盆確實是抵押給你們了,但里面的灰和炭火總不會也抵押了吧?我們窮人買灰也得省吃儉用,所以還請你將灰倒在那邊的地上。”稅務局的人照做了,但搞得四周漫天灰塵,我就拿了布頭在樓梯口拍打。

然后他又往調查報告里添了一項“前屋的玻璃窗四面”,一邊讓我借他印章。于是我說:“當家的不在家,我不能借給您。況且那扇窗戶要是卸了,外面看里面清清楚楚,更別提防盜了。如果您無論如何都要卸,也請等我丈夫回來再說。”沒有把印章交給他。

之后我回了一趟里屋,再來到店里時,就見他們已經卸了一塊窗戶,正要卸第二塊。我光著腳跳出去,拼命哀求他們“求求你們千萬不要動窗戶!”這時,突然一只拳頭兇狠地打中了我的右眼下方。那一下打得我頭暈目眩,記不清之后的事了,據目擊者說,在那猛烈的一拳后,我又被連著扇了五六個耳光。

目擊者中有幾個鄰居,還有一位姓村田的年輕人偶然路過我家前街,他看不過去,將情況通報給了附近的派出所,又跑來告訴我,說警察馬上就來逮捕現行犯。但那時稅務局的卡車已經收工了。那塊玻璃窗到底給我留下了。

丈夫被孩子叫回來,他大吃一驚,急忙趕回家里,又當即去警察局敘述了詳情,但問題始終得不到解決。

那天晚上,四谷稅務局的課長[11]和另一個人帶當事人來道歉。課長不斷地賠不是,說:“我們犯下了嚴重的失誤,實在顏面盡失。那人出身農村,如今景氣不好,要是被解雇就活不下去了,還請你們大人大量,給他一個機會。”

那時是我丈夫出去應付他們,他說:“總之,我現在也在氣頭上,你們改天再來吧。”就請稅務局的人們回去了。但是,又過去了將近十天,他們一點動靜都沒有。于是十月二十三日,我丈夫和大約三十位鄰居一起找上了稅務局。局長接見了我丈夫和四名代表,當場卻說:“我的部下沒有過錯。那天晚上,稅務局派三個人是去調查實情,不是去道歉。相反你們才是妨礙公務。”于是,我丈夫在回家路上就下定決心提起訴訟了。

不光是那一個人,街坊們也時常抱怨,說稅務局的員工有很多年輕人,身處服務大眾的位置,言行卻橫暴無比,人神共憤。

公務員本應和藹可親,那班人卻這副德行,難道不該管嗎?因此我要抗議到底。

這起事件正在打官司,寫這本手記的婦女既是原告,也是被告。因此不能與犯人的手記混為一談,無法當作一個獨立的對象議論。但很不巧,我手頭只有這份遭到毆打的婦女的手記,打人方的說法、證人的證言都是空白,所以單方面聽信這篇手記也不公平,可話又說回來,我本來就從未妄想做個紙上裁判,并沒有絲毫法官意識。

打了?還是沒打?分辨真相論定是非,這些都輪不到我。但法律這個東西,只要你掌握了鉆漏洞的竅門,做足了表面功夫,就怎么也構不成犯罪,所以并不牢靠。我沒聽過廣播的采訪,不甚了解詳情,但據我探問,大致意思是稅務局的人沒有動手,而是那位婦女自己火冒三丈,腳步踉蹌地一頭撞了過去。再問證人怎么說?又好像記不清了。法律會如何裁決這樁案子,我無從推斷。據說那位婦女臉上的傷,讓她兩個星期沒能出家門,也沒看醫生,所以傷勢痊愈后根本作不了證。目擊者的證言可以在何種程度上作為判斷事實的依據?畢竟除了口頭證言以外,并沒有其他有力證據,我這個門外漢可猜不到法律會傾向于哪種結論。

不過毋庸置疑的是,事件起因在于稅務局一名職員的胡作非為。竟然將人家店面的窗戶添進抵押品名單并動手拆卸,真是讓人嘆為觀止。恃強凌弱的惡劣性質遠超打人嫌疑。拆掉窗戶的話,一來無法防盜,二來冬天灌風,有損身心兩方面的健康,據說這種等同搞破壞的回收作風是家常便飯,他們不知也不必悔改。喪心病狂!人不學好反學禽獸。法律能否對此判刑?這種問題本身就腐爛至極。

