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醒來的女性(全集)
- (美)瑪麗蓮·弗倫奇
- 5081字
- 2017-11-16 16:3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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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屈服了。原來如此,她所學到的那些奇怪的規矩原來是這個意思。所有的事物也都恢復了本來面貌,一切存在即合理。而所有的一切對她來說也都如此難以接受。其他女孩也去酒吧,其他女孩也跳舞,唯一的區別是,她是一個人去的。因為她未標明是屬于某個男人的財產,所以就成了任何男人都可以進攻——甚至一齊進攻的蕩婦。女人不該去公開場合縱情跳舞,更不該不去考慮那里的男人們會怎么看她,甚至對她做什么。這簡直太不公平了,她無法接受。
她是一個女人,單這點就足以剝奪她的自由,無論歷史書如何聲稱婦女投票權已經結束了這種不平等,或者只有在古老的舊中國婦女才會裹腳。她生來就不自由,她不能在夜晚獨自外出。她不能在孤獨煩悶的時候去當地的酒館借酒消愁。有兩次,她白天坐火車去逛紐約的博物館,一路上不斷有人搭訕。她甚至要有人陪著才能出門。如果這個陪同者棄她而去,她就會很無助。她沒辦法保護自己,只能靠一個男人來保護她。遇到那些情況,就連虛弱又跛腳的比夫都比她應付得更好。假如那些小伙子把她弄到了手,那么世上的一切憤怒、驕傲和抗爭都無濟于事。
而她,永遠不可能自由,永遠不可能。情況會一直如此。她想到了母親的朋友們,突然能理解她們了。不管去哪里、做什么,她都得考慮男人們的想法,他們怎么看她,他們會做什么。幾個月前的一天,她去看牙醫,在電梯里,她無意中聽到一個染著紅頭發、有些駝背的上了年紀的丑女人在和另外一個五十來歲的胖女人談論強奸。兩人咂著舌頭說著鎖門鎖窗之類的話,還不時地瞄她一眼,好像她也包括在談話之中,好像她也是她們中的一員。她不屑地別開了臉。誰想強奸她們啊?她們倒是巴不得呢。可是沒過幾天,她在報紙看到一條新聞,一個八十歲的老嫗在自己的公寓里被奸殺。
她在想,如果比夫當時不在,會發生什么。想著想著,腦子里一片昏暗,恐懼、血腥與受辱的畫面一并涌上來。她珍視的并不是貞潔,而是對自己的權利,對她自己的思想和身體的權利??膳拢膳铝?,難怪她親愛的蘭尼會罵她賤人,說她活該。他當然會把她從那一類值得尊重的女人中排除。事情不就是這樣嗎?不論她將頭抬得多高,無論她如何離群索居,也不會改變事情的本來面貌。還說什么不公平,太可笑了,反抗是沒有用的。她也曾有幾次和別人談起女人和自由,隨即明白,這樣的抗議只會讓男人們更加隨便地對待她。
于是米拉退卻了。她被打敗了。她用盡全部的驕傲,不讓這種失敗表現出來。她一個人走在校園里,高昂著頭,冷若冰霜。她獨自坐在咖啡館里,或是和比夫一起,或是和班里的某位女同學一起。她對從身旁經過的男生看都不看一眼,即便他們和她打招呼,她也不會對他們笑。因為她不確定那晚都有誰在那里,太多人了,太多熟悉的面孔,空氣中彌漫著煙霧,令人眩暈。如果她碰巧看到蘭尼在不遠處,便會刻意避開。
學年末的時候,她遇到了諾姆。他是她父母朋友的兒子,兩人是在家庭野餐時相識的。他溫和而聰明,對她以禮相待,也不逼她發生性關系。于是,她想獨自生活的夢想消散了。她獨自一人,不管過著什么樣的生活,總免不了這樣的危險——遇上一群野蠻人。她傷心地想著,自己對那些一貫被叫作野蠻人的人并不友好,但他們可能永遠不會有野蠻行為,反而只有文明人才做得出那樣的事。她一味地痛苦著。她的人生迷失了。她將會像其他女人一樣,只擁有“不完整的人生”。她別無選擇,只能保護自己免受野蠻世界的傷害,那是一個她不理解的世界,是對于她的性別而言難以獨善其身的世界。要么結婚,要么進修道院。她帶著進修道院般的決然選擇了婚姻。她在婚禮上哭了。她知道,這就意味著放棄了世界,那個一年前還被興奮與誘惑點綴得熠熠生輝的世界。她明白自己的位置,她知道自己勇氣的限度。她失敗了,她被征服了。她會把自己獻給諾姆,躲進他的臂彎,將那里當成堡壘。俗話說得沒錯:女人的天下就是家。比夫聽說她要結婚了,就到咖啡館來找她,并當著一群年輕男人的面祝福她?!拔艺嫘淖8VZ姆,”他大聲說,“我知道,他娶了一個處女?!彼溃窃谝赃@種方式為她正名;她也知道,這是在贊美她。然后,她不再去想他。他們有這樣那樣的想法,但歸根結底,他們的思想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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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對戲劇性的直覺,我本想就此停下,正式結束全書,就像拉下帷幕一樣。這可能源自一些劇本和女性成長小說,在那些作品里,總是以女主角結婚告終。結婚意味著一次重大的改變、一種全新的生活??墒菍γ桌瓉碚f,與其說是新生活的開始,倒不如說是舊生活的延續。盡管她生活的外部改變了,但其實內部還是老樣子。
