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醒來的女性(全集)
- (美)瑪麗蓮·弗倫奇
- 4498字
- 2017-11-16 16:32:05
1
米拉躲在女士洗手間里。盡管有人已將門上的“女士”二字劃去,在下面寫上“女人”,可她仍然稱它為“女士洗手間”。三十八年來,這種叫法已經(jīng)成了習(xí)慣,她從不曾多想,直到看見門上那被劃掉的字。在她看來,“女士洗手間”是委婉的叫法,原則上,她并不喜歡委婉語,可她同樣討厭那些被她稱為粗鄙言辭的話,她這輩子就連“媽的”都沒說過一句,即便話到嘴邊也不曾說出口。然而,此刻,三十八歲的她卻為了安全感,縮在塞韋爾樓[1]底層的洗手間隔間里,盯著,不,是在琢磨,那個被劃掉的詞,以及其他同樣潦草地寫在涂著灰色瓷漆的門上和墻上的字。
她穿戴整齊,坐在馬桶圈上不住地看著表,感到自己愚蠢可笑而又不知所措。假如神情冷酷、穿著大衣、手握著槍插在衣袋里的沃爾特·馬修[2],或是怒目錚錚、穿著高領(lǐng)毛衣、慣于殺人的雙手已經(jīng)按捺不住的安東尼·珀金斯[3],正在外面的走廊里等著她就好了。只要有那樣一個既有魅力又可怕的人在等待著她,而她則慌張地坐在這里,想尋找一條出路,那么這一切就另當(dāng)別論,甚至可能是令人激動的。可即便這樣,一定會有一個冷酷又絕情的加里·格蘭特[4]或伯特·蘭卡斯[5],貼著另一條走廊的墻壁悄悄摸過來,等待沃爾特現(xiàn)身。她悲哀地想,那樣就已經(jīng)夠了。此刻的她感到無比失落,如果上述任何一個人在家里等著她,她就不會躲在塞韋爾樓底層的洗手間隔間里。她會和其他同學(xué)一起,待在樓上的走廊里,背靠著墻,把書放在腳邊,或是步態(tài)輕盈地從那些茫然的面孔前走過。如果知道有他們這樣的一個人在她家里,她就可以超脫這一切,從此安然地獨(dú)行于人群中。她苦苦思索著這個悖論,但也沒想多久,因?yàn)槟切﹣y七八糟的字太有意思了。
“打倒資本主義,去他的軍工復(fù)合體。殺光所有的法西斯豬!”
下面還有對這幾句話的回應(yīng):“說得太簡單了。必須想出新辦法,干掉這些法西斯豬。它們死去,新的豬又來,就像伊阿宋[6]那頭沙文主義蠢豬種下的龍牙長成了軍隊(duì)。[7]豬因血而肥。這個過程是漫長而艱難的。我們一定要保持清醒,拋棄那些該死的老一套,我們一定要像喬伊斯[8]那頭沙文主義豬一樣在沉默和流亡中奮斗,像他一樣狡猾。我們必須進(jìn)行一場情感革命。”
第三個人又加入了討論,她用紫色墨水寫道:
“好好待在你的繭里吧。誰要你幫忙?沒站在我們這邊的就是我們的敵人。凡是支持現(xiàn)狀的人都成問題。來不及了。現(xiàn)在就開始革命!干掉法西斯豬!”
第二個回應(yīng)的人很明顯喜歡這個位置,她又回來了,因?yàn)橄乱粭l回應(yīng)正是她的筆跡,而且用的是同一支筆:
“以劍為生的人終會死于劍下。”
紫色簽字筆在其后潦草地寫了幾句,筆畫張牙舞爪,字大得嚇人:
“該死的基督教白癡!用你的箴言集去噎死他們吧!權(quán)力至上!一切權(quán)力歸于人民!權(quán)力屬于窮人!此刻,我們就要死于劍下了!”
