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大黃蜂奇航(19)
- 肯·福萊特懸疑經典(共6冊)
- (英)肯·福萊特
- 4968字
- 2017-11-02 16:19:04
她回到了瓦薩蓋坦大街,這里人潮涌動,道路兩旁有幾間酒店,中央車站和郵政局也坐落在附近。在瑞典,電話服務和郵政服務基本上都是分開的,這邊有幾間公共電話局。赫米婭打算去火車站附近的那間。
她可以在英國使館打給他,但那很可能引起懷疑。但如果一個女人用帶著丹麥腔的瑞典語在電話局給家人打電話,別人恐怕也就沒什么可懷疑的了。
她和迪格比討論過這個電話是否會被上面監聽的問題。事實上德國軍方安排了很多女兵監聽丹麥的電話。當然,她們很難保證監聽到每一通電話,但至少對國際通話以及軍方的來電會特別關注。因此赫米婭和亞恩的電話很有可能會受到監聽。她必須要盡量地暗示和使用雙關語。當然這也不是不可能。他們是情侶,她應該可以不用明說就讓他會意。
車站看上去像一座法國的城堡。恢宏的大堂里吊著華麗的水晶燈。她看到了電話局,前面排了一長隊的人。
她走到那張辦公桌前,告訴辦事員她想打給亞恩·奧魯夫森,并給了她飛行學校的電話。等待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赫米婭的心中充滿了憂慮。她甚至不知道亞恩今天在不在瓦達爾。他可能在飛行,也有可能下午外出,或者正在放假。又或者他被調到了其他的基地,甚至可能已經離開了軍隊。
但無論他在哪兒,她都必須找到他。她可以向他的上司詢問他身在何處。她也可以打給他在桑德島的父母,另外她也知道他在哥本哈根的朋友的電話。她有整個下午的時間,身上的錢也足夠支付電話費了。
突然打給他的感覺有些奇怪——他們畢竟已經有一年的時間沒有聯絡過了。她既興奮,又緊張。這次任務非常重要,但她依然非常想知道亞恩現在對她是什么感覺。也許他已經不愛她了。如果他的態度很冷漠怎么辦?那樣的話,她一定會覺得很難過。或者他已經遇到了別人?她不是也對迪格比的引誘動了心嗎?男人不是更容易受到誘惑嗎?
她記起和他滑雪的情景:驕陽下,兩個人從雪坡上一躍而下,形影相攜,笑聲朗朗,甚至連冰冷的空氣都充滿了暖意。那些日子還有可能重來嗎?
她被叫進了一間電話亭。
她拿起電話:“喂?”
亞恩問:“哪位?”
她都快記不得他的聲音了。他的嗓音低沉卻溫暖,仿佛隨時會大笑起來一般。他說的是文雅的丹麥語,用詞準確果斷,一聽就是受過軍方訓練的,同時還戴著日德蘭半島的口音——那是童年生活所留下的痕跡。
她已經想好了自己第一句話說什么。她打算用彼此的昵稱暗示亞恩:他們要小心說話。
但現在電話接通了,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喂?”他問,“有人嗎?”
她緊張地咽了一下口水。“嗨,‘牙刷’,我是你的‘黑貓’啊。”亞恩留著硬硬的小胡子,每次接吻的時候都會扎到她,后來她就給他起了這個外號。而他叫她“黑貓”則是因為她烏黑的頭發。
這次輪到他沉默了。
赫米婭接著說:“你還好嗎?”
“我還不錯。”他終于開口了,“上帝啊,真的是你嗎?”
“是的。”
“你好嗎?”
“好。”突然間她再沒辦法忍受這樣的閑扯了。她快速問:“你還愛我嗎?”
他并沒有馬上回答。這讓她感到他可能已經變了。他不會直接這樣告訴她,她想;他可能會含糊其辭說,這么久了,我們應該重新審視一下這份感情——
“我愛你。”他說。
“真的?”
“越來越愛。我想死你了。”
她閉上雙眼,感到一陣眩暈。她靠在了墻上。
“我真高興你還活著,”他說,“真高興還能跟你說話。”
“我也愛你。”她說。
“發生了什么事?你怎么樣?你現在在哪兒?”
她冷靜了下來。“我現在離你不遠。”
他感受到了她聲音里的謹慎和猶豫,因此馬上回應道:“嗯,我明白。”
后面的話她早已有所準備。“你還記得那座城堡嗎?”丹麥有很多城堡,但其中有一座對他們來說意義不凡。
“你說的是那片廢墟吧?我怎么會不記得?”
“你能在那兒和我見面嗎?”
“你怎么過去呢——沒關系。你是認真的?”
“是的。”
“那地方很遠。”
“這很重要。”
“只要能見到你,多遠都可以。我只是在想怎么才能成行。但如果請不了假,我可以曠工。”
“別那樣做。”她不想讓軍警發現他不見了,四處找他,“你下次休假是哪天?”
