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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然而,出發之前,他們還有不少事情要處理。在這樣的村子里,旅行必備的很多東西——毯子、水壺、火絨——都是公共財物,要和鄰居們商量好了才能使用。而且,埃克索與比特麗絲雖然上了年紀,也有每天的工作份額,不能未經大家同意就直接出門。等他們終于做好了出門的準備,天氣變了,又耽擱了下來。既然晴朗的日子肯定馬上就要來到,為什么還要在霧、雨和嚴寒中冒險呢?

不過,他們最后還是動身了,拿著手杖、背著行囊。那是個晴朗的早晨,天上飄著淡淡的白云,風很大。埃克索本來希望天一亮就出發——他知道天氣不會差——但比特麗絲堅持要等到太陽再高一點。她說,第一天,他們要在那個撒克遜村莊過夜,一天走到那兒很容易,他們的首要任務是,盡可能在中午的時候穿過大平原的一角,那兒的黑暗力量那時候很可能在睡覺。

他們有一段時間沒有一起走遠路了,埃克索有點擔心妻子的體力。一個小時之后,他放心了:比特麗絲步伐慢——他又一次注意到,她走路的時候身體有點傾斜,好像什么地方疼似的——但她一直向前走,臉迎著開闊地上的風,遇到薊叢矮樹也不畏懼。上坡的時候,或者遇到泥地,腳陷下去要花大力氣才能拔出來,她馬上就會慢下來,但仍然堅持往前走。

出發前的那些日子里,比特麗絲越來越自信,相信自己能夠回憶起路線,至少到撒克遜村莊的路沒問題,多年來她經常和其他女人一起到那兒去。可是,等到巢穴上那嶙峋的山巒從視野中消失,他們穿過了沼澤盡頭的山谷,她開始有點疑惑了。在分岔路口,或者面對一片大風呼嘯的田地,她就要停下來,站很長時間,打量著前方的土地,眼神中不免有些恐慌。

“別擔心,公主,”這時候埃克索就會說,“別擔心,慢慢來。”

“可是,埃克索啊,”她會轉過臉,對他說,“我們不能慢啊。中午之前穿過大平原才安全。”

“我們會到那兒的,公主。你不要急,慢慢來。”

我在這兒不妨說一下,那時候在開闊地上找路,比現在要難得多,不僅僅是因為缺乏可靠的羅盤和地圖。今天,我們有籬笆,將鄉村方便地劃分成田地、道路和草場,可那時候沒有籬笆,旅行者看到的自然景觀往往沒什么特別之處,往哪兒走都是一樣的。遠處地平線上矗立的一排大石頭,小溪的某處彎道,山谷的起伏形狀——只能靠這些線索才能找到路。而且一旦走錯路,往往有致命的后果。更不要說在惡劣天氣中丟掉性命了:走上歧路,意味著遭受攻擊的巨大危險——人、獸、鬼——躲在遠離大路的陰暗之中。

你可能會驚訝于一件事:這對老夫婦平時有那么多話要說,走路的時候卻很少交談。在那個時候,摔傷腳踝、破皮感染,都可能威脅到生命,所以大家都知道,走路的時候必須小心翼翼、全神貫注。你可能也會注意到,遇到窄路兩人不能并肩而行,走在前面的總是比特麗絲,不是埃克索。你也許會感到驚訝,因為遇到可能有危險的領域,男人先走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當然,遇到林地或者可能有狼或熊的地方,他們會默默地交換位置。但是,大多時候,埃克索總是讓妻子走在前面,原因是,他們可能遇到的每一個兇魔惡鬼,據說都是從隊伍的尾部發起攻擊的——我想,類似于老虎跟蹤羚羊群后部的某只羊。這樣的例子很多:一位旅行者回頭去看走在后面的同伴,卻發現人已經消失了,毫無蹤跡。比特麗絲擔心發生這樣的事,所以不時要問一聲:“你還在嗎,埃克索?”他總是答道:“在這兒呢,公主。”

中午之前他們就到了大平原邊上。埃克索建議繼續走,穿過危險地帶,但比特麗絲非常堅定,一定要等到中午。他們在通向原野的一道山梁頂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手杖插在面前的地里,兩人認真地觀察著手杖的影子越來越短。

“太陽不錯,埃克索,”她說。“而且我從沒聽說過有誰在原野的這個角落里遭遇過什么邪惡的事情。但是,還是等到正午吧,那時候魔鬼恐怕都懶得睜眼看我們。”

“就按你說的辦,公主,我們等一等。而且,你說得對,這畢竟是大平原,雖然這個角落還算太平。”

他們就這樣坐著,俯瞰著下方的原野,幾乎不講話。有一下子,比特麗絲說了一句:

“埃克索,等我們見到兒子,他肯定會堅持要我們住到他的村子里。雖然鄰居們有時候會笑話我們上了年紀,可都這么多年了,離開他們會不會感覺很奇怪?”

