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53章 針眼(6)

大衛和露西·羅斯坐在漁艇的船頭,眺望著波濤滾滾的海面。這是一個晴朗的十一月的日子:空氣清冷、微風拂面、天高氣爽,微弱的陽光照射著粼粼的海水。

“我是一九二六年買下這座島的。”羅斯老爹繼續說,“當時我們以為會有一場共產革命,需要有個地方避難,這兒是個療養的好地方。”

露西覺得他熱心得令人生疑,但還是承認這里確實可愛:清風不斷,一切都自然而新鮮。而且搬到這里來也是明智的——他們必須離開雙方的父母,開始婚后的新生活。大衛的父親這時才說出來,他在蘇格蘭海岸邊擁有一座小島,這消息好得難以置信。

“那些羊也是我的,”羅斯老爹說,“每年春天,剪羊毛的人就到島上來,羊毛的收入剛好與湯姆·麥卡維蒂的工資相抵。老湯姆就是那兒的牧羊人。”

“他多大年紀了?”露西問。

“他該有——哦,老天,七十歲了吧?”

“我猜他應該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小船轉進海灣,露西看到小碼頭上有兩個小身影:一個人和一條狗。

“脾氣古怪?要是你獨自一個人生活二十年,也會和他差不多了。他只能和他的狗說話。”

露西轉向小船的水手:“你多久上島一次?”

“兩周一次,太太。我給湯姆送來他買的東西,數量不大,還有他的郵件——數量就更少了。每隔一周的星期一,你只要把購物單給我,如果在阿伯丁買得到,我就給你捎回來。”

他關閉了引擎,把一根纜索拋給湯姆。那條狗吠叫著,轉著圈跑,興奮不已。露西單腳蹬在船舷上,一躍跨到碼頭上。

湯姆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臉如皮革般粗糙,嘴里叼著一個帶蓋的石南根大煙斗,個子比她矮,肩寬胸厚,看起來健康得滑稽。他穿著一件花呢外套,上面的毛是她所見過的衣料中最長的,里面的毛衣大概是由什么地方的老姐姐手工織成,頭上戴的是花格呢便帽,腳下蹬著的是軍用皮靴。他的鼻子又長又紅,上面布滿血絲。“很高興看到你。”他彬彬有禮地說,似乎她是他今天第九位客人,而不是兩周來見到的第一張面孔。

“給你,湯姆。”水手說著,從船上拿起兩個硬紙箱遞給他,“這次沒有雞蛋,不過有一封德文郡來的信。”

“那準是我侄女寫的。”

露西心想:那件毛衣大概也是她織的。

大衛還在船里。水手站到他身后,問:“準備好了嗎?”

湯姆和羅斯老爹也彎腰下船去幫忙,三個人把坐在輪椅里的大衛抬到了碼頭上。

“如果我現在不走,就得等上兩星期,下一班船來的時候才能走了。”羅斯老爹微笑著說,“你們會看到房子已經修繕一新,東西全都安置在里面了。湯姆會一一指給你們看的。”他吻了露西的面頰,擁抱了大衛的肩膀,又和湯姆握了手,“在一起好好休息幾個月,完全恢復健康后就回來,重要的戰爭工作還在等著你們倆呢。”

露西深知,他們不會回去的,至少到戰爭結束之前要一直待在這里。不過她并沒有對任何人講過這件事。

父親回到了船上。漁船兜了個小彎,掉頭走了。露西揮著手,直到小船消失在海岬后面。

湯姆推著輪椅,露西提著他那些七零八碎的行李。從碼頭的陸地邊到崖頂,是一條又長又陡的窄坡路。推輪椅的人換成是露西,絕難自己把它推上去,但湯姆看起來毫不費力。

小屋舍看來美輪美奐。

那是一幢小巧的灰色房屋,旁邊有座可資擋風的小土丘。房子的門窗都剛剛油漆過,石階旁長著大叢的野玫瑰。從煙囪里冒出的縷縷炊煙隨風散開,小小的窗子俯視著海灣。

露西說:“我喜歡這棟房子!”

