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黃蜂奇航(20)
- 肯·福萊特懸疑經典(共6冊)
- (英)肯·福萊特
- 4995字
- 2017-11-02 16:19:04
哈羅德平靜了心情,努力地思考著。在火車上他已經準備了各種各樣的說辭,其中有一些還是很有說服力的,可現在他卻什么都想不起來了。“我很抱歉我不應該在崗亭上涂鴉,因為那是毫無意義而且非常幼稚的行為。”
“算你還明白!”
有一秒鐘的時間,哈羅德想告訴父親關于抵抗行動的事,但很快他就決定不應該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而且,現在保羅已經死了,抵抗行動可能已經不復存在了。
他決定就事論事。“我很抱歉我讓學校蒙羞了,因為艾斯是個好人。我很抱歉喝醉,因為那讓我第二天早晨感到非常難受。但我最抱歉的是讓媽媽難過。”
“那你想沒想過你父親?”
哈羅德搖了搖頭。“您生氣是因為阿克塞爾·弗萊明知道了一切,讓您丟面子了。您擔心的是您的尊嚴,不是我。”
“尊嚴?”他的父親怒吼道,“這跟尊嚴有什么關系?我一直希望把你培養成正派、清醒、虔誠的人,你太讓我失望了。”
哈羅德也火了。“這件事并沒有那么丟臉。很多人都會喝醉——”
“我的兒子不會!”
“——至少可以醉一次。”
“但你被抓起來了。”
“那是因為我運氣不好。”
“是因為你的行為不端——”
“我并沒有受到指控——警官都覺得我很有趣。他說‘我們又不是惡作劇巡邏隊’。如果不是彼得·弗萊明威脅艾斯,我根本不會被開除。”
“你還敢給自己開脫!我們家的任何人都沒有進過監獄。你讓我們全家人都蒙羞。”牧師的表情突然變了。這是他第一次流露出了悲傷的情緒,“就算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對我來說這也已經夠可怕夠可悲的了。”
哈羅德感到父親的話是發自內心的。這讓他馬上失去了剛剛的堅定。確實,眼前這個老人的驕傲受到了打擊,但那并非是全部。他真心實意地期待自己的兒子在精神上能夠如他所愿地成長。哈羅德對自己剛剛的態度感到后悔。
但他的父親并沒有給他和解的機會。“現在的問題是你之后該怎么辦。”
哈羅德不太理解他的意思。“我并沒有少上幾天的課。”他說,“我可以在家里預習大學的課程。”
“不行,”父親說,“不可能讓你這么輕易就過關。”
哈羅德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您什么意思?您想要怎么樣?”
“你不能去上大學。”
“您說什么?我當然要去。”哈羅德突然感到非常恐懼。
“我不會讓你去哥本哈根喝酒聽爵士樂。你太幼稚,根本沒辦法抵御城市的誘惑。你要留在這兒,我必須對你的靈魂成長負責。”
“但你不能打給學校說,‘不要教這個男孩’,我已經被錄取了。”
“他們并沒有給你錢,不是嗎?”
哈羅德驚呆了。“祖父給我留了教育經費。”
“但錢是由我保管的。而我絕對不會把錢給你花在夜總會上。”
“那不是你的錢——你沒權利那么做。”
“我當然有,我是你老子!”
哈羅德啞口無言了。他做夢都沒想到父親出這么一招。除了這個,什么都傷不到他。但他還是在做最后的掙扎:“但您一直都告訴我,教育有多重要。”
“重要不過信仰。”
“但……”
父親看到了他的震驚,態度也緩和了一點。“一小時前奧夫·波爾金死了。他沒受過什么教育,就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他一生都在別人的船上工作,連給他老婆買一塊地毯的錢都沒有。但他養育了三個虔誠的孩子,每周都會把十分之一的薪水捐給教會。這才是上帝眼中的好人。”
哈羅德認識奧夫,也很喜歡他,對他的死感到非常難過。“他是個簡單的人。”
“簡單沒有錯。”
“如果所有人都和奧夫一樣,我們現在還在船上打魚。”
“也許吧。但你在做其他事之前還是要先以他為榜樣。”
“什么意思?”
“穿好衣服。穿你的校服,找件干凈的襯衫。一會兒去工作。”他說完便走了出去。
就算沒有父親的支持,哈羅德也可以去上大學。但那樣他就得找一份工作維生,而且他很有可能沒法支付那些付費的私人課程——在很多人看來,僅僅去聽免費課程是不夠的。這樣的話他還能達到自己的目標嗎?他并不滿足于只是順利畢業。他想成為一個偉大的物理學家,成為尼爾斯·玻爾的傳人。如果沒有足夠的錢去買書可怎么辦?
