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網與根(1)
- 網與石(全集)
- (美)托馬斯·沃爾夫
- 4975字
- 2017-10-31 11:04:07
真希望舌頭能盡我所言!真希望大腦能盡我所想!真希望所有的雋言妙語能織成一張致密、不朽的網,從幽深之處采掘生活的源頭,讓百萬神奇的文字傳達我強烈的欲望,將這生活悉數傾瀉在三百頁紙稿上——死亡能帶走我的生命,因為在此之前,我已經生活過了:我已經消滅了渴望,戰勝了死亡!
【第一章】孩童卡力班
孩童卡力班[1]
利比亞希爾鎮那些毫無慈悲心的人,直到喬治·韋伯的父親去世,仍在說三道四,說他父親不僅拋棄了老婆孩子,而且還和另外一個女人鬼混。這些說法大都站得住腳。至于對他們的評價如何,我寧愿把最后的決斷權交給萬能的上帝,或交給那些由他指定的眾多代言人吧。在利比亞希爾鎮,這樣的人不在少數,我情愿讓他們來講述。就我而言,我只能說,約翰·韋伯拋妻棄子確有其事,而且他的朋友都不會否認這一點。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韋伯先生確實有一些朋友。
約翰·韋伯是“北方人”,賓州德裔[2]血統,他于1881年來到老卡托巴州[3]。他是一位磚瓦匠,也是一位普通的建筑師,他來到利比亞希爾是負責一項新酒店的建造工作,科科倫家族的人打算將該酒店建在位于小鎮中心的貝爾蒙特山上。科科倫家族的人都很有錢,他們來到此地,買下了許多塊地皮,要加以規劃并大展宏圖,這個酒店就是他們宏偉事業的重要項目。當時,鐵路正在修建,而且即將完工。就在一兩年前,北方的百萬富翁喬治·威利特購買了數千英畝的山野荒地,聘請了建筑師,打算建造全美無與倫比的龐大鄉村莊園。
人們從外地紛至沓來,定居于此。大街上隨處可見嶄新的面孔。人們普遍認為重大事件即將發生,利比亞希爾即將迎來輝煌的前景。
這個地方正在蓄勢待發。它正從一個只有數千人口、與世隔絕、不被外界所知的小山村變成一座欣欣向榮的現代化小鎮。鐵路網四通八達,越來越多的有錢人聽說這里的美麗景色后蜂擁而至,并定居下來。
也就在這個時候,約翰·韋伯來到了利比亞希爾,并定居下來,慢慢地獲得了成功。他在這片土地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記。據說,他發現這個鄉間村落到處都是木制房屋,于是逐漸使它發展成了磚房林立的繁榮小鎮。他就是這么一個人,喜歡堅固、耐用的東西。每當有人就新建筑的最佳建筑材料向他征求意見時,他總會一成不變地回答:“磚。”
起初,用磚修建房屋的點子在利比亞希爾聽起來十分新穎。韋伯先生不動聲色地等待著,他的提問者也沉默不語;過了片刻,對方顯得相當疑惑,仿佛不太肯定自己是否聽錯了,于是問道:“磚?”
“沒錯,先生,”韋伯先生堅定地回答,“用磚。等你完工的時候,你會發現用磚的成本要比用木材低得多。而且,”他的聲音很輕,但十分確信,“這是建筑的絕佳材料。它不會腐爛,不會發出響聲,也不會搖晃,你也踢不壞它。磚房冬暖夏涼,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以后,它仍然完好。我不喜歡木材,”韋伯先生繼續固執地說,“我不喜歡木制房屋。我來自賓夕法尼亞州,那里的人都知道怎樣蓋房子。”他用并不常見的吹噓口吻說,“嗯,我們那里都用石頭修建屋舍,和你們這一帶的房屋相比,既美觀又耐用。依我之見,建造房屋只有兩種材料最好——石頭和磚塊。如果由我來建造,”他鄭重其事地補充說,“我就會用這兩種材料。”
但是他并非總使用這兩種材料。隨著時間的推移,出于完工的迫切需要,他只好在磚石庭院里加上了木料,但那只是偶爾的迫不得已。他的真愛、他的首選、他永恒的鐘愛仍然是磚塊。