“還沒決定呢,公主。這些事情,等我們見到兒子了,都跟他談談。”埃克索又凝視著下面的大平原。過了一會兒,他搖搖頭,輕聲說道:“奇怪,他的事我此刻一點兒也記不起來。”

“我剛才想,我昨晚夢到過他,”比特麗絲說。“站在一口井旁邊,身體朝一邊側了一點點,在喊什么人。之前或之后的事情,現在都不記得了。”

“至少你看到過他,公主,雖然只是夢里。他是什么樣子呢?”

“一張堅毅、英俊的臉,這我還記得。但是眼睛的顏色啦,臉形啦,現在都沒印象了。”

“他的臉,我現在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埃克索說。“肯定都是因為這迷霧。很多事情我很高興自己不記得,可這樣的事情不讓我們記住,真是件殘酷的事情。”

她往他身邊靠了靠,頭枕在他肩上。大風吹打著他們,她的斗篷有點兒松了。埃克索用手臂挽住她,拉好斗篷,把她緊緊裹住。

“我敢說,我們倆總有一個人很快會想起來,”他說。

“我們努力想吧,埃克索。兩人都努力。這就好像我們把一塊寶石放錯了地方,找不到了。但只要努力,我們肯定會找到的。”

“肯定會的,公主。你看,影子快沒啦。我們該下去了。”

比特麗絲直起身子,開始在行囊里找東西。“在這兒,我們要帶著這個。”

她把東西遞給他,看起來像兩顆光滑的鵝卵石,但他仔細一看,發現每塊石頭上面都刻著復雜的圖案。

“兩顆都放進腰帶里,埃克索,小心一點,刻圖案的那一面要朝外面。能幫助我主耶穌保佑我們平安。我這兒還有。”

“我只帶一顆就夠了,公主。”

“不,埃克索,我們平分吧。我記得有條路從那兒一直下去,除非雨水把路沖壞了,否則比之前走過的很多地方都好走。但是,有個地方我們要特別小心。埃克索,你在聽我說話嗎?那條路從埋葬巨人的地方經過,就是那個地方。不知道的話,那就是一座普通的小山丘,我會告訴你的,你看到我示意,就不要走那條路了,從小山丘旁邊繞過去,到另一邊之后再回到路上。不管是不是正午,從那樣的墳墓上踩過去,都對我們沒好處。你聽明白我說的話沒有,埃克索?”

“別擔心,公主,我聽得很明白。”

“還有,不用我提醒你了吧:路上要是看到陌生人,或者旁邊有人喊我們,或者某個可憐的動物掉進了陷阱,或者在溝里受了傷,任何吸引你注意力的類似事情,你一句話都不要說,也不要停下腳步。”

“我可不是傻瓜,公主。”

“那好吧,埃克索,我們該走了。”

正如比特麗絲所說,他們在大平原上只要走一小段路。他們走的那條路有時有些泥濘,但路一直看得到,而且總有陽光。一開始是下坡,隨后慢慢攀升,最后來到一條高高的山梁上,兩邊都是沼地。正午烈日當頭,所以風雖然猛烈,倒也能消解酷熱。地上到處長滿了石楠和荊豆,都高不過膝蓋,偶爾會看到一棵樹——孤零零、干巴巴的樣子,被無盡的大風壓彎了身體。然后他們右邊出現了一道山谷,讓他們想起大平原的力量和神秘,提醒他們現在走的只是其中一個小小的角落。

兩人走路時相距很近,埃克索幾乎緊貼著妻子的腳后跟。盡管如此,穿越大平原的過程中,比特麗絲每走五六步就要問一遍,就像連續禱告一樣:“你還在嗎,埃克索?”他就回答:“還在呢,公主。”除了這種儀式性的問答之外,兩人都不說話。到達埋葬巨人的山丘時,比特麗絲打了個緊急的手勢,兩人離開道路,走進石楠地里,仍舊語調平穩地一問一答,好像是要騙過偷聽的魔鬼似的。埃克索一直留意著,看看有沒有快速飄過的迷霧,或者天上會不會突然暗下來,但都沒有,于是兩人經過了大平原。上坡時,兩人經過一片鳥兒歡唱的小樹林,比特麗絲沒說話,但他能看出來,她的體態放松了,兩人的一問一答也結束了。

他們在一條小溪邊休息,在溪里洗了腳,吃了面包,拿水壺裝滿水。從這兒開始,他們要走一條長長的、沉陷下去的大道,是羅馬時代留下來的,兩邊有榆樹和橡樹,走起來容易得多,但要保持警覺,因為他們肯定會遇到其他的行路人。果然,頭一個小時里,他們就遇到了對面走來的路人——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孩子;一個趕驢的男孩;兩名演戲的,急匆匆要趕上自己的戲班。每次他們都停下腳步,互相問好,不過有一次,他們聽到車輪和馬蹄的聲音,跑到路旁的溝里躲了起來,后來發現其實也沒有危險——趕馬車的是個撒克遜農夫,車上堆了高高的柴火。

半下午的時候,天上開始積起云來,好像風暴即將來臨。他們在一棵大橡樹下休息,背對著路,來往的人看不見他們。他們面前是一片開闊地,一覽無余,所以天氣一變,他們立即注意到了。

“別擔心,公主,”埃克索說。“我們在這棵樹下待著,不會淋到雨,等雨停出太陽了再走。”

可比特麗絲站起身來,身體向前傾著,抬起一只手遮擋眼睛。“埃克索,我能看到路前面就拐了彎。離那個老宅子不遠了。和其他女人來的時候,我去過一次。宅子都廢了,不過那時候屋頂還是好的。”

“風暴開始之前,能趕到那兒嗎,公主?”

