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幕間休息散步的人們紛紛來到帝國劇場的走廊,擠得水泄不通。一位藝妓正準備從臨街樓梯上樓,差點和另一位下樓的紳士撞了個滿懷,兩人打了個照面,頓時大吃一驚。
“哎呀,吉岡先生。”
“哦,是你?”
“真是好久不見。”
“你還在做藝妓嗎?”
“去年年底……我又重操舊業了。”
“是嘛,哎,多少年沒見了?”
“到今年為止整整七年了。”
“是嘛,已經七年了?”
提醒下一幕開演的電鈴響起,散步的觀眾爭相回到各自的座位,走廊里一時間變得更加擁擠。這樣一來,兩人親密點也不會引人注目,藝妓對此略感慶幸似的朝紳士又稍微靠近了一些,抬起頭說:
“您一點也沒變。”
“哪有,你才是,看上去總覺得變年輕了不少呢。”
“哎喲,開什么玩笑。都這把年紀了……”
“真的,一點兒也沒變哦。”
吉岡帶著真是難以置信的表情凝視著女人的臉。回憶當年初遇藝妓時,她才十七八歲,七年過去了,她應是二十五六歲。可是,和當年初成氣候之時相比,眼前的她卻幾乎絲毫未變。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水汪汪的大眼睛,圓嘟嘟的臉蛋,一如往年,一笑起來總會露出深深的酒窩和右邊的虎牙,笑容還是那么天真可愛。
“改天我們再好好敘敘舊嘛。”
“你現在的藝名叫什么,還是之前那個?”
“不,現在叫‘駒代’了。”
“是嘛,那改天我一定點你的名。”
“請吧……”
舞臺上已經傳來梆子聲,駒代直接沿著走廊向右小跑著回到座位,而吉岡同樣快步往相反方向走去,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般,駐足回頭張望。走廊里已經見不到駒代的身影,只看到接引的小女孩和小賣鋪的女售貨員還在走來走去。吉岡就近在走廊找了個空位坐下,點了根煙,回憶往事。二十六歲的他畢業之后留洋兩年,然后進入現在這家公司。回想這六七年間,他為公司努力工作,連自己都不禁佩服起自己來;炒股賺了點錢,有了一定的社會地位;同時還有多彩的夜生活,吃喝玩樂,此時又不禁輕嘆居然沒有把身體搞垮。在人前,他總是一幅洋洋得意的樣子,是個名副其實的大忙人,沒有時間也沒有機會任他回想。不過,今晚偶然邂逅學生時代接觸的第一位藝妓,吉岡也頭一次不由自主地遙想當年。
那時他正值懵懂之年,總覺得藝妓的姿色絕美,有藝妓和自己搭話就高興得不得了。即便今天想回歸當年的純潔也適應不了——吉岡聽著不時從舞臺傳來的三味線間奏,腦海中浮現出第一次去新橋[1]玩樂時的場景,不由得傻笑。如今自己已是歡場老手,當年的青澀又無法與人訴說,只能獨自在心里回味,竟覺得有些發羞。吉岡心想:“我在這方面明明久經沙場,居然對這種小事在意得過分。”感覺這是生平第一次了解自己。
也許他的感覺完全正確。吉岡進入這家公司不滿十年,就被委以營業股長[2]的重任,社長和董事等領導經常夸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在同事和下屬中間不太受歡迎。
三年前,吉岡開始包養一位叫力次的藝妓。力次在新橋開了家店,名“湊屋”。不過,他沒有像大多數金主那樣稀里糊涂地被藝妓騙得團團轉。吉岡明眼一瞧也知道力次不好看,不過她才藝出眾,不論走到哪里,都有人稱她“師姐”,名氣很大。吉岡做的是吃八方的工作,能擁有一兩位藝妓在宴會等場合撐場面,一來方便安排,二來可以省去不必要的花銷,就故意裝作迷戀藝妓反將她們據為己有。
吉岡還有一個算是小妾的女人,經營著濱町[3]一家氣派非常的酒館“村咲”。以前她在代地[4]附近的飯館做女招待的時候,吉岡馬失前蹄,竟在醉酒后向女招待下了手。吉岡醒來一看,后悔不已,心驚:“怎么和茶館的女招待搞在一起了?要是被平日宴會上認識的藝妓們知道還得了啊?”便被這女人抓住了把柄。于是兩人約好此事一概保密,為絕后患,吉岡私底下給她些錢,開起了村咲。村咲生意興隆,每晚都是座無虛席,吉岡見狀心想,自己出了那么多錢,要是避而遠之豈不是太蠢,便多次前去喝酒。不知何時,兩人又偷偷死灰復燃。老板娘皮膚白皙,身材勻稱高挑,今年正三十,兩人重修舊好后,終于成就一段孽緣。
相比如此復雜的男女關系,吉岡回想起當年相好的駒代大抵十八歲,自己不過二十五歲,兩人相敬如賓,心思清純無邪,自己也不由得涌現出“此景只應天上有”的心情;還感覺到一種美好而脆弱,且有幾分如虛如幻的奇妙。
“哎呀,你在這兒啊。我剛才正滿世界找你哩。”
這男人身穿西裝,身材又矮又胖,像是在二樓的餐廳喝了不少威士忌,財神爺似的圓臉紅撲撲的,鼻尖冒出汗珠,他又繼續說,“剛才有電話找你。”
“誰啊?”