誠然,盡管約翰·韋伯的外表乍看上去使人覺得怪異,甚至會震驚不已,但是他的長相一如他所建造的房屋,給人一種堅實、可靠的感覺。雖然他的個子中等略高,但奇怪的是,人們往往覺得他長得比實際身高更矮一些。這有多方面的原因。最主要是因為他長得稍微有點駝背。他那兩條短腿微微朝外彎曲著,他扁平的大腳、水桶般結實的軀干,還有大猩猩般來回舞動的長臂、幾乎長過膝蓋、在面前擺動的大手,都頗似猿猴。他的脖子粗而短,似乎塌在魁梧的雙肩上。兩側棕紅色的頭發幾乎蓋住了整個顴骨,額前的頭發快把眼睛遮住了。盡管如此,他的頭發一直在脫落,頭頂中央禿了一大塊。他的眉毛又濃又密,他會透過眉毛向外窺視,腦袋仰得高高的,表現出一副凝神專注的神態。然而,一旦了解他以后,起初覺得他頗似猿猴的印象便會蕩然無存。當約翰·韋伯走在大街上,身穿他那身厚重、裁剪合身的黑色棉布西服,衣服的下擺呈圓角,漿挺的白色襯衫上鑲著漿硬的袖口,硬領下方打著一條黑色絲綢的大領結,頭戴非凡的圓頂窄邊禮帽,禮帽呈珍珠灰色,剪裁得有棱有角,人們都會覺得他是一位家境殷實、受人尊敬的中產階級。
然而,令全鎮人吃驚和難以置信的是,此人竟拋棄了自己的妻子。至于他的孩子,則有另外一番說法。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如下:
大約在1885年,約翰·韋伯遇上了利比亞希爾一位名叫阿梅莉亞·喬伊納的女人。她的父親叫拉斐特,全稱為“拉斐特·喬伊納”。就在內戰后的一兩年,拉斐特帶著家眷走出了澤布倫縣的群山。約翰·韋伯大約在1885—1886年間娶了阿梅莉亞·喬伊納。他們一直都沒有子女,直到婚后15年時才生了他們的兒子喬治。大約在1908年,也就是他們的婚姻持續了20多年以后,韋伯離開了自己的妻子。因為此前一兩年,他認識了一位名叫巴特利特之人的妻子。
到1908年時,二人的關系越來越火熱,流言蜚語開始傳播開來。韋伯索性離開了妻子,此后也不再遮掩他的地下私情。當時他已經年逾花甲,而她卻比他年輕20多歲,是一個大美人。在他1916年去世以前,他倆一直廝守在一起。
毋庸置疑,韋伯的婚姻是不幸的。我無意在此對他的妻子吹毛求疵,因為不管她有怎樣的過錯,她自己都是無能為力的。或許她最大的過錯就是她本人來自一個宗族觀念極強、狹隘固執的家庭,更具體一點來說,就是一個清教徒式的家庭。
她不僅繼承了家庭早期灌輸給她的所有這些特征和信仰,而且這些特征和信仰深深地根植在了她的一生中,任何經歷和任何成長的過程都無法使之減弱。
她的父親是這么一個人:他會嚴肅、不留情面地說他“寧愿看著自己的女兒死掉、躺在棺材里,也不會把她嫁給一個喝爛酒的人”。而約翰·韋伯恰好就是一個酒鬼。此外,誰要是膽敢向阿梅莉亞的父親暗示這一點,他就會十分巧妙地補充一下基督教教義,說他寧愿看著女兒死掉、葬進墳墓,也不會把她嫁給離過婚的男人。而約翰·韋伯恰好就是一個離過婚的人。
誠然,這就是造成后來無數不幸的原因——或許是他們二人婚姻生活的主要障礙。另外似乎另有原因,那就是他沒有把他來利比亞希爾之前的真實生活如實告訴她。在19世紀70年代初,他曾在巴爾的摩娶過一位姑娘,那時候他還只是個年輕的少年,幾乎還不到投票的年齡。他只對自己的一位密友談起過此事:說那個姑娘只有20歲,長得“花容月貌”,風情無限。這次婚姻來得迅速,結束得也很突然——持續了不足一年的時間。直到不可挽回的時候,他們才恍然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她返回了娘家,兩人慢慢地就分道揚鑣了。
在80年代,甚至更晚的時候,利比亞希爾地區的人們都把離婚看成一件很不光彩的事。喬治·韋伯后來談到,即使在他自己的童年時期,這種觀念仍然強烈,離過婚的人不敢在別人面前大聲說話,若有人暗地耳語說哪個女人是“離過婚的女人”時,人們通常都會認為她不僅行為有失檢點,而且或許比普通妓女好不到哪里去。
在80年代,人們根深蒂固地認為,離過婚的人就和犯過罪、判過刑的人一樣,烙上了恥辱的印記。一樁謀殺案很容易被人們忘卻,然而離婚的事卻總被人們提起。事實上,暴力犯罪時有發生,有些人殺人后,要么逃之夭夭,要么按罪行輕重交錢了事,然后又成了受人尊重的公民。
以上這些就是約翰·韋伯當時所娶的女人的家庭和社會環境。在離開妻子并和巴特利特夫人生活以后,他開始和堅忍不拔、清教徒式的喬伊納家族疏遠了。此后不久,阿梅莉亞便離開了人世。在公眾的流言蜚語和阿梅莉亞族人的憤慨中,韋伯和巴特利特夫人繼續生活在一起。
阿梅莉亞的哥哥馬克·喬伊納,自小家境貧寒,年輕時一直過著苦日子,后來在五金生意上取得了成功,生活有了一定的改善。馬克和妻子瑪格住在大紅色的磚房里,屋前是嶄新、結實的水泥柱子——周圍的一切和他們的財富一樣,顯得來之不易、嶄新、丑陋、惹眼、新鮮。瑪格是個虔誠的浸信會教友,她對約翰·韋伯丟人現眼的丑聞義憤填膺,憤恨得難以言表。于是她設法說服馬克,并時常提醒他承擔起照顧他妹妹孩子的責任來,終于,出于善良者應有的良知,他們把喬治從他父親那里接了過來。