“周六。”
接線員在電話中告訴他們只剩下十秒鐘時間了。
赫米婭飛快地說:“我星期六過去——我希望可以。如果你去不了,我之后每天都會過去等你。”
“我也是。”
“小心點。我愛你。”
“我也愛你。”
電話斷了。
赫米婭并沒有放下聽筒,相反,她把聽筒緊緊地貼在了自己的耳朵上,仿佛這樣就可以多留他一會兒。接線員問她是否想打其他的電話。她拒絕了,并放下了聽筒。
赫米婭在辦公桌前交了話費,然后走出了電話局,心中充滿了興奮。她站在火車站的大廳里,高高的穹頂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趕路的旅客從她身邊穿梭往返。他還愛著她。兩天后她就會見到他了。有人撞了她一下,這將她的思緒拉回了現實中。她找了一間咖啡館,坐進了一張椅子里。還有兩天。
他們所說的那座荒廢的城堡就是哈莫斯胡斯城堡——波羅的海博恩霍爾姆島上的旅游勝地。1939年,他們曾在那座島上過了一個星期新婚夫婦般的生活,還曾在那片廢墟中做愛。亞恩可以從哥本哈根搭渡船過來,那大概需要七到八個小時的時間,又或者從凱斯楚普機場搭飛機過來,那樣的話只需要一個小時。博恩霍爾姆島距丹麥大陸大概有100英里,而離瑞典的南岸卻只有20英里左右。赫米婭可以找一只漁船帶著她過岸。
但讓她擔憂的不是自己的安全,而是亞恩可能會面臨的危險。他將秘密地與一位英國情報組織的特工人員會面。而她則會要求他成為一名間諜。
如果他不幸被捕,后果便是死亡。
11
被捕的事情發生兩天之后,哈羅德回家了。
艾斯允許他在學校留兩天,完成了他最后的考試。這樣他就可以畢業了——雖然不能參加一周后的畢業典禮。但重要的是,他大學的位置算是保住了。他將會跟隨尼爾斯·玻爾學習物理——如果他能活到那一天的話。
就在這兩天里,他從麥茲·柯克那里得知,保羅所經歷的并不僅僅是一場簡單的墜機事件。軍隊拒絕公開事故的細節,只是說他們正在調查,但其他的飛行員告訴柯克的家人,警察局的人當時也在事發現場,而且還開了槍。哈羅德確定保羅是因為抵抗行動而犧牲的——不過他當然沒有告訴麥茲。
盡管如此,在回家的路上,他心中對父親的恐懼還是超過了對警察局方面的擔憂。對于哈羅德來說,從位于丹麥東邊的詹斯博格回到西邊的桑德島,實在是一段再熟悉不過的旅程。他熟知一路上每個小鎮的車站,每個彌漫著魚腥味的輪渡碼頭,還有車站碼頭之間廣袤無邊的綠野。這一次的行程花了他整整一天時間——因為幾乎每一輛火車都晚了點,不過對他來說,時間拖得再長些才好。
在路上,他一直在想象父親發怒的情景。他心里琢磨著回家后怎樣解釋這次事故,但每一種說辭聽上去都好像沒什么說服力。他又編了一套道歉的話,可就連他自己都感覺不到自己的誠意。他想過是不是應該告訴父母保羅·柯克的事,讓他們慶幸自己能夠活著回家。可轉念一想,這樣利用一個英雄的犧牲,實在有點卑鄙。
桑德島到了。他為了能晚一些到家,選擇了步行。退潮了,海水離岸有一英里遠。藍色的海水推著白色的浪花輕拍在淡黃色的沙灘上。已經是黃昏了,太陽低低地掛在海面上。零零星星的游客正在沙丘間散步,幾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子在開心地踢著足球。如果沒有旁邊那一個個豎著大炮、由戴著鋼盔的士兵把守著的水泥堡壘,這本應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圖景。
他離開了海灘,來到了那個新的軍事基地旁,希望能盡量拖延回家的時間。他不知道保羅·柯克是否最終將他的那幅素描交給了英國那邊。如果沒有的話,恐怕那幅圖已經被警察發現了。他們會不會想查出這幅圖的作者呢?幸運的是畫上面并沒有留下他本人的任何痕跡。但不管怎么說,想起這件事依然很嚇人。警察不知道他是罪犯,但已經發現了他的罪行。
他終于還是到家了。和教堂一樣,奧魯夫森的家沿襲了當地的建筑風格。紅磚墻,茅草頂,仿佛一個人戴了一頂草帽擋雨。前門的門楣被刷上了黑、白、綠相間的條紋,這也是當地的一個傳統。
哈羅德走進了后院,從廚房門的菱形玻璃中偷著往屋里看。房間里只有母親一個人在。他觀察了她一會兒,心里想著她像自己這個年紀時的樣子。自從他記事起,母親好像一直都很疲憊,但她年輕時應該是個美人。
根據父親那邊親戚的說法,布魯諾直到37歲都篤定要單身,兢兢業業地將所有時間都奉獻給了自己的事業。可就在那時候,他遇到了小他十歲的伊麗莎白,便一下子墜入愛河了。當時的他居然會浪漫到戴一條彩色的領帶去教堂,以至于教會的執事因為他著裝不當而對他進行了訓誡。
看著母親彎著身子在水池前洗水壺的情境,哈羅德想象著她的一頭白發變成黑色,栗色的眼眸閃著智慧與幽默的光芒,褶皺的皮膚變得平滑,倦怠的身軀重新充滿了活力。那樣的她一定性感而迷人,才可能把父親從純粹的圣徒變回為愛癡迷的血肉之軀。真難以想象啊。
他走進家門,放下了手中的箱子,吻了吻母親的臉頰。
“你爸爸出門了。”她說。
“他去哪兒了?”
