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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天內,他們雖然提到過出門的想法,卻從沒好好商量過。因為他們發現,一提起這個話題,兩人就有一種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覺,于是和其他多年的夫妻一樣,兩人慢慢達成了默契,盡可能避開這個話題。我說的是“盡可能”,因為有時似乎有談的必要——你甚至可以說,有這個沖動——兩人中有一個無法克服。但兩人在這種情況下的談話,不可避免地都在支吾其詞或情緒失控中很快結束。那一次,埃克索直截了當地問妻子,那個陌生的女人那天在老刺樹下跟她說了什么,比特麗絲的臉上立即籠罩了陰云,有一下子似乎眼淚都快出來了。此后,埃克索就小心翼翼,避免提到那個陌生人。

過了一段時間,埃克索已經記不起來最初怎么談起了出門的事情,也不記得當時兩人都是怎么想的。但是這天早晨,天亮前的那個寒冷時刻,他坐在外面,至少一部分記憶變得清晰起來,他回想起了很多事情:紅頭發的女人、瑪塔、披黑色破布斗篷的陌生人,還有我們在此不必關心的很多往事。他還清晰地記起了幾周前的那個星期天發生的事情,那天他們奪走了比特麗絲的蠟燭。

對這些村民來說,星期天是休息的日子,至少不需要到田地里干活。但牲口仍要照料,有很多事情等著去做,禁止一切可能稱為勞作的事情是不可能的,牧師也接受了這一點。那個星期天,早晨埃克索補好靴子,然后走出屋子,來到春日的陽光下,看到鄰居們全在巢穴外面,一些坐在草地上,另一些坐在小凳子或木頭上,談著,笑著,干著活兒。孩子們到處玩,有兩個人在草坪上制作車輪,一幫孩子圍著他們看。這一年里,這是第一個天氣晴好、可以進行這種戶外活動的星期天,因此有種節日般的氣氛。埃克索站在巢穴入口處,目光越過村民們,望著遠處的平地變成了下行的緩坡,與沼澤相連。這時候,他能看見迷霧又升了起來,心想,到下午,大家又要裹在灰色的蒙蒙雨霧中了。

站了一會兒,他意識到,牧羊草場籬笆那邊,發生了一陣騷亂。一開始他沒當回事,可隨后他耳朵捕捉到了隨風飄來的聲音,立即緊張起來。埃克索上了年紀,視力已經不太行了,非常惱人,但他的耳朵仍然可靠,從籬笆邊的人群發出的混亂叫嚷聲中,他辨別出了比特麗絲的聲音,比平時高,似乎很傷心。

其他人都停下來,轉過身睜大眼睛看著。這時埃克索急急忙忙從他們中間穿過,差點兒撞上亂走的孩子和丟在草地上的物品。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趕到那一小撮推推搡搡的人群跟前,人群突然散開了,比特麗絲從中間擠出來,雙手把什么東西抓在懷里。周圍的面孔大多流露出好笑的表情,但隨即出現在他妻子身旁的那個女人——一個寡婦,她的鐵匠丈夫頭一年死于發熱——卻怒氣沖沖,面孔都扭曲了。比特麗絲甩開欺負她的人,她自己臉上一直罩著一層近乎木然的嚴霜,可一見到埃克索正朝她走來,那張臉上立即綻出生動的表情。

現在想來,埃克索覺得,當時妻子似乎滿臉欣慰,而不是別的模樣。比特麗絲倒不是覺得,他來一切就會萬事大吉;但他一出現,事情對她來說就完全不同了。她盯著他,不僅面露欣慰,還有幾乎懇求的表情,接著將她一直小心守護著的物品遞到他跟前。

“這是我們的,埃克索!我們再也不用在黑暗中坐著了。快拿好,我的丈夫,這是我們的!”

她遞到他跟前的,是一根多少有些變形的粗短蠟燭。鐵匠的遺孀又一次想把蠟燭奪走,但比特麗絲把伸過來的那只手打開了。

“拿著,丈夫!那邊那個孩子——小諾拉,她今天上午自己做的,做好就給我了,她覺得我們肯定不愿意再這么過夜了。”

這話引起了新一輪的叫喊聲,有些人大笑起來。但比特麗絲仍舊盯著埃克索,臉上充滿信任和懇求。今天清晨,他坐在巢穴外面的凳子上等待天明時,最先回想起來的就是當時她臉上的那副模樣。這個場景不過是三個星期前的事情,后來他怎么就忘了呢?為什么后來他從沒想起過,到今天才回憶起來呢?