喬治本來是跟父親過的,可如今喬伊納夫婦讓他成了他們家的一員。隨著法院的批準,從此以后他們便收養了喬治。
盡管他性格開朗,但是喬治和山區的親戚們共同度過的童年時光卻是暗淡、憂郁的。他的地位在整個家族中微不足道,和待在慈善機構的孩子并無二致。
他和整個家族的關系并不融洽。他沒有和舅舅馬克同住在闊氣的新房子里,而是被安排在一個只有一層樓的小木屋里,這個木屋是他的外祖父拉斐特·喬伊納40年前剛來此地時親手建造的。小木屋就在馬克·喬伊納的新磚房后面偏右一點的地方,在磚房富麗堂皇的對比下顯得卑微而渺小。
就在這里,喬治在姨媽芒的監護下慢慢成長起來。姨媽芒是阿梅莉亞的大姐,也是老拉斐特的第一個孩子,她一直未婚,如今已成干癟的老太太了。芒比阿梅莉亞年長30歲,已經70多歲了。像那些成天嘮叨著末日即將來臨,但自己卻活得好好的女人一樣。她好像要長生不老似的。在這位年邁、情緒陰沉的姨媽影響下,在這位喬伊納家族成員冗長的語調中,他母親昔日生活的畫面、喬伊納家族所有成員的世界,開始模模糊糊地在這個孩子的記憶、頭腦、精神深處扎下根來,慢慢成形,既模糊不定又崢嶸可怖。及至冬天的夜晚,姨媽芒就會坐在小小的油燈下,用她沙啞、單調的聲音講述起來——他外祖父的小木屋里從未見過電燈——喬治聽見了很久以前消逝在群山深處的聲音,聽見了曠野的風聲,聽見了100多年前某個三月逝去的日子里,在荒涼的山巒間,車轍遍布的泥土小道透出的孤寂和凄涼。
很久以前,有人死在深山小木屋里。三月的一天夜里,他聽見狂風在屋檐下咆哮著,于是待在屋中。天然、赤裸的地板踩上去嘎吱作響。室內沒有點燈,只有爐中木柴發出的搖曳的光芒和松脂燃燒時迅速、柔和的閃光,還有余下的灰燼。靠墻的床上停放著死者的軀體,身上蓋著一條床單。100多年前喬伊納家族的人圍坐在閃動的爐火前,慢條斯理地說著話。喬伊納們鎮靜自若的聲音永遠不會消逝,他們就像某種必然的宿命和預言一樣守候在死者身邊。屋內,松枝迅速、柔和的火光再次在喬伊納們面前曳動起來,周圍彌漫著樟腦和松脂的味道——男孩斑駁的記憶中慢慢涌起一絲陰沉的恐懼,這種恐懼難以言表。
以這種或者別的各種方式,從姨媽芒對生活和往事的講述中,他聽見了很久很久以前消逝在群山深處的聲音,看著云影在曠野中飄過,傾聽著春天來臨之前,狂野、寒冷、孤寂的三月風吹過山間草地的枯草時發出的聲音。冬天,在死氣沉沉的爐火旁,夏天,在外祖父小木屋的門廊里,這一切被憶起。姨媽芒和她的親戚中其他干癟、年邁的老太太們坐在一起,沒完沒了地聊著死亡、厄運、恐怖和很久很久以前消逝在群山之中的人們。她們的所說所為被重新憶起。在她們生活的整個黑暗世界中,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群山深處,某種東西已經消逝、老去。
而且,她們總是對的,總是無可辯駁的正確。在死亡和她們所見所知的各種苦難面前,她們感到得意揚揚。他具有她們的血統,而且在她們無可辯駁的正確性、毫無瑕疵的善良、徹底的誠實面前,他絕望地感到自己就像生活的罪犯、社會的棄兒。在厭惡和無言的恐懼中,她們向他灌輸的盡是那些早已忘卻、消逝的古老時代和她們生活過的群山深處的莫名恐怖。
他的父親是一個品行不佳的人,他知道這一點。關于他父親臭名昭著的經歷,他聽過上千回了。他的惡行、他的罪責、他的好色、瀆神,以及不道德的生活,全都鐫刻在他的心頭。然而他父親的世界使人感到愉快而美好,使他充滿了溫暖和快樂。鎮子上凡與他父親的生活相關的地點、場所、土地和事情,都使他感到幸福和快樂。他明白這樣并不好。他為自己身上流淌著父親的血液而痛苦不已,他沮喪、難過地認為自己不配做一個蔑視死亡、無與倫比、能預知未來的喬伊納成員。他們給予他的只是無盡的孤獨和寂寞。他知道自己不配與他們為伍,他永遠懷念著父親的生活、負罪的溫暖和他一生的光芒。
他會躺在舅舅新房子前的草地上,在午后金色的夢幻中,常常想起他的父親,他想:“現在他就在這兒。每日的此刻他就會來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