這最后的爆發(fā)結(jié)束了本次討論,不過,兩側(cè)墻上還有其他像這樣的字跡,而且?guī)缀跛性捳Z都是有關(guān)政治的。墻上還貼著各種海報,比如學(xué)生爭取民主社會組織、“面包與玫瑰[9]”和“碧麗提絲之女[10]”的會議通知。米拉的眼神從一幅粗略勾勒的畫上移開,上面畫的是女性生殖器。畫的下面還有幾個字:“陰道是美麗的”。盡管這幅畫看起來像極了一朵盛開的花,米拉還是認(rèn)定那上面畫的是女性生殖器。但她不太肯定,因?yàn)樗龔膩頉]有見過自己的生殖器,而在解剖圖上,這個部位也不會直接呈現(xiàn)出來。
她又看了看表。現(xiàn)在,她可以走了。她站起來,習(xí)慣性沖了沖根本沒用過的馬桶。有人在馬桶后面的墻上寫了幾個字,筆畫參差不齊,看上去像是用指甲油寫的。紅色的指甲油往下流,在下方形成厚厚的一顆“珍珠”,好像這字是用鮮血寫就的一樣:“人皆有一死”。她深吸一口氣,走出隔間。
這是一九六八年。
2
出于習(xí)慣,她仔細(xì)洗了洗手,又梳了梳她那精心打理過的卷發(fā)。她往后退一步,借著廁所里明亮的燈光照了照頭發(fā)。頭發(fā)的顏色看起來有些特別。自從去年她不再染發(fā),新長出的頭發(fā)不僅越發(fā)灰白,還帶有淡淡的耗子毛般的棕褐色。所以她又開始染發(fā),不過這次的橘色似乎有點(diǎn)兒太重了。她湊近鏡子,又檢查了一下眉毛和一小時前剛涂的藍(lán)色眼影。妝容都還完好。
她又后退一步,試著讓鏡子照到自己的全身,可未能如愿。自從改變穿衣風(fēng)格后——也就是進(jìn)哈佛以來——她就無法在鏡子里完整地照出自己。她可以在鏡子里看到自己身體的各部分——頭發(fā)、眼睛、腿,可是這些部分就是沒法相互協(xié)調(diào)。頭發(fā)和眼睛還算相配,嘴巴卻很別扭。在過去的幾年里,她嘴唇的形狀改變了。兩條腿看起來還不錯,但配上笨重的鞋子和百褶裙卻又不好看了。上身太胖,而腿又顯得太細(xì),盡管她的體重還和十年前一樣。她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從胸口涌上來,急忙轉(zhuǎn)過臉去。已經(jīng)來不及煩惱了,她緩緩地向鏡子轉(zhuǎn)過臉來,并不去看鏡中的自己,只是掏出口紅在下唇勾了唇線。她的眼睛什么也不看,只是盯著自己的嘴唇。然而,她還是能看到整張面龐,一瞬間,她心中滿是酸楚。她將發(fā)燙的額頭抵在冰冷的磚墻上,而后想起自己是在一個滿是別人細(xì)菌的公共場所,便匆匆起身離開了。
她沿著樓梯往上走,樓梯一共有三段,陳舊不堪,吱嘎作響。因?yàn)榕畮窃谶@幢樓建成很久后才加上的,所以位置才會如此不便。這所學(xué)校原是為男士所建,聽人說有些地方女士還不得入內(nèi)。于是她就想,怪了,這是為什么?既然女人如此微不足道,還有誰會費(fèi)盡心思把她們趕出去呢?她到走廊時有些晚了,走廊里已空無一人,也沒有人在教室門外閑逛了。十分鐘前還在這里的那些空洞的眼神、木然的面孔和年輕的身體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正是這些經(jīng)過她卻對她視而不見、全然漠視的眼睛,迫使她躲藏起來。他們讓她感覺自己是個隱形人。你明明有一具有形的軀殼,而別人卻看不見,那無異于死亡。人皆有一死,走進(jìn)教室時,她不斷地喃喃自語著。
3
或許你覺得米拉有些可笑。我也這么覺得。可我又有點(diǎn)兒同情她,可能比你更加同情她。你認(rèn)為她自負(fù)、膚淺。在我看來,這些詞或許可以用在她身上,可是,最先浮現(xiàn)在我腦海中的并不是這些。我認(rèn)為她的可笑之處在于躲在廁所里,可比起這一點(diǎn),我更不喜歡她那張刻薄的嘴,她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diǎn),所以才試圖用口紅去遮掩。她的刻薄是那種不時發(fā)出“嘖嘖”聲的刻薄,她砰地關(guān)上了腦中的教養(yǎng)之門,把寬容擋在了門外。可我又為她感到難過,至少當(dāng)時是這樣,后來便不再如此。
因?yàn)椋_門或者關(guān)門都不重要,最終你還是被困在盒子里。我無從探知兩種生活方式之間有什么客觀上的不同。我所能看見的,只是幸福水平的不同,說是這么說,我也不很確定。如果叔本華所言不虛,那么,人類就不可能獲得幸福,因?yàn)樾腋R馕吨鴽]有痛苦,正如我的一位叔叔所言,人只有在死亡和爛醉時才不會感到痛苦。彼時,米拉關(guān)掉了所有的門,此刻,我打開了所有的門,而我們都感到痛苦。