他伸出了一只手,卻沒能拿到蠟燭——人群擋住了他,無法靠近——當時他充滿信心地大聲說:“不要擔心,公主。你不要擔心。”就在說的時候,他已經意識到這話很空洞,所以看到人群安靜下來,連鐵匠的遺孀都退了一步,他感到非常驚訝。隨即他發現,人群的反應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牧師從他身后走了過來。

“在主日里,這是鬧什么呢?”牧師從埃克索身旁大步走過,瞪著一言不發的人群。“啊?”

“先生,是因為比特麗絲女士,”鐵匠的遺孀說。“她弄來了一根蠟燭。”

比特麗絲的臉上又罩了一層霜,但牧師看著她的時候,她并沒有避開他的目光。

“我能看出來,這話是真的,比特麗絲女士,”牧師說道。“你應該沒忘記吧,議事會有決定,你和你丈夫不得在室內使用蠟燭。”

“先生,我們倆一輩子都沒有打翻過蠟燭。我們不愿意整晚整晚都在黑暗中坐著。”

“已經決定了,你們必須遵守,除非議事會另做決定。”

埃克索看到她的眼里閃著怒火。“這是純粹的惡毒。惡毒。”這話她說得很輕,幾乎是喃喃自語,但說話時眼睛直愣愣地盯著牧師。

“拿走她的蠟燭,”牧師說。“照我說的辦。把蠟燭拿走。”

幾只手向她伸過來,在埃克索看來,她似乎沒有完全明白牧師的意思。因為她站在擁擠的人群中間,眼神迷茫,手里還緊緊抓著蠟燭,似乎出于某種她已經忘記的本能。然后她再次恐慌起來,又把蠟燭朝埃克索這邊遞,她的身體踉蹌了一下,但手勢卻沒變。人們擠到她身上,但她并沒有摔倒,重新站穩之后,她又一次把蠟燭遞給他。他想去接,可另一只手一把搶走了蠟燭,接著傳來了牧師低沉的聲音:

“夠了!讓比特麗絲女士安靜一下,誰也不許對她惡言惡語。她上了年紀,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我說,夠了!這種行為,不符合主日。”

埃克索終于能接近她,把她抱在懷里,人群漸漸散開。回想那一刻,埃克索覺得當時兩人就這樣緊貼在一起站了很久,她的頭靠在他胸前,就像那個陌生女人來的那天一樣,好像她只是累了,需要喘口氣。他一直抱著她,牧師再次讓大家散開。最后他們終于分開了,兩人看看四周,發現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只有他們兩個,站在牧羊草場上了栓的木門旁邊。

“這有什么關系呢,公主?”他說道。“我們要蠟燭做什么呢?沒有蠟燭在屋子里活動,我們都習慣了。不管有沒有蠟燭,我們兩人說說話不都是很開心的嗎?”

他仔細打量著她。她顯得神情恍惚,倒不是特別傷心。

“對不起啊,埃克索,”她說。“蠟燭沒了。我應該保密,不讓其他人知道。可小姑娘給我蠟燭的時候,我太高興了,還是她自己專門給我們做的呢。現在蠟燭沒了。沒關系。”

“完全沒有關系,公主。”

“埃克索,他們認為我們倆是一對傻瓜。”

她向前邁了一步,又把頭擱在他胸前。就是在這個時候,她說起了兒子。她頭在他懷里,聲音不清晰,一開始他還以為聽錯了。

“我們的兒子啊,埃克索。你記得我們的兒子嗎?他們剛才推我的時候,我想起了我們的兒子。一個強壯、正直的男子漢。我們為什么要留在這個地方?我們到兒子的村莊去吧。他會保護我們,保證沒人欺負我們。都這么多年過去了,埃克索,你心里的主意就不能改嗎?你還認為我們不能去?”

她對著他的胸口輕柔地說著這些話,許多記憶的片段浮現在埃克索的腦海里,往事紛至沓來,他感覺都快暈了。他松開手,往后退了一步,擔心自己站立不穩,妻子也跟著摔跤。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呢,公主?以前是我阻止我們去兒子的村莊嗎?”

“當然是你啊,埃克索。當然是你。”

“公主,我為什么要反對去呢?”

“我一直都認為你是反對的,丈夫。可是,哎呀,埃克索,你有沒有質疑,我現在記不清楚了。今天天氣不錯,可我們為什么要在外面站著呢?”