室內經過油漆粉刷,又打掃過,通過風,石頭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地毯。里面有四個房間:樓下是一間現代化的廚房和一間有石砌壁爐的客廳,樓上是兩間臥室。房子的一端認真地改建了,裝配了時新的管道,樓上是浴室,樓下是廚房的延伸。

他們的衣服全放在衣櫥里,浴室里掛著毛巾,廚房里擺著飯菜。

湯姆說:“倉庫里有些東西,我要給你們看。”

其實那只是間棚屋,而不是什么倉庫,它隱在房舍的背后,里面有一輛閃閃發光的嶄新吉普車。

“羅斯先生說,這輛車已經專為小羅斯先生改裝過。”湯姆說,“上面裝有自動排擋、手控油門和手動剎車。他就是這么說的。”他像鸚鵡學舌似的重復著那幾個名詞,看來他對什么是排擋、油門和剎車一竅不通。

露西說:“車子棒極了,是吧,大衛?”

“棒得沒話說。不過我開著車又能往哪兒去呢?”

湯姆說:“歡迎你隨時到我那兒去,抽抽煙斗,喝上一杯威士忌。我一直盼著能再有個鄰居呢。”

“謝謝你。”露西說。

“這是一臺發電機。”湯姆轉過身來,指著說,“我也有一臺,一模一樣的。汽油加在這兒,發的是交流電。”

大衛說:“這可不尋常,小型發電機一般都是直流的。”

“唉,我也搞不清楚有什么不同,不過他們告訴我,這種更安全。”

“一點也不錯。給交流電電到了,人會被摔到屋子那頭,不過,要是給直流電電到,就連命都會沒有了。”

他們回到房舍里。湯姆說:“好啦,你們需要安頓一下,我也要照看羊群了,咱們就道再見吧。哦!差一點忘了告訴你們了:遇到緊急情況,我可以用無線電和陸上聯系。”

大衛驚訝地問:“你有一臺無線電發報機?”

“唔,”湯姆驕傲地說,“我是皇家觀察隊的敵機觀察員。”

“觀察到什么敵機了嗎?”大衛問。

露西對大衛語氣中的諷刺意味,掠過一絲不滿,但湯姆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還沒有呢。”他回答說。

大衛說:“太棒了。”

湯姆走了之后,露西說:“他不過是想盡他的一份力量。”

“我們有很多人都想盡自己的一份力量呢。”大衛苦澀地說。露西反應過來,這正是癥結所在。她撇下這個話題,推著她雙腿殘疾的丈夫進入新居。

當初,當露西被醫院的心理學家找去時,她滿以為一定是大衛的腦部在車禍中受了傷。結果不是。“他的頭部沒什么問題,只有左太陽穴上有一塊較嚴重的瘀傷。”那位心理學家說,“不過,現在很難預測,失去雙腿會給他的心理帶來何種影響。他是不是很想當一名飛行員?”

露西想了想:“雖然他有點膽怯,不過我認為他是渴望著當飛行員的。”

“嗯,他需要你能給予他的所有支持和慰藉,還要有耐心。我們可以預見的一件事是,在一段時間內他會有埋怨情緒,愛發脾氣。他需要疼愛和休息。”

然而,在他們上島的最初幾個月里,他似乎一無所求。他沒有和她同床,或許因為他想等到傷口徹底愈合。但他并沒有休息。他投身到飼養綿羊的工作之中,駕著吉普車,車后座上放著輪椅,跑遍了全島。他沿著不牢靠的懸崖邊豎起籬笆,用槍射鷲,幫助湯姆焚燒石南,還馴服了一條新狗——因為原來那條叫“貝特西”的老狗的眼睛開始看不見了;春天時,他每夜都要出去接生羔羊。一天,他把湯姆住屋附近的一株高大的老松樹伐倒了,之后又花了兩個星期削掉樹枝,砍成一段段圓木,運回家中當木柴。他津津有味地干著艱苦的體力勞動,學會了把自己牢牢地綁在輪椅上,以便在揮舞斧頭或大錘時,讓身體得以保持穩定。他刻了一對啞鈴,在湯姆找不到活兒讓他干時,一練就是幾個小時。他的兩臂和背部的肌肉鍛煉得十分發達,可與健美比賽冠軍相比。