一九六八年,我回到哈佛,在這里待了很久,無論天氣怎樣,我都會沿著湖濱散步。我總是想起米拉,還有其他人:瓦爾、伊索爾德、凱拉、克拉麗莎和格蕾特。那一年本身就是一扇敞開的門,卻也是一扇神奇的門:你一旦走進(jìn)去,就再也出不來。你站在門后,回望身后的事物,它們就像童話書里的國度,五彩繽紛,有田野、農(nóng)場,還有帶塔樓、燕尾旗和鋸齒欄桿的城堡。那里的房屋全都是宜居的村舍,蓋著茅草屋頂,在午后的陽光下熠熠生輝。住在城堡里的人和住在茅舍里的人一樣,都有著簡約的身影,卻也能讓你一眼就分辨出來:善良的王子、公主和仙女是金發(fā)碧眼,而壞王后和繼母則是一頭黑發(fā)。我認(rèn)為,在那里,有一個雖然長著黑發(fā)卻依然善良的女孩,可她也不過是個例外。善良的仙女穿著淡藍(lán)色的紗裙,手拿金色魔杖;惡毒的仙女則穿一襲黑衣,駝著背,長著大下巴和長鼻子。仙境里雖然有幾個臭名昭著的巨人,有許多邪惡的繼母和老巫婆,卻沒有壞國王。我小時候就希望生活在書中的仙境里,我評價周圍事物的標(biāo)準(zhǔn)是看它們是否與仙境相符:美是仙境,不是現(xiàn)實(shí)。我還曾集中心力,試圖讓仙境在頭腦中變成現(xiàn)實(shí)。如果我能做到這點(diǎn),我會欣然拋棄真實(shí)世界去那里,我甚至愿意拋棄我的父母。或許,你以為這是早期精神分裂癥的表現(xiàn),可在我看來,我最終就是那么做的——住在一個只有五種基本顏色的仙境里,邊界分明,里面沒有弄亂草地的啤酒罐。
我之所以如此喜歡緬因州的海岸,主要是因?yàn)椋谶@里你幾乎顧不上去幻想這些。這里的風(fēng)又冷又厲,整個冬天,我的臉都有些皸裂。拍岸的海水令我興奮,而且每每如此,就像紐約的地平線帶給我的感覺一樣。用來形容它的,都是些老掉牙的詞——壯觀、宏偉、洶涌,不過,怎么說都沒關(guān)系。它本身就能讓我聯(lián)想到上帝。這些巨浪帶著一股原始的力量,起起落落,發(fā)出恐怖的隆隆聲,拍打著巖石,激起漫天白沫。如此有力,如此美麗,卻又如此可怕,對我來說,這就是生命的象征。還有沙灘和巖石,以及它們培育的全部生命——蝸牛和貽貝。我常常把巖石戲稱作蝸牛的廉租房,或者貝類的貧民區(qū)。你知道嗎?那里的蝸牛比中國香港的人潮更擁擠。沙灘并不適宜散步,緬因州那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擴(kuò)展到了虛空之中。這里的天空,讓人絲毫聯(lián)想不到樂土——樂土的天空,應(yīng)是如海水般湛藍(lán)的,那里應(yīng)該種著橄欖樹,西紅柿由青變紅、鮮艷欲滴,在陽光里粉刷一新的白墻的映襯下,柑橘在翠綠的樹葉間閃爍。而在這里,海水、天空和巖石都是灰色的。這里的天只能看向北方,看向那冰冷的極點(diǎn);當(dāng)天空向北彎成弓形時,你甚至可以看見它的顏色一點(diǎn)點(diǎn)褪盡。真如冰雪皇后[11]統(tǒng)治下的白色世界。
我說過盡量拋開童話般的幻想,但我似乎無藥可救了。所以,我站在這門口,一邊回望童話世界,一邊享受著痛苦,孤獨(dú)中又帶著些許優(yōu)越感。也許,我該轉(zhuǎn)身面對現(xiàn)實(shí)世界。可我做不到,我無法向前看,只能回望那個童話世界。不管怎樣,這一切都荒唐極了。因?yàn)槲乙f的是,米拉一生都活在童話世界里,當(dāng)她穿過門時,腦中還全是童話世界的樣子,她對現(xiàn)實(shí)世界一無所知。不過,顯然她認(rèn)為童話世界就是她的現(xiàn)實(shí)。因此,如果你想去評價她,就不得不搞清楚她的現(xiàn)實(shí)是否和其他人一樣,換言之——她是不是瘋了?在她看來,惡毒的皇后可以根據(jù)面容與身形判斷,善良的仙女亦然。每當(dāng)她需要幫助時,善良的仙女就出現(xiàn)了,她每次揮動魔杖都分文不取,幫了忙后隨即消失。至于米拉是否心智正常,就要由你來判斷了。
4
我不再試圖武斷地判斷事物。就連這不毛之地上也滿是生命:在海洋里,在蒼穹上,在巖石中。我來到這里,是為了逃離一種更加深沉的空虛。往內(nèi)陸幾公里,有一所三流的社區(qū)大學(xué),我就在那里教“童話與民俗學(xué)”(還真是逃也逃不掉!)和“語法12”之類的課程,我的學(xué)生大部分是成績較好,能上州立學(xué)校或取得教師資格證,并快樂地享受著寒暑假的女學(xué)生。等等,容我想想,到底有多快樂呢?
