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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感到孤獨極了。我擁有足夠的空間,可這卻讓我感到空虛。或者我并沒有足夠的空間,或者此空間非彼空間。克拉麗莎曾說過,孤獨就是瘋狂。她從不輕易發言,從她口中說出的話必定經過深思熟慮,就像熟透的瓜果。未到瓜熟蒂落時,她絕不與人分享,也正因如此,她才常常保持沉默。所以,我猜孤獨就是瘋狂。可我又能做什么呢?在每年參加的一兩次同學會上,我不得不聽那些學術八卦、校長混亂的報告(與現實毫不沾邊),以及挖苦系主任無能的惡心笑話。在哈佛那樣的地方,人們聊起學術八卦時很虛偽、做作,“拽人名”和大驚小怪處處可見,要不就是沾沾自喜、剛愎自用。在這樣的地方,人人都覺得自己是失敗者,八卦總是刻薄的,而且充斥著厭惡與輕蔑,這又為人生的失意增添了幾分苦楚。除了幾名年輕的男教員,這里沒幾個單身的人。女人就更少了,而且無一單身,除了那個在教職工大會上做針線活兒的六十歲寡婦。我不可能全知全能,對吧?我該為自己的命運負全責嗎?我不認為感到孤獨全是我的錯。人們——其實就是伊索[12]——寫信說(她一定會說!),我周末應該開車到波士頓,去單身酒吧。她就是這樣,而且她總會遇到某個有趣的人。可我不會,這點我是知道的。我頂多遇到一些膚色黝黑、蓄著短絡腮胡(還算不上胡子)、趕時髦的中年人;或是衣著新潮(粉色外套,栗色褲子)且一周去健身房或網球場三個小時也減不掉肚子的人,比起我自己的空虛,他的空虛更會將我逼死。

于是,我沿著沙灘散步。從去年九月開始,這一年間我頻繁地來這里,圍一塊方頭巾,穿著濺滿油漆的藍牛仔褲——我曾用這樣的油漆粉刷我的房間,想讓它變得更舒適一些——還有一件繡花披風,那是凱拉從新墨西哥給我帶回來的,冬天的時候,我還會在外面套上一件帶襯里的厚尼龍外套。我知道,已經有人在說我是一個喃喃自語的瘋女人。一個不顧“形象”的女人,是很容易被當成瘋子的,正如米拉一樣,她跑出去,買了可笑的短百褶裙,只因為她要回到學校了。可是,從另一方面看,或許他們是對的,或許我真的瘋了。這里的人并不多——幾個釣魚的人,幾個帶孩子的女人,以及像我一樣來這里散步的人。可他們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他們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是因為我有其他的問題。因為學校上周就放假了,要應付那些試卷和考試,忙亂中,我無暇多想,于是兩個半月以來,我都無事可做。假期的快樂,對我來說就好比撒哈拉沙漠,在肆虐的陽光下不斷延伸,變得空曠、空虛。我想,我該計劃明年的課程了:我要讀一些童話(童話和民俗學),要試著多了解喬姆斯基(語法12),還要找一本更好的寫作指南(作文1—2)。

啊,天哪。

我才意識到,這是我今年第一次,或許也是人生第一次,感到孤獨而又無所事事。或許正因如此,所有往事才統統向我涌來。這些記憶跌跌撞撞進入我的腦海,令我認為,我的孤獨并不全是環境的錯,當時我還不明白,這或多或少是出于我自己的選擇。

我也曾做噩夢,夢里滿是血腥。我夜復一夜在夢里被追逐,夜復一夜轉身打那個追我的人,我狠狠地打,不停地打。就好像我很憤怒,好像有多大仇恨似的。可我從不許自己心生仇恨,這恨意又是從哪里來的呢?

我沿著沙灘走,不斷想起米拉來到劍橋頭幾個星期的樣子。她踩著高跟鞋,步履蹣跚。(她穿高跟鞋總是走得踉踉蹌蹌,可她還是總喜歡穿。)身穿羊毛三件套套裝,頭發用發膠定了型,她近乎慌張地看著路人的臉,渴望有人投來一道犀利的目光,或評價般的微笑,好讓她確定自己的存在。每當想起她,我的胃就會痙攣一下,帶著一種微妙的輕蔑感。可是,對那個和我如此相像的女人,和我的母親如此相像的女人,我怎敢有這種感覺呢?