他需要時間去思考。而在思考的期間,他將不得不按照父親的吩咐去做。
他走下樓梯,食不知味地喝了母親煮的粥。
父親為馬套好了馬鞍——“上校”是一匹閹過的愛爾蘭馬,身體強壯,可以馱得動他們兩個人。牧師上了馬,哈羅德騎在了后面。
他們從島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到碼頭后,他們邊讓馬喝水,邊等渡船。牧師依然沒有告訴哈羅德他們去向何方。
船停好后,船主向牧師抬帽示意,后者說:“奧夫·波爾金今天凌晨去了天國。”
“我想也是。”船主說。
“他是個好人。”
“愿他的靈魂得到安息。”
“阿門。”
他們乘船到了大陸,直奔市鎮廣場。商鋪都還沒開門,但牧師來到了一間男士服裝店門前,敲了敲門。店主叫奧托·賽爾,是桑德教會的一位長老。看樣子他知道他們要來。
父子二人走進屋。哈羅德環顧四周,到處都是盛著不同顏色毛線的玻璃盒子。架子上還有各類的材料,毛織品,印花棉布,還有一些絲綢。架子下面有幾個抽屜,上面貼著整齊的標簽:絲帶——白色,絲帶——彩色,松緊帶,扣子——襯衫,扣子——牛角,別針,毛衣針。
房間里混雜著樟腦和熏衣草的味道,聞上去仿佛是一個老太太的房間。那味道激起了哈羅德童年的記憶,一切都變得生動起來。他仿佛變回了那個小男孩,看著母親為父親的牧師袍選布料。
這商店很破舊,可能是因為戰時不景氣的緣故。高處的架子都是空的,他童年時那些五彩斑斕的毛線不見了蹤影。
但他們今天為什么要來這兒呢?
父親馬上回答了這個問題。“賽爾弟兄同意給你一份工作。”他說,“你就在這里幫手吧,幫忙照顧客人,能做些什么就做些什么。”
他呆呆地看著父親,啞口無言。
“賽爾先生身體不好,不能再工作了。他的女兒剛剛結婚,馬上要搬去歐登塞。所以他需要人幫忙。”牧師繼續說道,好像是要解釋一下這件事。
賽爾身材矮小,留著小胡子。哈羅德從小就認識他。這個人高傲自大,卑鄙自私,而且還狡猾奸詐。他搖了搖短粗的手指頭:“努力用心工作,聽我的話,你會學到東西的,小哈羅德。”
哈羅德全然不知所措。
這兩天,他一直都在揣測父親會怎樣懲罰他。但眼前發生的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這簡直就是終身監禁。
父親和賽爾握了握手,向他道了謝,然后對哈羅德說:“你中午就在這里吃飯,下班后馬上回家。晚上見。”他等了一會兒,卻沒等到哈羅德的任何反應,便離開了。
“好啦,”賽爾說,“開門前要掃一下地。掃帚在櫥柜里。從后面開始往前面掃,把土掃到門外去。”
哈羅德開始工作了。看到他一只手拿掃帚,賽爾不高興了:“要用兩只手,小子!”
哈羅德乖乖地服從了。
九點鐘,賽爾把門上的牌子翻到了“正在營業”的那一面。“我要讓你去服務某個客人的時候,我會說‘過去’,你就走到前面,”他說,“對客人說,‘早晨好,我能幫您做些什么?’我先給你演示兩次。”
哈羅德看著賽爾把一板六根一套的針賣給了一個老婦人,那老太一個一個硬幣地數著錢,仿佛手上拿的是金幣一般。下一個客人是個穿著得體的40歲女人,她買了兩碼線。接下來輪到哈羅德接待了。第三個客人是個薄嘴唇的女人,哈羅德好像在哪兒見過她。她想買一團白色的棉線。
“左邊,最上面的抽屜。”賽爾生氣地說。
哈羅德找到了棉線。線軸上用鉛筆標了價錢。他收了款,找了零。
那女人開口了:“哈羅德·奧魯夫森,你這幾天可是名人啊。”
哈羅德的臉紅了。他沒想到這件事傳得這么遠。難道整座城都知道他的事了嗎?他可不想向這些愛傳八卦的家伙做出什么解釋,一句話也沒說。
賽爾說:“小哈羅德在這里會受到更好的影響,金森太太。”
“我想這應該對他有所幫助。”
他們顯然很享受于對他的羞辱,哈羅德想道。他問:“還有其他需要嗎?”
“哦,沒有了,謝謝。”金森夫人雖這么說,卻完全沒有想離開的意思,“你不去上大學了?”
哈羅德轉開頭問道:“賽爾先生,請問廁所在哪兒?”