“現在走的話,就能趕到。”

“那就快點吧。沒必要渾身淋濕,搭上性命。現在看來,這棵樹遮不了雨,全是洞,我都能看到頭頂的天空啦。”

比特麗絲記錯了,廢棄的宅子實際上沒有那么近。當第一陣雨滴落下,頭頂的天空暗下來時,兩人還在一條又窄又長的小路上艱難地走,路上長滿了齊腰的蕁麻,要用手杖撥開才能通過。雖然大路上能清楚地看到廢棄的宅子,在小路上卻看不見,被雜樹灌木擋住了,所以兩人看到宅子突然出現在眼前,倒吃了一驚,也松了口氣。

在羅馬人統治的時代,這也許是幢輝煌的宅子,但現在只剩下一小部分,其余的都坍塌了。一度氣派非凡的地板暴露在風吹日曬之下,到處都是水坑,地磚破損,縫隙里長滿了雜草。殘垣斷壁,有的地方只有膝蓋那么高,依稀能看出以前的房間布局。一道石頭拱門通向尚未坍塌的建筑內部,埃克索和比特麗絲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在門檻前停下腳步,傾聽了一會兒。最后埃克索喊道:“里面有人嗎?”沒人回答,他又說:“兩個上了年紀的不列顛人,找個地方避避風暴。我們沒有惡意。”

仍然沒人回答,于是他們穿過拱門,走過一段陰暗的過道,以前這兒應該是個走廊。兩人步入一片灰色的亮光中,來到一個寬敞的房間,有一堵墻全塌了。隔壁的房間整個兒消失了,雜樹亂草密密匝匝,徑直漫到了房間地板的邊緣。但是,三堵矗立的墻圍起了一塊遮風擋雨的地方,屋頂沒有破損。曾經雪白的墻壁,如今骯臟不堪。靠墻有兩個暗黑的人影,一坐一站,相距較遠。

一塊跌落下來的磚頭上,坐著一個身形瘦小的女人,像只鳥一樣,顯然上了年紀——比埃克索和比特麗絲還老——披著黑色斗篷,兜帽推到腦后,現出一張蒼老的面孔。她雙目深陷,幾乎看不到;背部并沒有完全靠在身后的墻上。她懷里有什么東西在動,埃克索看到那是只兔子,被一雙瘦骨嶙峋的手緊緊抓著。

同一堵墻的墻根下,有一個瘦削的男人,身材異常高大,站得遠遠的,好像是要在能夠避雨的前提下,盡可能離老婦人遠一些。他穿著一件厚厚的長外套——牧羊人在寒冷的冬天守夜時穿的那種,外套下面露出小腿來,卻是光著的。腳上穿著的,是漁夫們穿的那種鞋子,埃克索經常看到。這人看來年紀不大,但頭頂已經禿了,光亮亮的,只有腦袋兩側有兩叢黑色的頭發。他僵硬地站著,背對著房間,一只手扶著面前的墻,好像在認真傾聽墻那邊的聲音一樣。埃克索與比特麗絲走進來的時候,他回頭望了一眼,但沒說話。老婦人也在默默地盯著他們。埃克索說了句“愿你們平安”,那兩人才動起來。高個子男人說,“再進來一點兒吧,朋友們,要不就淋濕啦。”

果然,這時候云破天開,大雨順著屋頂破損的地方流下來,濺落在兩位來訪者的腳邊。埃克索謝過他,領著妻子走到墻邊,在那兩人中間選了塊地方。他幫比特麗絲取下行囊,然后又把自己的行囊放到地上。

四個人就這樣待著,風暴更加猛烈,一道閃電照亮了屋內。高個子男人和老婦人奇怪的僵硬姿勢似乎給埃克索和比特麗絲上了魔咒,他們兩人也一動不動,一句話都沒說,好像他們看到了一幅畫,邁步走進畫里,于是只好變成了畫中人。

風暴的勢頭過去,大雨連綿而下,那個鳥一般的老婦人終于開了口。她一只手緊緊抓著兔子,另一只手撫摸著,說道:

“兄弟姊妹,愿上帝與你們同在。請你們原諒我沒有早點打招呼,剛才看到你們來,我非常驚訝。不過還是歡迎你們。風暴沒來之前,可是出門的好天氣。但這種天氣來得快,也去得快。你們的行程不會耽擱太久的,休息一會兒反而更好。兩位這是要上哪兒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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