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針眼(5)
- 肯·福萊特懸疑經典(共6冊)
- (英)肯·福萊特
- 4964字
- 2017-11-02 16:19:04
阿爾弗雷德·喬治·歐文斯是個電子工程師,他任職的公司和政府有幾項合約。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他曾數次出訪德國,并把在那里搜集的零零散散的技術情報自愿提供給海軍部,后來,海軍情報處把他介紹給軍情六處,軍情六處遂把他發展成一名特工。但后來,軍情六處截獲了他發給一個已知的德國偽裝地址的一封信,發現他差不多在同一時間也被德國情報機構吸收。顯然,他是毫無氣節的人,一心想當間諜。我們給他的代號是“雪”,德方則叫他“約翰尼”。
一九三九年一月,“雪”收到了德方的一封信,內容有:(1)一臺無線電發報機的使用說明;(2)一張維多利亞火車站行李寄存處的存單。
戰爭爆發的第二天,我們就逮捕了他,他和他的發報機(裝在一只皮箱里,他向寄存處出示了存單,便取了出來)被扣在旺茲沃思監獄。我們要他繼續用發報機和漢堡方面聯系,但他發出的全部情報都是由B-I(a)科擬就的。
德國情報機構要他與潛伏在英國的兩名德國間諜聯系,我們立即逮捕了那兩個人。他們還給了他一套密碼和無線電通訊的詳細程序,這些都是無價之寶。
繼“雪”之后,德國又派遣了“查理”“彩虹”“夏天”“餅干”等一批間諜,他們都與卡納里斯保持經常聯系,并顯然得到他的信賴,其實他們都在英國反諜報機構的完全掌握之下。
這時,軍情五處依稀瞥見一個可畏又誘人的前景:如果走運的話,他們可以控制并操作德國人在英國的整個間諜網。
“把間諜變成雙重間諜而不絞死他們,有兩大好處,”特里回到要點上,“由于敵方認為他們的間諜還在活動,就不會派其他間諜來取代他們。透過他們向德方發回的假情報,我們就能蒙騙敵方并誤導他們的戰略家。”
“恐怕不那么容易。”高德里曼說。
“當然不容易。”特里打開一扇窗子,讓房間里香煙和煙斗的霧散出去。“要干,就要干得徹底,這兒要是真的留下幾個沒被發現的間諜,他們的情報就會與雙重間諜送出的假情報相抵觸,德國情報機構就會嗅出味道來。”
“聽起來很激動人心。”高德里曼說。他的煙斗熄滅了。
特里笑了,這還是他在那天早上第一次露出笑臉。“這兒的人會對你說,這差事很苦——工作時間長,高度緊張,經常受挫——不過,卻肯定是激動人心的。”他看了看手表,“現在我要你見見我的一個十分機靈的年輕部下。我陪你到他的辦公室去吧。”
他們走出房間,上了幾級臺階,穿過好幾道走廊。“他叫弗雷德里克·布勞格斯,你要是拿他的姓氏開玩笑,他會惱火的[16]。”特里繼續說,“我們是從蘇格蘭場[17]把他挖過來的——他原是那里的一名特警。如果你需要助手,就用他好了。你的官階比他高,不過,我們這兒不太講究這一套。我想這一點你用不著我來提醒。”
他們進了一間光禿禿的小屋子,窗外面對著一面空白的墻。房間里沒鋪地毯。墻上掛著一幀美女的玉照,帽架上吊著一副手銬。
特里介紹說:“這位是弗雷德里克·布勞格斯,這位是珀西瓦爾·高德里曼。剩下的你們自己談吧。”
辦公桌后面坐著的那個人金發碧眼,矮小結實——高德里曼心想,他的身高大概勉強剛夠當警察的資格。他的領帶十分刺眼,但是面孔和顏悅色,笑容很動人,握手時也很有力。
他說:“珀西,我正要趕回家吃午飯,你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呢?我太太做的香腸和馬鈴薯條味道不錯。”他有濃重的倫敦土腔。
香腸和馬鈴薯不是高德里曼愛吃的飯食,但他還是去了。他們走到特拉法加廣場,坐上一輛開往豪克斯頓的公共汽車。布勞格斯說:“我娶了一位很好的太太,但她做菜不大行,我每天都只能吃香腸和馬鈴薯條。”
倫敦東區仍然因為昨天夜里的空襲而煙霧彌漫。一群群的消防隊員和志愿人員正在挖掘著瓦礫堆,向余燼上澆水,清理著街道。他倆走過他們身邊,看到一個老年人正抱著一套貴重的收音機,從一棟幾成廢墟的住宅中出來。
高德里曼搭訕著:“看來我們要一起抓間諜了。”
“我們試試看吧,珀西。”
布勞格斯的家是有三間臥室的半棟住宅,那條街上清一色都是這種把一棟房子隔成兩家的建筑,小小的前庭花園全都種了蔬菜。布勞格斯太太就是他辦公室墻上照片中的那個美女,名叫克里斯琴。她面帶倦容。布勞格斯說:“空襲時她開救護車去了,是吧,親愛的?”他頗以他太太為傲。
她說:“每天早晨我回家來,都不知道這棟房子還在不在。”
“你注意到了吧,她擔心的是房子,而不是我。”布勞格斯說。
高德里曼從壁爐臺上的禮品盒中拿起一枚獎章,問道:“你怎么得到這個的?”