比特麗絲似乎又有些恍惚。她盯著他的臉,又看看周圍,望望和煦的陽光,鄰居們又開始關注他們倆了。

“我們回屋子里坐著吧,”過了一會兒,她說道。“就我們倆單獨待一會兒。天氣很好,沒錯,可我太累了。我們進屋去吧。”

“沒錯,公主。避開這陽光,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你很快就會覺得好一些。”

巢穴各處,其他人開始起床了。牧羊人肯定早就出去了,可他一直沉浸在思緒中,沒聽到牧羊人出門的聲音。在屋子的另一邊,比特麗絲發出了喃喃的聲音,好像要開口唱歌一樣,然后在毯子下面翻了個身。埃克索察覺到了這些動靜,靜靜地走過來,輕輕地在床邊坐下,等著。

比特麗絲翻過身來,仰面躺著,懵懵懂懂睜開眼睛,看著埃克索。

“早上好啊,丈夫,”她終于開口說道。“很高興我睡覺的時候,精靈們沒把你抓走。”

“公主,我有事要跟你談。”

比特麗絲仍舊凝視著他,眼睛還是半睜半閉。然后她起身坐好,早先照亮蜘蛛的那束光,現在落在她臉上。她灰色的頭發蓬松散亂,垂在肩膀上,但埃克索看到她在晨光中的這副模樣,心里覺得很高興。

“你想談什么呢,埃克索,都等不及讓我揉揉眼睛醒醒神兒?”

“公主,我們以前談過可以出趟門。你看,現在春天到了,也許是該出發了。”

“出發,埃克索?什么時候出發?”

“能走就馬上走。我們只需要離開幾天。我們走了,村子里沒有關系。我們去跟牧師說一下。”

“我們要去見兒子,埃克索?”

“是啊。去見我們的兒子。”

外面,鳥兒們已在歡唱。比特麗絲目光轉向窗戶,看著透過布照進來的陽光。

“有些日子里,我能清楚地想起他來,”她說。“可是,過了一天,我的記憶就好像蒙了一層霧。不過,我們的兒子是個善良的男子漢,這我能肯定。”

“公主啊,他現在為什么不和我們在一起了呢?”

“我不知道,埃克索。也許他和長老們吵了架,不走不行吧。我問過大家,這兒沒人記得他。但他肯定沒做過什么丟臉的事情,這我能肯定。你自己什么都不記得了嗎,埃克索?”

“剛才在外面,安安靜靜的,我盡量去回憶,想起了很多事情。可現在我想不起兒子來,不記得他的臉或者聲音,雖然有時候我想我能夠看到他小時候的樣子,有一次我牽著他的手在河岸上走,還有一次他在哭,我過去安慰他。但是,今天他是什么模樣,在哪里住,他自己是不是也有兒子了,我統統不記得。公主啊,我還希望你能記得多一些呢。”

“他是我們的兒子,”比特麗絲說。“所以就算記不清楚,我也能感覺到他的一些事情。而且我知道,他希望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和他一起過,讓他保護我們。”

“他是我們生的,當然會希望我們和他一起生活。”

“說是這么說,埃克索啊,我還是會想念這個地方的。我們倆這間小屋,這個村子。離開一輩子生活的村莊可不容易呢。”

“公主,沒人逼我們魯莽行事。剛才等太陽起山的時候,我在想,我們需要出趟門,到兒子的村莊去,和他談談。就算我們是他的父母,也不能在某個天氣晴朗的日子里突然冒出來,要求住在他的村子里。”

“你說得對,丈夫。”

“公主啊,還有一件事讓我擔心。也許像你說的那樣,那個村子走幾天就到了。可我們上哪兒去找呢?”

比特麗絲沉默了,眼睛凝視著面前的空氣,肩膀隨呼吸輕輕晃動。“我相信我們會知道路的,埃克索,”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說道。“現在我們還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哪個村子,但是和其他女人把我們的蜂蜜和錫拿出去交易的時候,我肯定常常路過附近的村莊。我閉著眼睛都能走到大平原,還有那個撒克遜村子,從我們經常歇腳的地方再往前去一點兒就是。兒子的村莊,再往前走一點兒應該就到了,所以找到他的村子不會很麻煩。埃克索,我們真的馬上就去嗎?”

“是的,公主。我們今天就開始準備。”

注釋:

[1]食人獸(Ogre),西方民間傳說中的一種巨大、丑陋、兇殘的類人妖怪,又譯作“食人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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