你敢嗎?你是知道她的:她就是那個在鄉間俱樂部打橋牌的金發碧眼的婦女,兩杯曼哈頓雞尾酒就可讓她飲至微醉。在穆斯林國家,他們讓婦女穿上長袍,戴上面紗,這樣別人就看不見她們,就像白色的幽靈在街上飄蕩,她們買些魚肉或蔬菜,轉身走進又黑又窄的小巷,回到家,砰的一聲關上門,任這聲音回蕩在古老的石頭之間。人們看不見她們,于是她們和那些在賣水果的小販之間亂跑的小狗也就沒有多大差別了,只是外形不一樣而已。你看不見女人站在賣手套或絲襪的柜臺邊,看不見她們撥開谷類食品盒,或者將六塊牛排放進購物車里。你能看見她的衣服,看見那披散的頭發,你停下來仔細打量她。她打扮得如此得體,換句話說,她和其他女人沒什么區別,都不是妓女罷了。但或許她是,誰知道呢。今時不同以往,有些人已不能靠衣著區分。女人可以是任何身份的。是人妻還是妓女,真的不重要,因為無論怎樣,在美國,女性都是最受蔑視的群體。你可能討厭黑人、波多黎各人和怪人,但你至少還有些許害怕他們。有時,別人害怕你也是對你的一種尊重,而女性卻連這樣的尊重也得不到。

畢竟,有什么好怕呢?怕那個不停地跑到鏡子前看自己是誰的傻女人嗎?米拉對鏡子的依賴一如白雪公主里的皇后。我們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我們聽取別人對我們的看法,并對此深信不疑。我經常做雜志上的心理測驗:你是一個好妻子嗎?是一個好母親嗎?你的婚姻能永葆浪漫嗎?菲利普·懷利[13]說,母親就是一代蛇蝎,我相信他的說法,于是發誓決不做這樣的母親。我相信弗洛伊德所說“性別決定性格”,所以盡力去培養同理心和敏銳的天性。我記得瑪莎說過,她的母親不像母親,她從沒做過一件女人該做的事。她收集舊報紙和繩子,從不打掃衛生,每晚帶瑪莎去便宜的小餐廳吃晚飯。所以,瑪莎結婚后,不知道怎么去和別的夫妻交朋友。別人到家里做客,她不知道端茶倒水,只是和喬治一起坐在那兒,和他們聊天。客人總是早早離開,然后再也不去她家,也不再邀請她。“所以,我訂了《女性家庭月刊》和《家政》。我滿懷虔誠地看了幾年。我把它們奉為‘圣經’,試著從中學習如何做一名主婦。”

我在沙灘散步時,時常聽到瑪莎的聲音。還有其他人的——莉莉、瓦爾和凱拉。有時候我以為自己吞噬了所有認識的女人,腦中充斥著各種各樣的聲音。我走在沙灘上時,它們與海風、海水相混合,好似自然那無形的力量,如龍卷風一樣圍著我轉。我感到自己像一個靈媒,所有的亡靈擁向我,叫囂著“放我出去”。

所以,今早我擬訂了一項計劃,以度過這漫長而空虛的夏天。我要把一切都寫下來,追溯得越久遠越好,嘗試去探尋其中的意義。可我不是一名作家。我教語法(我討厭語法)和作文,可是,教過中學課程的人都知道,你不懂寫作也可以教人寫作。甚至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因為這樣你就可以按規則來寫,相反,如果你真的懂寫作,那么,導語、正文等規則也就不存在了。對我來說寫作并不容易,我頂多能寫下只言片語,記錄幾段時光、幾段生活而已。

我正試著把這些聲音釋放出來。或許它們能讓我明白她們何以結局至此,明白我此刻為什么會覺得被吞噬和被孤立。說起來,這一切都始自米拉。到底是為什么,三十八歲的她會躲進女廁所里呢?

5

米拉是一個很獨立的孩子。夏天,她喜歡脫光衣服,慢悠悠地逛到當地的糖果店。在她第二次被警察送回家后(還是她給警察指的路),沃德太太開始把她綁起來。她這么做并非狠心,只因為米拉去糖果店要穿過一條車水馬龍的大街。她把繩子拴在前門的把手上,繩子很長,米拉還是能四處走動。可是,米拉喜歡脫衣服的習慣卻沒改掉,這令人難堪。沃德太太并不推崇體罰,她用嚴厲的責備和冷暴力取而代之。這個方法奏效了。新婚之夜,米拉不愿意脫衣服。漸漸地,米拉不再因為被拴起來而生氣和流淚了。她學會了在那小小的一方天地里玩耍。不讓她出去,她只好胡思亂想。于是,當繩子解開時,米拉成了一個俯首帖耳甚至有些羞怯的孩子,經常悶悶不樂。

她是一個聰明的孩子:開學第一天,她就把所有的課本學完了,無聊之際,她就將一學期剩下的時間用來活躍班里的氣氛。結果學校決定讓她跳級,如老師所建議的,把她調配到一個“更適合她水平”的班級。可她跳了幾次,也沒找到這樣的班級。在她看來,同學們只是比她大幾歲,高幾寸,重幾斤,比她更懂人情世故而已。她和他們說不上話,只是一頭鉆入藏在課桌里的小說中,她甚至會在上下學的路上看小說。