看那巖石上的蝸牛群:堆積的卵石間有成千上萬只蝸牛和貽貝,它們簇?fù)碓谝黄穑拖裆钤诠哦嫉木用瘛K鼈儞碛袛?shù)千年來遺傳的美麗色澤:紅色、金色、藍(lán)色、白色和橙色。它們聚居在一起。我還發(fā)現(xiàn)一個特別之處,它們每只都待在自己那塊小小的地方,絲毫不去侵占更多的空間。你覺得它們還會因?yàn)闆]有容身之地而死去嗎?很顯然,它們生活在一個封閉的小圈子里。我喜歡來這里,觀察它們。我從不觸碰它們。但我一邊看,一邊想,它們不必創(chuàng)造秩序,也不必創(chuàng)造生活,那些東西是它們與生俱來的。它們唯一要做的就是活著。你覺得,這樣的生活是不是好像幻象?
麻衣神算子
爺爺教了我一身算命的本事,卻在我?guī)腿怂懔巳蚊螅x開了我。從此之后,我不光給活人看命,還要給死人看,更要給……
長安的荔枝(雷佳音、岳云鵬主演影視劇原著小說)
同名實(shí)體書新鮮上市,馬伯庸歷史短小說“見微”系列神作!大唐天寶十四年,長安城小吏李善德突然接到一個任務(wù):要在貴妃誕日之前,從嶺南運(yùn)來新鮮荔枝。荔枝保鮮期只有三天,而嶺南距長安五千余里,山水迢迢,這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wù)。為了家人,李善德只得放手一搏……古裝版社畜求生記,帝國夾縫中的小人物史詩。
三體全集(全三冊)
【榮獲世界科幻大獎“雨果獎”長篇小說獎,約翰·坎貝爾紀(jì)念獎,銀河獎特別獎】套裝共三冊,包含:《三體I》《三體II:黑暗森林》《三體III:死神永生》對科幻愛好者而言,“三體”系列是繞不開的經(jīng)典之作。這三部曲的閱讀體驗(yàn)和文字背后的深刻思想配得上它所受的任何贊譽(yù)。
龍族Ⅴ:悼亡者的歸來
《龍族第2季》7月18日起每周五10點(diǎn),騰訊視頻熱播中!熱血龍族,少年歸來!這是地獄中的魔王們相互撕咬。鐵劍和利爪撕裂空氣,留下霜凍和火焰的痕跡,血液剛剛飛濺出來,就被高溫化作血紅色的蒸汽,沖擊波在長長的走廊上來來去去,早已沒有任何完整的玻璃,連這座建筑物都搖搖欲墜。
天亮了,你就回來了
《夏有喬木雅望天堂》作者籽月闊別3年全新力作,電子書全文首發(fā)。穿越時空元?dú)馍倥甐S風(fēng)度翩翩優(yōu)質(zhì)大叔。如果愛人突然消失,你會等幾年?江倩兮撞上時空折疊,短短10個小時,外界已過了23年,好不容易追到手的新婚丈夫,轉(zhuǎn)眼變成陌生大叔?!完美言情男主再添一員猛將:顧池!少年時,他是腹黑學(xué)霸,牢牢抓住姐姐的心。新婚時,他是甜美奶狗,撒嬌男人最好命。愛人無故失蹤,他在漫長等待里事業(yè)有成,溫潤不油膩的優(yōu)質(zhì)大叔誰能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