他直截了當地拒絕做洗碗、做飯或打掃這些家務事。

露西沒有不高興。她本來擔心大衛可能會終日坐在火爐旁,愁眉苦臉地自怨自艾。他那種拼命干活的勁頭也讓人有點擔心,不過至少日子過得不那么無聊。

圣誕節那天,她對他講了懷孕的事。

那天上午,她送給了他一把燃油發動的鋸子,他送給了她一匹絲綢。湯姆過來吃晚飯,他們吃了他打下的一只大雁。喝完茶之后,大衛開車送牧羊人回去,他返回家時,露西打開了一瓶白蘭地。

這時她說:“我還有另外一件禮物給你,不過,在這五月份之前你無法打開。”

他哈哈大笑:“你到底在說什么?我才出去一陣,你又喝了多少白蘭地了?”

“我懷孕了。”

他瞪著她,臉上笑意全消:“好心的上帝,我們他媽的就缺這個了。”

“大衛!”

“好啦,看在上帝的份上……見鬼,什么時候懷上的?”

“這不難推算出來,是吧?”她凄苦地說,“準是婚禮前一個星期。那次車禍中居然把胎保了下來,真是奇跡。”

“你去找過醫生嗎?”

“嗯——我什么時候去過了?”

“那你怎么敢肯定呢?”

“哦,大衛,別這么煩。我敢肯定是因為我的月經已經停了,乳房脹痛,早上惡心嘔吐,腰圍也比原先大了四英寸[20],你只要好好看看我,你就會肯定了。”

“好吧。”

“你是怎么搞的?你該興奮才是啊!”

“哦,是啊。也許我們會有個兒子,到時候我可以帶他去散步,和他踢足球,而他長大了則會想像他父親那樣當個戰爭英雄,一個沒有腿的倒霉的笑柄。”

“哦,大衛,大衛。”她悄聲叫著,跪在他輪椅的前面,“大衛,別那么想。他會尊敬你的。他會佩服你,因為你振作精神,重新生活了;因為你在輪椅上可以做兩個男人的工作,因為你以勇氣和樂觀挺住了你的殘疾。”

“別他媽的這么紆尊降貴吧。”他勃然大怒,“聽起來你倒像個偽善的教士。”

她站起身:“好啦,用不著這樣,好像都是我的不是。你知道,男人也是可以采取預防措施的。”

“在燈火管制時,對看不見的卡車,要怎么采取預防措施!”

這是個愚蠢而軟弱的借口,他們倆全清楚,因此露西沒有再說什么。過圣誕節的整套想法一下子全泡湯了:墻上的彩色紙屑、屋角的圣誕樹,還有廚房里沒吃完的大雁——這一切全都與她的生活無關了。她開始想不通了:和一個看來并不愛她,有了孩子也不想要的男人一起,在這樣一座荒島上做什么呢?她干嗎不……隨后她意識到她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沒有別的和她生活有關的事情可做,除了當大衛·羅斯太太,沒有別的身份可以充當。

最后,大衛說:“好啦,我要上床了。”他搖著輪椅到了客廳,自己拖著出了輪椅,倒著一步一退地上了樓梯。她聽見他擦著地板進了房間,聽見他爬上床時,床頭吱嘎作響,聽見他脫了衣服扔到屋角,隨后聽到他躺下去,把毯子拉起蓋到睡衣上,最后床墊的彈簧呻吟了一聲。