“走到后面上樓梯。”
他離開時聽到賽爾先生抱歉地說:“他可能覺得尷尬。”
“毫無疑問。”那女人回答道。
哈羅德爬上樓梯,來到了商店上面的公寓。賽爾太太正在廚房里,她穿了一件粉紅色的棉居家服,在水池邊洗碗。“我只準備了一點鯡魚,”她說,“希望你的胃口不會太大。”
哈羅德直奔洗手間。再回到樓下時,金森太太已經離開了。他心里頓時輕松了許多。賽爾說:“人們好奇是正常的——你必須保持禮貌,不管他們說什么。”
“我的生活和金森太太無關。”他生氣地回答道。
“但她是客人,客人永遠都是對的。”
整個早晨過得慢極了。賽爾查庫存,寫訂單,計算賬務,接電話,而哈羅德則一直要在那里等待客人的光臨,隨時準備好服務下一個走進大門的人。這意味著他有很多時間都無事可做。難道他的一生就要浪費在向家庭主婦賣線團上嗎?這簡直不可想象。
上午,賽爾太太給他和賽爾先生端來了茶水。他當時就決定,他決不可能把整個夏天耗在這個鋪子里。
午飯的時候,他已經知道,就連今天他都挨不過去了。
賽爾先生擺上了“休息”的牌子。哈羅德說:“我想出去走走。”
賽爾愣住了:“但是賽爾太太已經準備好午飯了。”
“她告訴我食物不多。”哈羅德打開了門。
“你只有一個小時,”賽爾在他身后喊道,“不要遲到。”
哈羅德走下山,搭上了船。
他回到桑德島,直接朝著家的方向走去。眼前的沙丘,幾英里的沙地,還有無邊無盡的大海,讓他的胸中涌起了一種莫名的情感。這里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仿佛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的面孔,然而此刻,這個熟悉的地方卻讓他感到一陣心痛。他幾乎要哭出來了。良久,他才意識到為什么。
他今天就會離開這里。
原因很清楚。他沒必要去做這份別人強加給他的工作——但在違抗了父親的命令之后,他不可能再住在家里了。他必須離開。
他邊在沙灘上漫步邊想道,違抗父親的命令如今仿佛沒有那么可怕了。那種恐怖的氣氛已經消失了。這變化是何時發生的呢?哈羅德猜測,應該是牧師決定不給他祖父留下的錢時。這是一次致命的“背叛”,不可能不傷及他們的父子關系。此刻,哈羅德意識到他再不會相信父親真心重視他的利益了。他只能靠自己。
得出這個結論就好像總結出《圣經》是絕對正確的一樣無謂。他本來就有責任自己照顧自己啊。現在想來,他之前怎么會這樣輕信地把命運交給他人來掌控呢?
回到家后,他發現馬不在小圍場里。父親可能去波爾金家籌備葬禮事宜了。他從廚房門走了進去。母親正在桌前削土豆皮。她看到他后嚇了一跳。他吻了吻母親的臉頰,卻什么都沒有解釋。
他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收拾好行李,和之前去上學沒什么區別。母親來到他的房間,看了他一會兒,用毛巾擦了擦手。他看到了她布滿皺紋的悲傷面孔,馬上扭開了頭。過了一會兒,母親開口了:“你準備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
他想到了哥哥亞恩。他走進牧師的書房,拿起電話聽筒,打給了飛行學校。幾分鐘后,亞恩接了電話。哈羅德告訴了他這邊發生的事。
“老頭子做過頭了。”亞恩評論道,“他要是給你找份難差事,比如在罐頭廠收拾魚,你估計還會做一陣子,證明自己是男子漢。”
“我估計我會。”
“但你一輩子也不可能在一個商店里面工作。我們的老爸有時候就像個傻瓜。你現在想去哪兒?”
哈羅德直到此刻也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可突然間,他頭腦中滑過一個念頭。“科斯坦村,”他說,“達克維茨家。不過別告訴爸爸。我不想他追過去。”
“老達克維茨可能會告訴他。”
確實如此,哈羅德想。提克的父親恐怕對他這個彈爵士樂、在崗亭上涂鴉的出走少年沒什么同情心。但他可以住到那間廢棄了的修道院里去,那兒本來也是夏天里短工們的宿舍。“我會住在那間老修道院里。提克他爸爸不會知道我在。”
“那你吃什么?”
“我可以在農場上找個活兒干。他們夏天的時候會雇學生干活。”
“提克還在學習吧?”
“他妹妹會幫我。”
“我知道她,卡倫。她和保羅約過幾次會。”
“只有幾次?”
“是啊。怎么了?你對她有興趣?”
“她可看不上我。”
“我看也是。”
“保羅……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彼得·弗萊明。”
“彼得?”麥茲·柯克都不知道其中的細節。
“他帶著一車的警察來這里找保羅。保羅想開著虎蛾逃跑,彼得開了槍。飛機墜毀了。”
“上帝!你看到了嗎?”
“沒有,但我的一個飛行員看到了。”
“連麥茲都不知道實情。也就是說彼得·弗萊明殺了保羅。太可怕了。”
“別亂說話。別給自己惹麻煩。他們只說是一場事故。”
“好。”哈羅德注意到亞恩并沒有提到警察找保羅的原因。而亞恩也一定意識到了哈羅德沒有問為什么。
“到科斯坦村后告訴我一聲。有事給我打電話。”
“謝謝。”
“祝你好運,老弟。”
哈羅德放下了電話。他的父親走了進來。“你在干什么?”
哈羅德站起身來。“您要是想收電話費,可以找賽爾要我的工資。”
“我不要錢,我想知道你為什么沒在店里工作。”
“做裁縫不是我的命運。”
“你不知道你的命運是什么。”
“也許吧。”哈羅德走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