“老地方打來的,”矮胖男人四處觀瞧看沒有人了,就坐在吉岡身旁說,“你最近好像沒怎么去湊屋啊。”
“電話都打到你這兒來了?”
“其實我還以為是誰找我呢,正飄飄然呢。結果還是老樣子,我都可憐我自己了,哈哈哈哈。”
“你覺得力次知道咱們今天在這兒嗎?”
“可能正好有人通知她來看哪個姐妹的表演了吧。她說請你回去的時候順便過去一趟,哪怕只待一會兒也行。”
“江田,先不說這個,今晚我遇上件怪事兒。”吉岡邊把金嘴香煙遞給江田,邊環顧四周,“走,去餐廳。”
“又是濱町的事兒?”
“怎會是那種陳年舊事?是我的羅曼史。”
“哦?說來聽聽。”
“說來就像看小說似的。”
“是嗎?還挺有趣的嘛。”
江田附和著,跟隨吉岡穿過走廊,向地下室寬敞的餐廳走去。
“你按老習慣,喝威士忌,對吧?”
“不了,今晚我還要去別處轉轉,給我上啤酒吧,還不至于那么早就把自己灌醉嘛,哈哈哈哈。”
江田滿臉皺紋,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一邊用手帕拭去額頭的汗珠,看他的樣子,聽他說話的語氣,任誰都知道他是吉岡的馬屁精。他自然卷的頭發稀疏得就快禿了,但其實和吉岡年齡相仿。他是吉岡所轄證券股的職員,由于不論是宴會還是游園會,他總是做接待員,所以和營業股長吉岡一樣被花柳界所熟知。不論走到哪里,只要一報“某某公司的江田”,藝妓們自不用說,連茶館的女招待都知道這是個好喝酒、愛打趣的主兒,也就不拘禮節了,甚至出言不遜,江田也絕不生氣,所以他總被女人們笑話和調戲,見狀,他更來了興致,故意自貶身價。不過,其實他家里有三個子女,且長女都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了。
“你說的怪事兒究竟是什么啊?”江田一只手拿過酒保放下的啤酒,一邊煞有介事地問,“不會是比我還先有了新寵吧,哈哈哈哈。”
“我倒想來著。”
“哦?這罪過好似不小吶。”
“江田,你別潑我冷水了。我今晚第一次體會到愛情。”說完,吉岡環顧四周,生怕身邊有別人,但看到偌大的餐廳,只有酒保在遠處一隅和兩三人扎堆聊天,視線深處只有一張無人的桌子,白色的桌布在燈光照耀下,置于桌上的西式花草綻放出更加艷麗的光芒。
“江田,這可是實打實的真事兒。”
“好,那我洗耳恭聽。”
“別這樣,我一直只對你說玩笑話……可是講真心話,真是難以啟齒。其實就在剛才,我在樓梯間偶遇了那個女人……”
“哦哦。”
“我和她在學生時代認識的。”
“是大家閨秀,還是已為人妻了?”
“你別急嘛。她不是什么名媛,是藝妓。”
“藝妓?這么說來,你出來修行也夠早的哦。”
“她是我年少輕狂的時候認識的、第一個如假包換的藝妓。當時她的藝名叫駒三。哎,只處了一年。后來,我畢業后馬上就出國留學去了,當時也沒好生處理這段關系和她告別,你就這么想吧。”
“嗯嗯。”江田一口接一口地抽著吉岡給他的香煙,好不奢侈。
“七年之后,她又到新橋做藝妓了,現在藝名叫駒代。”
“駒代……她現在何處?”
“我剛才只問了她的藝名,至于她是自己開店,還是借了錢,這些私事還不知道。”
“我試著向其他藝妓私下打聽打聽,說不定馬上就有答案了。”
“反正她就是引退了七年又重回舞臺唄,肯定有內情啊。其實,我還想事先了解她這些年都受哪方面人的照顧。”
“你這打聽得夠細呢。”
“沒辦法。這種事情最好一開始就了解清楚。要是不知內情地對朋友之妻下手,過后定是追悔莫及,這不常有的事兒嗎?”
“一來就這么刨根問底的,我臉皮也太厚了吧?要不先見一面,她座位在哪兒,還是有包間?”
“我剛才是在走廊遇到她的,所以我也不知道。”
“你反正要先去什么地方再回家呢吧。我陪你一起去,到時請讓我好好鑒定鑒定。”
“那有勞你了。”
“力次終于也被人奪寵了啊,好可憐喲……哈哈哈哈。”
“兩碼事不相干啊。你也知道,這么些年,我給了她多少恩惠?要是我不在,她現在也有四五個金主,還有定期要去表演的宴會,又不愁吃穿。”
這時,從走廊方向傳來客人毫不避諱高聲說話的聲音,吉岡注意到這便不再言語。舞臺大概正在上演武打戲份,配樂節奏有些密集。
“酒保,買單……”
吉岡從椅子上起身說道。
注釋:
[1]新橋:地名,位于今日本東京都港區東北端,過去曾以煙花巷聞名,今為辦公樓街。(譯注)
[2]股長:日本企業和政府機關里。科下屬設股,1個股的負責人則為股長。(譯注)
[3]濱町:地名,位于今日本東京都中央區。(譯注)
[4]代地:本意是“替換的土地”,此處根據人物背景推測是“代地河岸”的簡稱,泛指東京都臺東區柳橋和隅田川的河岸,江戶時代這兩處附近都是煙花柳巷。(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