“奧夫·波爾金病了。”奧夫是一個老漁民,一直都是教會里的虔誠分子。
哈羅德舒了一口氣。這件事能拖多晚就拖多晚。
母親看上去嚴肅而悲傷。她的表情讓他感到心疼。他說:“真抱歉讓您難過了,媽媽。”
“你父親更難過,”她回答道,“阿克塞爾·弗萊明召開了執事會議,就為了討論這件事。”
哈羅德點了點頭。他料到弗萊明家肯定會竭盡全力把這件事鬧大。
“你為什么要那么做呢?”母親的語氣很平和。
他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
晚餐時間到了,她為他準備了三明治。“喬基姆叔叔有消息嗎?”
“沒有。我們的信都是一去不返。”
哈羅德一想到莫妮卡表妹,自己的一切麻煩就都變得輕于鴻毛了。她現在的生活不僅一貧如洗,還不斷地受到納粹的迫害,就連自己的父親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哈羅德小時候,喬基姆叔叔一家的拜訪可謂一年中最開心的時刻。那兩個星期時間里,這寺院般冷清的家中頓時充滿了歡聲笑語。牧師對妹妹一家一直有一種特殊的情感,就連對自己的孩子都沒有展示過。他們無論做了什么錯事,比如在周日買冰激凌吃——如果哈羅德或是亞恩這么做,是一定會受到處罰的——他都只是溫柔地一笑置之。對于哈羅德來說,德語曾經意味著歡樂、惡作劇和玩笑。可現在,喬基姆叔叔一家恐怕再也不會笑了。
他打開了收音機,想聽一聽關于戰爭的新聞。情況很糟。英國軍隊進攻北非失利,而且敗得很慘,一半的坦克不是因為機械故障陷在了沙漠中,就是被德國的反坦克炮手擊毀。軸心國在北非的勢力完全沒有被動搖。拋卻立場不談,丹麥電臺和BBC描述的事實基本一致。
午夜,有轟炸機從這里經過。哈羅德來到院子里,看到它們朝東邊飛去了。這意味著它們應該是英國的飛機。英國目前也只剩下轟炸機了。
他回到屋里,母親說:“你爸爸今晚可能不會回來了,你還是去睡吧。”
他很久都沒能入睡,自問為什么會這么害怕。他已經長大了,父親打不動他了。父親的脾氣雖然暴烈,但嘴上說說又能有多厲害呢?哈羅德的性格堅強,不會輕易被嚇倒,事實上他恰恰是那種愿意挑戰權威、享受反叛感覺的人。
短暫的夜晚結束了,黎明的光從窗簾的縫隙中透了過來。他這時才剛剛睡著。用了整夜時間他才明白,他害怕的并非是對自己的傷害,而是父親可能要承受的痛苦。
沒過一個小時,他就醒了。
門開了,晨光照了進來。牧師站在了他的床邊,穿戴整齊,雙手叉腰,下巴前探。“你怎么能干這樣的事?”他大喊道。
哈羅德坐了起來,睡眼惺忪地望著父親:高大,禿頂,一身黑衣,用那雙讓整個教會都望而生畏的藍眼睛冷峻地盯著他。
“你腦子里想的是什么?”父親氣瘋了,“你著了什么魔?”
哈羅德不想像個孩子一樣躲在床上。他掀開被子站了起來。因為天氣暖,他只穿了內褲。
“穿好衣服,小子,”父親說,“你這樣跟一絲不掛有什么區別?”
這種無理的責難激怒了哈羅德:“您要是覺得我的穿著侮辱了您,就應該先敲門。”
“敲門?我在自己家里用不著敲門!”
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了。牧師對任何問題都有自己的說法。“很好。”哈羅德悶悶地說。
“你究竟著了什么魔?你怎么可能做出這么丟臉的事?不僅丟自己的臉,還丟家人的臉,丟學校的臉,丟教會的臉。”
哈羅德穿好褲子,轉向了父親。
“怎么樣?”牧師怒氣沖沖地問,“你準備回答我的問題嗎?”
“對不起。我以為你只是在反問。”哈羅德充滿譏諷的語氣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父親的火氣更大了。“別跟我自作聰明——我也是詹斯博格畢業的。”
“我沒有自作聰明。我只是想知道您是不是真正想聽我的解釋。”
牧師舉起一只手想要打他。那樣反而可以輕松些,哈羅德想道。無論他被動挨打,還是起來反擊,暴力都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方式。
可父親不會讓事情那么容易地過去。他放下了手。“好吧,我在聽。你想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