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被掩埋的巨人(2017諾獎得主石黑一雄作品)
- (英)石黑一雄
- 3268字
- 2017-10-06 16:44:16
“我們要上兒子的村里去,”埃克索說,“他等著迎接我們呢。不過,我們希望天黑之前能到一個撒克遜村莊,晚上要在那兒過夜。”
“撒克遜人做事有點兒野,”那老婦人說道。“不過,看到行路的,他們比我們自己人還要熱情。兩位,坐下來吧。后面那段木頭是干的,我經常坐那上面,很舒服。”
埃克索和比特麗絲聽從她的建議,坐了下來,雨仍舊在嘩嘩地下,大家又沉默了一會兒。這時老婦人那邊似乎有動靜,埃克索轉臉去看。她在用力拽兔子的耳朵,兔子拼命掙扎,她那只手卻像鷹爪一樣死死抓住。就在埃克索看著的時候,老婦人一只手突然拿出一把生了銹的大刀子來,放到兔子的咽喉上。比特麗絲嚇了一跳,埃克索這才意識到,他們腳下,乃至整個破損的地板上,到處都有一塊塊的黑色,原來竟是血跡,在常春藤的氣味和潮濕石塊的霉味中,還夾雜著殺戮留下的氣息,微弱卻依稀可辨。
把刀放到兔子咽喉上之后,老婦人又不動了。埃克索發現,她深陷的眼睛正盯著另一頭的那個高個子男人,好像在等他發出信號一樣。但那個男人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僵硬姿勢,額頭幾乎都快碰到墻了。他要么沒注意到老婦人,要么就是一心不予理睬。
“好心的太太啊,”埃克索說,“要是必須殺,您就殺了這兔子吧。干干凈凈擰斷脖子。或者找塊石頭,一下子砸死。”
“要是我有這個力氣就好啦,閣下,可我沒力氣啊。我只有把刀,刃口還算鋒利,沒別的。”
“那我很樂意幫助您。不必用您的刀子。”埃克索站起身來,伸出一只手,但老婦人沒有任何放開兔子的動作。她一動不動,刀子仍舊放在兔子的咽喉上,目光凝視著房間對面的那個男人。
高個子男人終于轉過身來,面對著大家。“朋友們,”他說,“剛才看你們進來,我也很吃驚,但現在我很高興。因為我看得出來,你們是好人,所以我請求你們,在等待風暴過去的時候,聽聽我的困難。我是個普通的船夫,把旅人渡過洶涌的水域。這工作干活時間長,如果等候的人多,我就沒什么覺睡,每扳一下槳,胳膊就疼,但這些我都不在意。無論刮風下雨,還是日頭毒辣,我都要干活。但我勁頭還算足,我可以盼著休息的日子。因為我們有幾個船夫,每人都能輪流休息,不過每一輪要干好幾個星期。休息的日子里,我們每個人都有特別的地方要去,朋友們,這兒就是我的地方。我曾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在這幢宅子里長大。宅子和以前不一樣了,但對我來說,這兒有寶貴的記憶,我到這兒來,只求能夠安安靜靜地享受我的記憶。現在請你們評評理。每次我一來,不到一個小時,這位老婦人就會從拱門里走進來。她坐好之后,就開始奚落我,沒日沒夜,一刻不停。她沒有依據地狠心指責我;在黑暗的掩蓋下,用最可怕的語言詛咒我。她不肯給我片刻的安寧。有時候,你們也看到了,她會帶來一只兔子,或者其他小動物,就為了殺掉,用血玷污這個寶貴的地方。我想盡了辦法勸說她離開,但是,無論上帝賜予了她的靈魂多少憐憫心,她都置之不理。她不走,也不停止對我的奚落。現在多虧了你們突然進來,才讓她暫停了對我的煩擾。不久我就要回去了,到河上開始幾個星期的勞動。朋友們,我請求你們,想點辦法讓她走吧。勸勸她,這樣做是對神不敬。你們是從外面來的,也許能影響她。”
船夫說完后,大家沉默了一會兒。埃克索后來記得,當時他隱隱有回答的沖動,但同時又覺得這個人是在夢里跟自己說話,沒有真正的義務要回答他。比特麗絲似乎也不覺得必須回答,因為她眼睛還盯著老婦人,這時候老婦人已經把刀從兔子咽喉上拿開,用刀刃的邊緣撫摸著兔子的毛,那樣子幾乎充滿愛意。最后比特麗絲說話了。
“我請求您,夫人,讓我丈夫幫您殺死兔子吧。在這樣的地方,沒有必要流血,又沒有盆接住。那會給這位誠實的船夫帶來厄運,還有您自己,以及到這兒來休息的所有過路人。把刀收起來吧,換個地方仁慈地殺死這只兔子也就是了。他是個賣力的船夫,您這樣戲弄他有什么好處呢?”
