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王芳剛來飯店的時候,是站門廳當迎賓小姐。后來工作熟悉了,經王云霞向李經理推薦,王芳就成了一樓大廳的領班。領班負責管理二十多個服務員的工作,領臺,點菜,打掃衛生。雖然,每天忙得腰酸腿困,但也非常充實。王芳思忖,每月工資不算多,但基本工資和各種獎金加起來,也有近七百元。這個收入在城市里不算高,但比起父親在村子里種地,可就強多了。在飯店上班,吃、穿、住基本上不用花錢,月月所開工資,只要不亂花錢,算是干掙。父親在農村種地,忙一年能實落多少呢?王芳想攢點上學用的學費。當然,王芳和所有愛打扮自己的女孩子一樣,也買了兩身衣服。逛商店的時候,王芳沒忘記給母親買了一件毛衣,給弟弟買了一支鋼筆,給父親買了一身保暖內衣。
一天中午,王芳正忙著收臺,旁邊鄰座的一位客人遞給王芳一個對折的小紙條,王芳沒顧上看,就放在上衣的口袋里了。等收完了臺,王芳才想起那一張小紙條,她沒敢對著眾人的面打開,便找了一個借口來到衛生間。王芳展開紙條一看,上面寫著:你的容貌和氣質讓我非常喜歡!字不多,但還是讓王芳打了一個愣瞪,她感到臉上發燒……她甚至于忙得沒注意看遞紙條的人長得啥樣兒,她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出去。王芳想這當服務員就是事多,買個手機,整天收好幾個垃圾信息,什么動感地帶,中了大獎;美女圖像,請你下載;少女聊天,秘密公開;槍支彈藥,聯系買賣;畢業證書,談妥送來……
王芳膽小,像這樣的信息,她一個也不敢回復。剛在大廳當了幾天領班,就碰上公開示愛的小紙條。但王芳也知道,這世界就像萬花筒,一天一個模樣兒。她對著衛生間的鏡子照了照,臉紅得就像喝多了酒一樣,連脖頸都泛著紅暈……
這時,正趕上王云霞過來,王云霞現在是大領班。京華大酒店一共三個大廳,三十多個雅間,一個廳安排一個大領班,大領班下面還有兩個小領班。王芳把剛才碰上的事兒和王云霞一說,畢竟王云霞比王芳老練。當然,這其中,王云霞更多的是通過工作和生活的磨煉總結出來的經驗。
王云霞拿過紙條看了看,跟王芳說:“無所謂,來的客人啥樣兒的沒有?你就當沒看見,你越怕,就越來啥!”說著王云霞把紙條一揉,順手就扔進垃圾桶里去了。
經王云霞這么一說,王芳沒了那種害怕的感覺。照王云霞說的,該干啥干啥,正正規規的,人身正了,這曲里拐彎的事兒就得往后靠一靠。說來也怪,剛才還心跳得總也慌神兒的王芳,經王云霞一勸,倒真的臉兒也不燒了,心也不急著亂跳了。從衛生間回到大廳,那坐在窗玻璃旁的一桌客人還沒走。幾個小弟兄斜著眼神,往王芳臉上瞅,王芳也不笑,也不惱,讓人看不出一點跡象。這遞紙條的小弟兄心里想,真是邪門了,看這樣兒,那張小紙條她根本就沒看,也許她早就順手一團,扔進飯店的下水溝里了。
經過三個多月的鍛煉,王芳了解了許多在酒店接人待物的常識。人們常說看人下菜碟,這話不一定對,但在飯店不會識人相面,你就搞不好服務。對人對事一視同仁,但也須靈活應用,客人來了是坐大廳還是坐雅座,一是要問清楚,二是要說明白。服務員盯臺點菜,對客人的消費水平,要大致掌握個適度,高消費的要讓客人心滿意足。低消費的也得讓客人感覺到花錢少,吃的飯菜挺好。適中消費的,菜要高低搭配,葷素、色彩、肉類、海鮮互相配合。讓客人感到既體面,又合乎口味,核心是好看好吃。結婚辦喜事,一般地講,要注意實惠,畢竟是大眾消費,總不能讓客人吃得很狼狽。