克里斯琴回答說:“他從一個郵局搶匪的手中奪下了一支滑膛槍。”
“你們可真是一對。”高德里曼說。
“你結婚了嗎,珀西?”布勞格斯問。
“我是鰥夫。”
“對不起。”
“我太太一九三〇年死于肺病。我們沒有孩子。”
“我們也還沒有呢。”布勞格斯說,“世道這么亂,要孩子不是時候。”
克里斯琴說:“哦,弗雷德,人家對這不感興趣!”接著便走出客廳,到廚房去了。
他們圍坐在客廳中央一張方桌四周吃飯。高德里曼很為這對夫妻和那種家庭的溫馨所觸動,不由得想起了亡妻埃莉諾。這有點不尋常,這么多年來他已經不太傷感了。或許哪根神經終于又活躍起來了,戰爭總是會引發一些可笑的事。
克里斯琴的烹飪技術確實不高明,香腸煎焦了。布勞格斯把香腸泡到番茄汁里,高德里曼也愉快地照樣吃著。
他們返回白廳之后,布勞格斯將檔案拿給高德里曼看,里面都是些據認為仍在英國活動卻尚未查明的間諜。
有關這些人的資料有三個來源。
第一是內政部的移民等級。長期以來,護照監控始終是軍事情報局的一件利器——自從上次世界大戰之后,他們就掌握了一份進入英國但尚未離境、又沒有死亡或者加入英國國籍的外國人的名單。這次戰爭一爆發,這些人都受到了特別法庭的審理,被甄別為三種類型。起初,只有A類僑民受到拘留,但到一九四〇年七月,艦隊街[18]制造了聳人聽聞的輿論之后,B類及C類的人的行動也受到了限制。有少數移民下落不明,將他們當中的部分人假定為間諜是合情合理的。
他們的檔案在布勞格斯的案卷里。
第二個來源是無線電臺發報。軍情八處的C科每天夜里都在掃描天空電波,把他們無法肯定是自己一方的電文記錄下來,轉給政府密碼學校。該校原先坐落于倫敦的伯克利大街,不久前遷往布利奇雷公園的一棟鄉間別墅。事實上,這個機構根本不是什么學校,而是由國際象棋冠軍、音樂家、數學家和填字游戲的愛好者組成的一個集團。軍情八處相信,密碼既然是人編寫的,也就能由人破譯。發自英國本土又不屬于本國軍警的無線電訊號,都被認定是間諜所發。
這些破譯的電文也在布勞格斯的案卷里。
第三個可以追蹤潛伏間諜的線索來源是那些雙重間諜。但他們的價值實際上不如預期的那么大。德國情報機構發他們的電文提及過一些新派遣的特工的名字,還暴露了一名常駐間諜——伯恩茅斯的瑪蒂爾達·克拉夫特太太。她曾經給“雪”匯過錢,后來當局將她逮捕,關押在豪格威監獄。但雙重間諜無法揭露對秘密諜報機構最有價值、悄悄潛伏并作用極大的職業間諜的身份和地點。這樣的間諜必然存在,一些線索證實了這一點:比如,有人從德國給“雪”帶來了無線電發報機,放到維多利亞火車站的寄存處,讓他去取。但德國情報機構和這些間諜本人都十分小心,雙重間諜抓不到他們的蹤跡。
這些線索也在布勞格斯的案卷里。
其他來源也在開發:無線電專家正在努力改進定位無線電發報地點的三角測量法;而軍情六處也在設法重建在希特勒軍隊進攻的高潮中遭到破壞的歐洲特工網。
無論是什么片語只字的情報,布勞格斯的檔案柜里全都有。
“不時會有些令人惱火的情況。”他對高德里曼說,“看看這個。”
他從檔案中取出了一份有關英國派遣遠征軍赴芬蘭的計劃的長電文。“這是今年年初截獲的。情報準確無誤。我們正想測定他的方位時,他的發報卻突然中斷了,看不出明顯的原因——或許他被迫停止了。幾分鐘之后他又繼續發報,但沒等我們的小伙子找到他,他的電波就又在空中消失了。”
高德里曼說:“這是什么——‘向威廉致意’?”
“恩,這很重要,”布勞格斯說。他興奮起來了,“這是另一篇電文的記錄,就是最近的。瞧——‘向威廉致意’。這次有個回電,稱他為‘針’。”
“針。”
“這家伙是個行家。看看這段電文:簡單扼要,但詳細明確。”
高德里曼研究著第二段電文。“看來是關于空襲效果的評估。”
“他顯然在東區打轉。一個行家,一個行家。”
“關于這個‘針’我們還知道些什么?”
布勞格斯那種年輕人滿腔熱情的表情一下子不見了:“恐怕就這么些了。”
“他的代號叫‘針’,所以‘向威廉致意’結束電文,而且他還掌握著標準的情報——就是這些了吧?”