“公主,我們還是先不要急著跟這位女士說重話,”埃克索輕聲說道。“我們還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事。這位船夫似乎很誠實,可話又說回來,這位女士到這兒來這么做,可能也有正當理由。”
“先生,您說的太對了,”老婦人說。“我這輩子也沒多少日子了,這樣打發有什么趣味嗎?我倒寧愿走得遠遠的,和自己的丈夫在一起,正是因為這個船夫,我才和丈夫分開。先生,我丈夫可是個明智、謹慎的人,那次旅行,我們計劃了很久,多少年都談著它、夢著它。最后總算做好了準備,需要的東西都備齊了,我們上了路,幾天后找到了那個海灣,渡過去就到了島上。我們等著船夫,不久就看到了他的船。真是走霉運啊,來的就是那個人。你看看他個子多高。他站在船上,手里拿著長槳,背后就是天空,就像演戲的人踩高蹺一樣。我和丈夫站在石頭上,他來到跟前,把船系好。他騙了我們,到今天我都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我們太信任他了。島近在眼前,這個船夫帶走了我丈夫,卻把我丟在岸上等著,我們在一起四十多年啊,幾乎沒分開過一天。我不明白他怎么能騙住我們。他的聲音可能讓我們進入了夢境,我還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劃著船,帶走了我丈夫,我還在岸上。可那時候,我還不相信。誰會想到這個船夫如此狠心呢?所以,我就等著。我心里想,可能是船一次只能載一名客人,那天水有些急,天空幾乎和今天一樣暗。我站在石頭上,看著船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了一個點。我還在等著,不久那個點變大了,船朝我這邊來了。很快我就看到了船夫,腦袋光滑得像鵝卵石一樣,船上沒有客人。我想這次該輪到我了,很快我就能和心愛的丈夫在一起。可是,他來到我等待的地方,把繩子系到樁上,然后搖著頭,拒絕讓我渡過去。我又講道理,又哭又喊,可他都不聽。反而呢——真是狠心啊——反而給我一只兔子,說是在島邊的陷阱里抓到的。他想,我第一次一個人過夜,兔子帶給我當晚餐倒不錯。然后他看看沒別人要坐船,就開船走了,把我一個人丟在岸上哭,手里還拿著他那該死的兔子。隨后我放開兔子,讓它跑到石楠地里——跟你們說,那天晚上我可沒胃口吃東西,后來很多個晚上都一樣。我每次來,也帶個小禮物,就是這個原因。帶個兔子煮給他吃,感謝他那天的好心。”
“那只兔子本來是給我自己當晚餐的,”船夫的聲音從房間那邊傳來。“我同情她,才給了她。就是好心幫個忙。”
“先生,你們的事情我們都不知道,”比特麗絲說。“但是,騙這位女士,把她丟在岸上,聽起來的確很殘酷。你為什么要做這種事情呢?”
“我好心的女士,這位老太太說的,可不是一般的島。這么多年來,我們這些船夫渡了好多人過去,現在島上的田地樹林里該有幾百人了吧。可那是個奇怪的地方,人一到島上,就只能孤單地在草地上、樹林里行走,看不見其他人。偶爾,如果晚上有月亮,或者風暴即將來臨,也許能感覺到其他人的存在。但大多日子里,對每個旅行者來說,他都是島上唯一的居民。我倒愿意把這位太太渡過去,可等她明白不能和丈夫在一起,她就說不愿意孤單地過,所以不上島了。我聽從了她的決定——我必須這么做啊——讓她自己走了。兔子呢,我說過,只是好心才給她的。你們看看,她是怎么答謝的。”
“這個船夫嘴巴會講,”老婦人說。“你們是外面來的,可他還是敢騙你們。他會讓你們相信,島上每個人都是孤魂野鬼,可實際上不是這樣。我和丈夫很多年做夢都想去的,難道會是那種地方?實際情況是,很多夫妻都被允許渡海,到島上一起生活。很多人手挽著手,在樹林里和安靜的沙灘上散步。我和丈夫知道。我們小的時候就知道了。兩位好心人啊,你們在記憶里找一找,現在就能想起來,我說的是真的。在岸邊等的時候,我們哪里知道,劃船過來的,竟會是一個這么殘酷的船夫。”
“她說的話,只有一部分是真的,”船夫說。“偶爾會有一對夫婦,獲得允許一起上島,但這種情況很少。需要兩人之間,有罕見的深愛緊緊相連。偶爾會有,這我不否認,所以如果遇到夫妻,甚至是還沒有結婚的情人,要我們渡過去,我們就有責任仔細盤問他們。判斷兩人之間的愛是不是深到可以一起過去,這是我們的責任。這位女士不愿意承認,但她和她丈夫之間的愛就是太弱了。讓她先捫心自問,然后再來說我那天的判斷對不對。”
“夫人,”比特麗絲說。“您怎么說?”
老婦人不說話。她低著頭,氣呼呼地繼續用刀摩擦著兔子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