搞餐飲,講的是服務、衛生、飯菜質量和就餐環境。這里面的四個條件都重要,但要按主次排列順序,應該是服務、衛生、飯菜質量、就餐環境。為什么這么講呢?因為人們的消費正逐漸地由溫飽型向享受型過渡。溫飽型的消費是吃飽了就行了,而享受型可就不一樣了。享受型消費,講究的是文化、營養、舒適。這樣,高質量的服務,便成了各種要素的首要因素了。就像賣菜的一樣,兩個攤位,蔬菜幾乎一樣,那就看誰會服務了。飯店條件再好,服務員的素養跟不上,環境再好,飯菜質量也不錯,客人也會讓服務員氣跑了。當然,事物的矛盾總是在變化的,這種變化就在于經營者,對市場環境,和自身情況的把握和定位了。調整、變化、提高,這是餐飲業搞好經營管理,一個永恒的主題。孔子講過,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可見“民以食為天”對經營者來講,這其中的內涵有多么的深奧。
王芳想,上大學是自己的夢想,但上大學,學哪個專業好呢?王芳感覺學餐飲管理就不錯。以前自己想學英語,現在看,學餐飲管理和工作實踐能有機地聯系起來。一般地講,人們是先學習,后實踐。但對餐飲業來講,先實踐后學習更具優勢。
王芳是這么想,但她也知道,事物的變化并不是想干啥,就能達到啥目標,理想的實現需要靠自己的努力,也得靠機遇。然而,機遇總是青睞那些思想上有準備的人。自己的機遇在哪里呢?王芳感到茫然,想到這兒,王芳輕輕地嘆了口氣……
八
前幾天,指揮飯店大合唱的季老師來過一次酒店,他陪幾個同學來消費,在一進門的大廳,季老師碰見過王芳。他說,像王芳這樣的條件,完全可以報考藝術院校,以王芳的學習成績看,考藝術院校應該把握性更大一點。他甚至說,要是考本市的藝術院校,他可以提供一些幫助。王芳非常感謝季老師對自己的關心,王芳說到時候再說。說這樣的話兒,實際上是一個活話兒,王芳不太愿意搞文藝,她覺得搞文藝吃的是青春飯。人貴有自知之明。一個人真正能在藝術天地闖出一條道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人,還是務實一點好。
京華大酒店規定員工每月休息兩天,員工的收入以日工資結算,如果正常地休息兩天,算出勤,不扣工資。王芳除了有一天感冒外,一直沒有休息。王芳和前廳的李經理打過招呼,她是想把兩天的休息攢起來,回家看父母。
十一月份,王芳和張文雁請了五天假。兩人從農村出來打工,已有四個多月了。王芳跟張文雁說,城市里的工作節奏就是快,京華大酒店天天就像突突地冒著黑煙爬坡的小四輪,昏天黑地地忙,好像白天和黑夜連軸轉。在村子里,農民忙是忙,但忙是有季節性的,不像城里人,尤其是酒店,越是別人休息的時候越忙。一說到休息,王芳感到連農村地里的空氣都是甜的。
倆人在村外的公路邊下了中巴,各人手里提著一個小提包往村里走。正是農閑的時候,村子周圍的土地多數已經耕過,除了靠路邊地頭上,有幾棵枯黃的玉米稈兒,在一陣微風的吹動下,發出嘩啦嘩啦的響動以外,一切都顯得靜悄悄的……
村外,最顯眼的是那一條彎彎的小河,本來并不寬闊的河床,是一眼望不到邊的白花花的冰面。夏天并不顯得太寬的河面,在冬天看起來,卻比夏天寬闊了許多,像鏡子一樣的冰面,在太陽的照射下反射著銀白色的亮光……
三個月前,王芳和張文雁出門的時候,她倆提包中放的是自己的衣物。如今,倆人提包中放的是孝敬父母的東西。王芳想,給父親買的保暖內衣,也不知合適不合適。半個多月前,父親去飯店看她的時候,本來計劃讓父親穿上試試,誰知道,總經理吳永利一說請王芳的父親喝酒,竟把想好的事兒忘了。
張文雁給奶奶買了一盒點心,里面裝的是奶奶愛吃的蛋糕。
王芳和張文雁倆人邊走邊說話兒,王芳聽見自己提包里的手機響,拿出來打開一看,是司機張立強發來的短信:
“你好!真不知道你們倆這么匆匆忙忙地回家,為啥不提前告訴我?最起碼,我也可以把你們送到汽車站。”
“讓我看看,誰的信息?”張文雁說著話兒,手機已到了她手里。
看完內容,張文雁“哼”了一聲,說:“站著說話不腰疼,經理那么高級的車讓咱倆坐?還不是說夢話兒!”說完,她看了一眼王芳又說,“你說張立強這個人,咋樣?”