“恐怕是。”
高德里曼坐到辦公桌邊上,向窗外凝視著。對面建筑物的墻上,在一扇華麗的窗下,他看到了一個家雀窩:“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有多少機會抓到他呢?”
布勞格斯聳了聳肩,答道:“在這種情況下,毫無可能。”
5
“荒涼”這個字眼正是為這種地方創造的。
這是陰郁地突兀于北海的一座J形石島。從地圖上看,如同一根折斷了的手杖:其彎曲的杖頭朝著阿伯丁,而折口處有如鋸齒般的杖身,則氣洶洶地指向遠方的丹麥。全島長十英里。
沿島的海岸多是聳立于冰冷海面之上的懸崖峭壁,沒有半處適宜遨游的海灘。海浪為這種粗暴所激怒,兇猛地撲打著巖石。但小島千百年來已習慣于這種暴戾,傲然挺立,不予理睬。
J形石島內環中的海面比較平靜。浪潮把大量的泥沙、海草、浮木、泡沫和貝殼拋到岸上,日積月累之后,居然在崖壁的腳下和海水之間,形成了一片月牙形的地面——一片多少可算作海灘的地段。
每逢夏季,崖頂上生長的植物就把不多的種子撒到海灘上,猶如一個富人把幾個小錢扔給乞丐。如果冬季還算暖和、春天又早早到來的話,一些種子就會勉強生根,但其生命力絕支持不到開花結果的程度,因此,海灘年復一年地只有靠施舍度日。
在小島上,由于峭壁阻隔了海水的侵蝕,土地上生長繁殖出了綠色植物。大多是野草,僅夠喂養幾只瘦骨嶙峋的羊,但足以把表土固定在巖基上。此外還有些灌木,全都是荊棘,為野兔提供了家園;小島東端的背風坡上則挺立著一片傲岸的針葉樹。
高地是石南的天下。那個人——是啊,島上住著一個人——那個人每隔幾年就會放一把火,燒掉石南,讓野草得以生長,綿羊也就可以在這兒放牧了;但是過上兩年,石南又會卷土重來(天曉得來自什么地方!),把羊群逼得節節后退,直到又一把火把它們燒光為止。島上的野兔是本來就有的,而綿羊則是人帶來的。那個人所以在這里,是要放養羊群;鳥類在此棲息,是因為它們喜歡這座小島。鳥的數量成千上萬;有長腳的崖鷚,它們翱翔時啁啾而鳴,俯沖時——宛如噴火式戰斗機撲向天際的麥塞施米特[19]——又會噼啪作響;有秧雞;那個人雖然很少見到,卻知道它們的存在,因為他總是被它們的鳴叫吵得夜不能寐;有渡鴉、食腐肉的烏鴉、三趾鷗和遮天蓋地的海鷗;還有一對鷲,那個人一見到它們,就開槍打,因為無論來自愛丁堡的博物學家和專家們怎么對他解釋,他就是知道,這對鷲不只吃死羊的肉,也捕食活羊羔。
風是島上的常客,大多數來自東北方向。它時常帶來雪雨和寒霧這樣一些不受歡迎的禮物;有時雖然是空手而來,卻狂呼怒吼,把灌木連根拔起,把樹木吹彎了腰,把咆哮的大海掀起陣陣卷著泡沫的怒濤。風無止境地吹著,這顯然是失策的。如果它突然來訪,就會讓小島措手不及,從而造成某種真正的災難;但由于它幾乎總是在這里,小島就學會了在風中生存。植物把根扎得深深的,野兔藏身在灌木叢的深處,樹木生來已經把腰彎好,準備接受狂風的鞭笞,鳥類則把巢筑在突巖的隱蔽處,而人深知狂風的肆虐,頗有匠心地把住房建得矮小堅實。
這棟房屋是由大塊的黑色石頭和石板建造的,顏色與大海相同。窗子很小,門鑲得很緊,煙囪是松木的。房屋聳立在島東端的山頂上,靠近“手杖”的斷根處。它頂風冒雨屹立山巔,并非為了炫耀,而是便于那人俯視羊群。
十英里之外,橫跨全島的另一端,在多少算作海灘的附近,還有另一棟十分相似的房屋;但這邊沒有住人。這里原先還有另一個人,他自以為自己比這座小島本身更了解這里的自然條件,以為自己有辦法在這里種植燕麥和馬鈴薯,飼養幾頭乳牛。他與狂風、嚴寒和瘠土斗了三年,最后認輸了。他走了之后,再沒人想住在這里了。
這是個艱苦的地方,只有堅挺的東西才可以在這里存活:堅硬的石頭、堅韌的野草、堅毅的鳥類、堅牢的房屋和堅強的人。堅硬和冰冷的東西、嚴酷和尖利的東西、粗壯堅定和緩慢移動東西,以及和島嶼本身一樣冰冷、生硬和無情的東西。
“荒涼”這個字眼正是為這種地方創造的。
“這兒叫風暴島。”阿爾弗雷德·羅斯說,“我想你會喜歡這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