噢,米拉終于可以離開父母那充滿緊張氣氛的家,可以隨身帶走一些小物件,比如毛巾、小地毯和窗簾,將他們那配有家具的房間布置成她自己的“家”,而且樂在其中。她和諾姆在科堡附近租了一個配有家具的小房子,諾姆就在那里的醫學院念書。她毫無留戀地離開了學校。她再也不想回到那里,不想再看見那些面孔。她想,在學校時,大多時候她也都是自己讀書,在校外一樣可以學習。為了讓諾姆從醫學院順利畢業,度過實習期,她會出去工作養家。等他完成了這些,未來就有保障了。他們已經計劃得很周全。
諾姆父母在新罕布什爾有一套小別墅,他們就在那兒度完了蜜月?;貋碇螅^續學業,而她試著找一份工作。由于她不會開車,找工作有一些障礙,于是她讓諾姆教她。他有些不情愿。首先,他每天都得用車;再者,她不擅長操作機械,所以不會是個好司機。他將她抱在懷里,說:“你要是出什么事,我該怎么辦啊?”她有些困擾,可他的愛緊緊包圍著她,她非常感激,所以便不再去探究為什么而困擾。她只好坐公交車,或是求母親載著她到處奔走。最后她找到了一個打字員的職位,周薪三十五美元。這點兒薪水可以勉強維持生活,但不會很寬裕,所以她決定去紐約找一份工作,在紐約和新澤西之間往返。諾姆知道后很驚恐。那可是紐約??!那是一個多么危險的地方。往返車費就得花掉她三分之一的薪水。她得早出晚歸。還有,男人們可能會……
米拉從沒和諾姆提起過在“凱利之家”的那個晚上。諾姆也沒有提起過,要么是他自己不愿提起,要么是他感覺到了她的恐懼,但在之后的歲月中,他總會含沙射影地提及此事,戳米拉的痛處,直到米拉對此麻木。如果他不這樣做,米拉可能早已學會了克服自己的恐懼。有了“太太”(它代表某個男人的財產)這個頭銜,把自己武裝起來,她感覺在這個世界上強大多了。如果他們知道她在某個男人的庇護之下,就不敢再進攻她了。
她放棄了去紐約的想法,接受了打字員的工作。諾姆也找了一份兼職,此外,他花了很長時間提前預習秋季將要學習的課本。他們的生活安頓下來。
她蜜月過得很愉快。能夠毫無顧慮地親吻和擁抱,簡直是難以想象的快樂。諾姆一直在用避孕套。不過,結了婚,這件事也就沒那么可怕了。裸露身體時,她很害羞。諾姆也是如此。兩人在共同的羞怯和歡愉中咯咯笑著。唯一的問題是,米拉并沒有達到高潮。
一個月后,米拉以為自己性冷淡。諾姆說她胡說,只是沒有經驗而已。他有一些已婚的朋友,他知道時間久了就會好的。她不好意思地問他,能不能忍一下,她覺得她就快到高潮了,可是他就這樣射了,然后一軟到底。他說,任何一個健康的男人都不能也不應該忍著。于是,她更加不好意思地問,他們是否可以再來一次。他說,那樣對他的身體不好,而且他可能不行了。他是學醫的,所以她相信他。于是,她只好躺回去,享受所能享受到的快樂。等他睡熟之后,她就自己手淫到高潮。做愛之后,他總是很快就睡著了。
他們的生活就這樣繼續著。他們偶爾招待朋友,她學會了做飯。他經常幫她分擔家務。周五她發了工資后,晚上他會帶她去雜貨店采購。如果她執意要求,他還會在周六幫她打掃房間。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比如遞給客人一杯飲料時,或者化好妝、戴上首飾,準備和丈夫一起出門的時候。可是,大多數時候,她都感覺自己像是一個跌跌撞撞、笨手笨腳走錯了家門的孩子。她的工作枯燥無味。公共汽車上那些面色灰暗、身體疲憊的人,讓她感覺到骯臟與貧窮。晚上,諾姆打開電視(那是他們用結婚禮金買的一個大件),因為這房子只有廚房和臥室兼客廳,她別無選擇,只能聽著。她試著讀書,注意力卻總被打斷。電視機的聲音太大了。生活空虛得可怕。但她對自己說,這只是因為女人都認為婚姻是治療一切空虛的靈丹妙藥。盡管她不認同這種觀念,但無疑還是受到了影響。她對自己說,怪就怪自己,她要是真的想學習或是思考,是可以做到的。可是,她又為自己辯解道,在辦公室工作八小時,再坐兩個小時車,然后準備晚飯,洗碗——這是諾姆碰也不會碰的事,做完這些,她就已經非常累了。再說,諾姆老是在晚上看電視。好吧,她又反駁道,他開學后就會好些了,他晚上就得學習了。轉眼間,她二十歲生日快到了。她的另一個自我說,瞧瞧濟慈二十歲的時候都干了些什么。最終她的整個自我會占上風,把這些都推翻。噢,別用它來煩我!我已經盡力了!