一人做一人當地耍耍威風還湊合,但仗勢欺人、為非作歹的公務員可壞了,因為國民最重要的日常生活直接與其關聯,受其支配,教人如何容忍。我深深地感到,日本人不適合當官。這位公務員在摘下頭銜時,應也不會亮出獠牙,可只要當了官,便會摩拳擦掌地逞起威風,以至于向弱者張開血盆大口。無論軍人還是政治家,都有一種毛病:給他特權就性情大變。我們有必要清醒地認識到,以目前來說,只要官員還握有特權,那么誰當官誰完蛋。可悲可嘆。

不過我們當然會想:總不會所有稅務局職員都喪心病狂,強拆窗戶。然而這也有可疑之處。關于打沒打人的爭執,至少因為是觸犯法律的問題,他們似乎還自覺有必要說一句抱歉——雖然稅務局揚言并不是去道歉。無論如何,強拆窗戶在他們眼里自一開始就不成問題,以此推論,我不得不認為這是他們慣常的思路與行為。

不是去道歉,而是去調查實情。這個說法挺有意思。他們要調查的是哪門子實情呢?單看這本手記,被打的婦女一家并沒有當天就去稅務局抗議。那位丈夫應付他們的說法是“我現在也在氣頭上,你們改天再來吧”,所以他不可能在當天就主動找上稅務局了。

準確地講,手記里寫的是他去報警,但纏夾不清。那么也許是警察局與稅務局通電話了,可事實經過如何,本該由警察最先著手調查,而非當事人自己吧。警察自己不去調查,反倒給當事人打電話,委托他們調查,有可能嗎?

他們從誰口中得到消息?去調查什么?我實在是摸不著頭腦。

又說我方沒錯,相反你們才是妨礙公務。這句話也耐人尋味。既然他們犯了名為妨礙公務的重罪,那個“調查”結束后,豈非正是閃電執法的時刻,可是看樣子,直到對方找上門來為止,這個罪名都并沒什么了不起,很是寬松。那對夫婦的哪一點行為構成了妨礙公務,我好奇得不得了。

打了沒打,無所謂。即使如稅務局所說,實際上是這位婦女自己大發雷霆,踉踉蹌蹌地撞了過去,導致誤傷,那我也要說,她的怒火有理有據。婦女獨自在家,眼見來人拆起了窗戶,必然會張皇失措。他們若是沖上前勒住女人脖子撬她的金牙,說不定還多一些幽默感;要么默默拿起剃刀給女人的頭發刮個干凈,也能賣去假發店,或可抵得上四面窗戶的價錢。遙遠的平安時代,曾有一名農民結婚買不起喜酒,便向寺院的和尚借了兩斗。沒等還酒,他卻病死了。于是和尚來到他床前,說:“喂!你這人,欠著東西就要死?這可不行。你下輩子來我的寺院做牛吧,干四年活兒,我就當你還清了債,再放你自由。”農民無可奈何,哭著投胎成了牛,干了四年活兒,好容易被超度了。在平安時代,和尚也屬于特權階級。扭著農民的胳膊帶回寺里,那雙胳膊也做不到每日耕田犁地。反觀讓他轉世為牛,使喚四年,討回債務,這個主意棒極了。

不過,如果實際打了卻說沒打,被這種官員占領的日本真是走到末路了。還不如把日本打個粉碎。

注釋:

[1]香煙牌子,寄托對和平未來的期望。1946年開始發售。(譯注)

[2]原文中的娼妓特指二戰后以美軍為對象的野妓。(譯注)

[3]奧古斯特·斯特林堡(1849—1912),瑞典作家,瑞典現代文學的奠基人,是瑞典的國寶,世界現代戲劇之父。(譯注)

[4]法國童話故事。(譯注)

[5]日本女作家樋口一葉的代表作,描寫了日本明治維新之前,東京下町有名的風俗區域吉原花街發生的故事。(譯注)

[6]日本民間曲藝,在三味線的伴奏下說唱。(譯注)

[7]地名。位于東京都臺東區,以上野站為中心的區域。(譯注)

[8]日本神話中的女鬼。(譯注)

[9]原文中的詐騙特指偽裝成相關人士騙取財物,再從建筑物的其他出入口逃脫的犯罪形式。(譯注)

[10]日本新興宗教之一,教祖中山美伎于1838年創立。(譯注)

[11]日本的工作崗位名稱,獨立部門的主管,大致相當于科長。(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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