“咋樣?我也不知道。”王芳說這個話兒,但和張文雁問的不是一個題目。自從王芳有了手機,差不多每天都能收到張立強的短信。王芳有時候回信,有時候就顧不上。王芳能感覺到,張立強想和她交朋友。王芳知道,自己從農村來,對城市的許多都是陌生的。男女間的交往,以了解為基礎,更何況自己還想上大學,往后的路長著呢。
張文雁的目標很明確,既然進了城市,農村就不想回去了,憑自己的許多條件,在城市里安個家不成問題。再說,戶口也不像從前那么難辦,聽常來吃飯的客人講,花不了多少錢,就能買一個城市戶口,畢竟剛進城,張文雁還有舅舅呢!張文雁也沒王芳想上大學這個理想。張文雁對工作、對生活的目標要比王芳低。所以,她走起路來,那一雙腳丫子便顯得輕巧多了。
“你說,張立強對你是不是有點意思?”張文雁問王芳。
“沒感覺到。”王芳說。
“你真會說話兒。”張文雁說這話的時候,心里想,張立強為啥不給我發個短信呢?張文雁想坐著張立強開的高級轎車到環城高速公路上兜兜風,找一下電視中的感覺。
張文雁昨天晚上在雅座幫著收臺,電視中正在上演一場感情戲,戲中的女主角一邊開車,一邊和男主角聊天,那感覺真酷!其中的場面讓張文雁非常羨慕。
“嘀嘀——”聽見汽車鳴笛,王芳才發現,本村的青年小后生王山泉,正調皮地從司機駕駛室里探出頭來,說:“上來吧!我捎你們一段。”
王芳說:“不用了,馬上就到家了。”
王山泉剛出車回來,臉上粘了許多煤塵。因為出了點汗,臉上白一道黑一道的。說話的時候,他的牙就顯得特別白。
王山泉開的車屬于解放牌重型卡車,前面四個輪子,后面八個輪子,裝滿了煤,少說也有六十多噸。
王芳知道,上了這樣的煤車,身上穿的干凈衣服,還不等于白洗了。
“謝謝!”王芳笑著說。
王山泉見她倆沒上車的意思,汽車就像刮起一陣旋風,呼的一聲開走了。
村子里并不是家家通電話,就兩家開小賣部的家里裝著電話。誰家來電話了,都是通過電線桿子上的大喇叭把人叫來。村子里就百十戶人家,誰家來人了,全村人都知道。
王芳是昨天下午打電話告訴母親,今天回家。
王芳的父親、母親聽說王芳要回來,一晚上沒睡好覺。一是日夜思念的孩子要回來了,二是本村的王山泉已托媒人來說過兩次了。
王芳一進門,母親見王芳似乎又長高了,她不知道王芳穿的是半高跟的皮棉鞋,肉皮兒也比以前白凈了許多。
王芳的母親高興地說:“還是在城市里鍛煉鍛煉好,這哪像村里的孩子?!”王芳的母親知道,自己的孩子走到哪里都是好樣的。
王芳的父親坐在凳子上,一邊抽煙兒,一邊樂,心想,出門的鳥兒又飛回來了。
中午飯是油炸糕、肉燴粉。
話題卻是王芳想不到的。
父親說:“書可以不念,但是,女孩子終歸是要嫁人的。王山泉你也慣熟,也不知你看對看不對?”
王芳暗自思忖,我說咋就這么巧呢?我回村王山泉也回村。王芳一想到王山泉那掛滿煤塵的臉兒,心中就別扭。要是以前,王芳也許還真得考慮考慮,畢竟人家王山泉會開車,在村里也算是上好的人家。如今,王芳在城里待了四個多月,思想便開闊了許多。自己不能再走一輩子待在農村的老路。女孩子一到十八九歲,嫁人,生孩子,喂奶,喂豬,做飯,伺候男人,下地勞動……這樣的生活似乎可以概括為農村許多女青年的生活軌跡。王芳想,自己應該有自己的生活觀。
王芳原計劃在家住上三四天,一聽父母說話的意思,王芳只住了兩天,便返回城里了。臨走的時候,王芳去找張文雁,碰巧張文雁的奶奶病了,王芳只好一個人先回京華酒店上班。
路過縣城的時候,王芳特意看望了正在念書的弟弟,她鼓勵弟弟勤奮讀書,她告訴弟弟,知識改變命運。姐弟倆從懂事的時候起,就想好好念書,為父母爭氣,為自己爭氣。王芳說她的書念不念,只能靠命運了,弟弟的書總得念出個結果來。王芳的這些話兒說得弟弟不住地點頭……
回到飯店,王芳足足地睡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剛上班,前廳的李經理就來找她,說市工商銀行的一個支行,剛裝修完畢,后天中午開業剪彩。行長姓李,專門從京華大酒店借了幾個女服務員,算是幫忙。李經理囑咐王芳認真地打扮打扮,聽說,還讓她們陪領導吃飯呢。
九
市工商銀行河西支行離迎賓大道不遠,二十一層的大樓在周圍的建筑中,總給人以鶴立雞群的感覺。王芳、王云霞、張文雁等四個女服務員,由張立強開車送到樓下,她們的任務是身穿繡花的紅大絨旗袍,左肩斜披著印有“歡迎光臨”金字的大紅彩帶,站在用鼓風機吹起來的彩虹門下,排成一行,用托盤把四個紅綢子編成的大紅繡球端好。四個大紅繡球之間,用整幅的大紅綢帶連接,等特別邀請來的領導前來剪彩。當然,她們在盤子里要事先放一把錚亮的新剪子,以便領導剪彩的時候使用。
因為剪彩的領導還沒有到齊,王芳她們四個服務員就站在門前的廣場上聊天。王芳抬頭望了望剛裝修竣工的銀行大樓,她感覺就有點頭暈。她甚至想,要是從一樓往二十一樓走,那得用多長時間啊!
蔚藍色的天上飄浮著棉絮一樣的白云,白云在悄悄地向東移動,銀行大樓也好像在來回晃動……她想這么高的大樓能放多少人辦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