她隱隱覺得自己只是在勉強生存,而她別無選擇。生活日復一日、百無聊賴,她游走于各種責任間,朝著自己無法看清的某個目標前行。自由,這個詞已從她的詞匯表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成熟。她隱約覺得成熟就是懂得如何生存。她的孤獨不減從前,除了有時候她和諾姆相擁在一起,認真說說話的晚上。有天晚上,她說起了自己的想法:她想回學校,考個博士學位,然后去教書。諾姆大吃一驚。他提到了一大堆問題:資金困難,還有她精力有限——她除了做這些,仍然要做飯、打掃,因為他一回到學校,就沒時間幫她了。她說他們應該共同分擔。他提醒她,歸根結底,也該他賺錢養家。不過他并沒有堅持,他不專橫,也不苛求。他只是把問題擺出來,問她是不是這樣。她困惑地皺著眉,不知怎么辦才好,最終不情愿地同意了。這就是她曾經想要的啊。諾姆很有責任心,不像蘭尼那樣。當她在照看哭泣的嬰兒或是在廚房里跪著擦地板時,他永遠不會丟下她出去和男孩們喝酒。他又補充道,學醫很難,要求很高。她堅持說自己能做到。她可以做到他做不到的事情,可以邊上醫學院,邊料理家事。于是,他使出了撒手锏——那里有很多男孩子,他們會為難她,男教授不會輕易讓她拿到學位。這次他的潛臺詞太明顯了。她仔細想了想,說:“諾姆,有時候我覺得你想把我鎖在一個修道院里,而且只有你能來看我。”
“說真的,我真的會那么做的。”他嚴肅地說。
她背過臉去不理他,而他很快睡著了。才三個月,她的保護傘已經讓她感到壓抑。那也曾是她想要的,不是嗎?要不是因為內心如此悲苦,她真想大笑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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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是一門藝術。它需要感官和心靈變得麻木,需要耐心去等待,卻不必弄清你究竟在等待什么。米拉依稀以為,到諾姆完成學業開始實習的那一天,她的等待就到頭了。但那太遙遠了,五年的枯燥生活讓人難以忍受,所以她干脆想都不去想。
諾姆回學校去了,如她所期望的一樣,他不再看電視了??伤l覺,即便電視沒開,她也還是無法集中注意力。她懷疑這不只是因為疲憊。每當她拿起一本嚴肅的書,一本能引發她思考的書時,她就會這么想。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因為思考就包括思考她自己的人生。她在夜里閱讀,大量地閱讀,仿佛青春期伊始那樣。她讀一些雜書:神秘小說,諸如奧哈拉、馬昆德[35]和毛姆等人的社會諷刺作品。比這些更深刻、更沉重一點兒的書,她就感到有心無力,看不進去了。
她沒什么可怪諾姆的。她照顧他,關心他,做他喜歡吃的東西,卻不向他索求什么。她討厭的不是諾姆,而是她的生活。但性格如她這樣,又能擁有怎樣的生活呢?雖然諾姆經常發脾氣,但他堅稱他愛她,和她在一起很幸福。她討厭的是那該死的學校和那些吹毛求疵的教授。他的學業并不順利,第一年成績平平。他抱怨說,這都是因為她的事令他煩心。因為她懷孕了。
五月,她的月經沒來。她很緊張,因為她平時周期很規律,還因為在她第一次嘗試用子宮帽失敗之后,諾姆堅持用以前的老辦法。他不喜歡在欲火焚身的時候,還要等她在浴室里鼓搗十分鐘。她懷疑他是想自己掌控局面。她擔心避孕套有風險,可有時避孕套破損嚴重時,諾姆就什么都不用,只是在高潮前抽出來。她覺得那樣很冒險,可他向她保證說不要緊。
多年之后她才覺得,在這方面,她對他言聽計從,這很奇怪,可能因為她討厭戴子宮帽。到后來,她干脆完全不喜歡做愛了,因為他總是讓她“乘性而來,敗性而歸”;如今,手淫的時候,她也能到高潮?;厮輳那?,她才意識到,她把自己的人生托付給他,就像她當年必須將人生托付給父母一樣。她只是將自己的童年轉移了過來。盡管諾姆比她大七歲,還在戰時參過軍,也有過幾次冒險經歷,但他這個年紀,還不足以去當一個孩子的父親。或許,在潛意識中某個隱秘的角落,她是想要孩子的。也許,她所等待的,她所謂的成熟,就包括生一個孩子,將他撫養長大。也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