沃德太太覺得米拉將來會有出息——嫁得好,成為一個好女人。所以,她省吃儉用,送米拉去上培訓班。米拉學了兩年朗誦、兩年舞蹈、兩年鋼琴,還學了兩年水彩畫。(沃德太太年輕時喜歡簡·奧斯汀的小說。)在家時,沃德太太教她不要蹺二郎腿,不要和男孩子一起爬樹,不要在小巷里玩捉迷藏,不要大聲說話,不要同時戴三件以上的首飾,也不要金銀混搭。學完了這些后,她認為把米拉“培養成才了”。

可是,米拉有自己的私人生活。因為年紀比同班同學小很多,所以她沒什么朋友,不過,她倒也不在乎這些。她把所有時間都用來看書、畫畫和幻想。她尤其喜歡童話和神話,所以后來她又接受了兩年的宗教教育,此后,她的關注點就轉變了。

十二歲時,她全身心地去研究上帝、天堂、地獄和塵世之間的關系。夜晚,她躺在床上,看著外面的月亮和云朵。她的床靠著窗戶,她可以愜意地枕在枕頭上,凝望著窗外的天空。她想象那些已逝的人,圍成一圈站在天上。她想象他們的樣子,他們也定然在往下看,是在期待一張友好的面孔嗎?可她一個人也沒瞥見過。讀了一些史書后,她開始想地球上實際居住著多少人,然后她就開始擔心陰間的人口問題。她想象自己在尋找三年前去世的奶奶,可望穿人群也找不到她的蹤影。然后,她意識到,這些人都非常重,他們不可能全都站在那兒,否則,天堂就會被壓垮了。也許,只有少數幾個人在那兒,而其他人都在地獄里吧。

可是,米拉從社會學課本上了解到,她認為邪惡的窮人,并非打心底里邪惡,只是環境剝奪了他們的一切,造成了他們的貧窮。米拉認為,如果上帝是仁慈的,那他定能看到這種不公,也就會發善心,不會將那些少年犯都打入地獄。在她父親每晚從市里帶回來的《紐約每日新聞》上,總有關于他們的新聞。這個問題很棘手,她絞盡腦汁地思考了好幾個星期。

她發現,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先了解自己,不僅要體會自己的感受,還要去檢視這些感受。她相信自己真心想要愛人和被愛,真心想做個乖孩子,想得到父母和老師的支持。可她怎么也做不到。她總是給母親出難題,討厭父親的小題大做。她怨他們總拿她當小孩看。他們對她撒謊她也心知肚明。她拿著雜志上的廣告去問母親,母親說她不知道衛生棉是什么。她在學校聽到別人說“他媽的”,于是回家問母親這是什么意思,母親說她也不知道,可是,后來,米拉聽到她悄悄地對馬什太太說:“那種事,你怎么好跟孩子講呢?”還有很多其他事情是她根本無權過問的。總之,這表明她父母眼中的乖孩子和她所認為的乖孩子標準是不一樣的。她說不清為什么,只是,按照父母的意愿行事,感覺就像有人要將她勒死、悶死。

她還清楚地記得,一天晚上,因為一件事她對母親十分冷淡,因為這件事她明明是做對了的,母親卻不承認。母親狠狠地責備了她,她就跑到漆黑的玄關坐在地板上生悶氣,感到委屈極了,連飯也不肯吃。母親來到玄關說:“米拉,快進來,別鬧了。”母親之前從沒這樣過。她甚至伸出手想拉起米拉。可是,米拉仍氣呼呼地坐在那兒,不肯拉母親的手。母親只好回到餐廳。米拉都快哭出來了,心里不停地問自己:“我為什么要這么生氣,為什么要這么頑固?”她多希望自己剛才拉起了母親的手,多希望母親再回來。可是母親沒有再回來。米拉繼續坐在那里,腦中突然浮現出一句話:“他們要求太高,代價太大了。”她不確定那代價到底是多少,她將它稱作“自我”。她愛母親,也知道因為生氣和冷漠,她失去了母親的愛;有時候,沃德太太一連幾天都不和她說話。可她依舊我行我素。母親說,她被寵壞了,變得自私且冷漠。

她是一個壞孩子,可她不想當壞孩子。上帝肯定知道這點。如果代價不是這么大,她會是一個好孩子的。而她的壞也并非真的壞。她只是想做自己想做的事而已,這有那么可怕嗎?上帝一定能夠理解她的,因為人們說,他能識人心。如果他能理解她,他也就能理解每一個人。沒有誰想故意做壞人,每個人都想得到愛與支持。如此,也就沒有人下地獄了。可如果地獄里一個人都沒有,又何必要有地獄呢?所以,根本就沒有地獄。

十四歲時,米拉把所有能從圖書館借來的、有趣的書都讀完了。他們不允許她從成人區借書,所以,她把自家書架上那些索然無味的書也翻了個遍。其實,家里人也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書。那些書都是自然而然搜集的,都是死去的親戚留在閣樓上的遺物。米拉從中找到了潘恩[14]的《常識》和尼采的《善與惡的彼岸》,以及瑞克里芙·霍爾[15]的《寂寞之井》——一本她完全讀不懂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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