但她仍然不會哭。

她看著白蘭地酒瓶,心想:如果我把酒全都喝完,洗個澡,也許明天早上胎兒就不復存在了。

她對這事想了好久,最后得出結論:沒有大衛,沒有這島,沒有嬰兒,生活會更糟,因為太空虛了。

所以她沒有哭,沒有喝白蘭地,也沒有離開小島;相反,她上了樓,爬上床,睜眼躺在她熟睡的丈夫身旁,聽著風吼,竭力不去想任何事,直到海鷗開始啼鳴,落雨的灰色黎明爬上北海,把寒冷、落寞的銀光灑滿那小小的房間,她才終于入睡。

春天,一種平和的心情籠罩著她,似乎一切的問題在嬰兒出生以前都已不復存在。二月份,冰消雪融之后,她在廚房門口到倉房之間的那塊土地上種了花卉和蔬菜,盡管其實她并不認為它們能長出來。她把住宅徹底清掃了一遍,并且告訴大衛,如果在八月份之前他想再打掃一次,只好由他自己動手了。她給她母親寫了信,織了很多衣物,并郵購了尿布。他們建議她回家去生產,但她知道,她要是去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常常腋下夾著一本寫鳥的書,在野外長時間地漫步,直到她身子太笨重,無法走遠路為止。她把那瓶白蘭地放在大衛從來不用的一個櫥柜里,每當感到郁悶時,就過去看看那瓶酒,這會使她回想起她幾乎失去的東西。

預產期前三周,她乘船去了阿伯丁。大衛和湯姆在碼頭上揮手為她送行。大海翻騰著,她和水手都擔心,可能等不到靠岸,她就要生產了。她住進了阿伯丁的醫院,四星期之后,又帶著嬰兒乘同一艘小船返回了家。

大衛什么都不懂。他大概以為,女人生孩子就和母羊產羔羊一樣容易。他根本不知道那種攣縮的痛苦,那種可怕的、簡直不可能的肌肉擴張,以及隨后的酸痛。當他看到包在潔白襁褓中的健康漂亮男嬰,只說了句:“我們叫他喬納森吧。”

是喬納森·阿爾弗雷德·馬爾科姆·湯瑪斯·羅斯(阿爾弗雷德是大衛父親的名字,馬爾科姆是露西父親的名字,湯瑪斯是老湯姆的名字)。但對一個這么小的小孩子來說,無論喊他的全名或喊他喬納森都太鄭重了,所以他們都只喊他喬。大衛學會了用奶瓶給他喂奶,給他拍背讓他打出嗝來,給他換尿布,有時候甚至還把他放在膝頭上顛,但大衛的興致總保持著距離,不肯有太多感情介入。他像那些護士,抱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態度;他做這一切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露西。湯姆倒是比大衛對嬰兒更親。露西不讓他在嬰兒待的房間吸煙,這個老頭子就一連幾個小時把他那根帶蓋的石南根煙斗放在衣袋里,對小喬呵呵笑著,看著他蹬腿,或者幫助露西給他洗澡。露西委婉地提醒他,他可能忽視了那群羊。但湯姆說,羊不需要他看著它們吃草——他寧可瞧著喬吃奶。他用漂木雕了一個撥浪鼓,里面填上小石子,看到喬不用人教就抓過去搖起來,他高興得合不攏嘴。

不過,大衛和露西依舊沒有同床。

起初是因為他有傷,后來是因為她懷孕,再以后是因為她處于生產后的復原期;可是現在,這些理由都不存在了。

一天夜里,她說:“現在我已恢復正常了。”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生完孩子之后,我的身體已經復原了。我恢復正常了。”

“哦,我知道了。那很好嘛。”他躲開了。

主站蜘蛛池模板: 屏边| 桂阳县| 交城县| 英超| 民县| 横山县| 肇源县| 巴塘县| 连城县| 福贡县| 新营市| 昔阳县| 桐乡市| 黑水县| 鹿泉市| 太康县| 伊金霍洛旗| 自治县| 兴仁县| 井研县| 茂名市| 余干县| 桃园县| 广安市| 阆中市| 定襄县| 马尔康县| 九江县| 体育| 临泽县| 庄河市| 江安县| 东港市| 武宣县| 涡阳县| 泸定县| 南涧| 乌鲁木齐市| 望都县| 永春县| 璧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