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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大學歲月(1)

雖然我對自然科學興趣漸增,卻仍時不時重拾我的哲學書籍。擇業問題日益臨近,令人焦慮不安。我極渴望結束中學時期,然后就會上大學,當然學自然科學,那樣就會知道實際事務。我剛對自己近乎高調地許諾此事,懷疑就來了,難道不該是歷史和哲學嗎?再則,我又對埃及語和巴比倫語極感興趣,最想當考古學家。但我沒錢在巴塞爾以外的地方上大學,而巴塞爾沒有這些領域的教師。我的計劃很快就完蛋了,許久難做抉擇,一再推遲做決定。家父對此很擔憂,有一次,他說:“這小子對想得到的事都感興趣,可不知想要什么。”我只能承認他說得對。高級中學畢業考試臨近了,我們不得不做決定去哪個系,我毫不猶豫地說:上人文二系,就是自然科學,但讓我的同學們懷疑的是,我指的到底是上人文一系還是二系。

這一貌似迅速的決定卻有來歷。幾周前,就在頭號與二號人格爭做抉擇時,我做了兩個夢。頭一個夢里,我走入沿著萊茵河延伸的昏暗森林,來到一個小墳丘——一座古墳旁邊,開始挖掘,過了片刻,竟驚訝地發現了史前動物的骨頭。這令人如癡如醉,就在這一瞬間,我知道,得了解自然、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還有我們周圍的事物。

然后來了第二個夢,我在夢里又身處林中,林中水道縱橫交錯,在最暗處,我看到一個圓形池塘有茂密的灌木環繞。水中半浸半露地躺著最奇妙的物體,一個圓圓的動物五彩紛呈,由許多小細胞組成,或者由形似觸角的器官組成,是一條直徑約一米的巨型放射蟲。這個壯觀的物體不受干擾地躺在清澈深水中的隱蔽處,令人覺得不可思議,難以形容,激起我身上旺盛的求知欲,心怦怦直跳,就醒過來了。這兩個夢強勢地決定了我選擇自然科學,消除了此方面的任何懷疑。

在此情況下,我明白了,生活在這個時代和特定地點,人理應得到自己生活,須為此目的而成為這個或那個,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所有同學腦際縈回的都是這種必然性,根本不想別的事。我覺得自己奇怪,為何不能抉擇定局呢?連那個學習費勁的D也肯定他會學神學,我的德語教師讓我以他為勤奮認真的榜樣。我明了,只能坐下來周密考慮此事了。比如,作為動物學家,我只能當教書先生,或者至多在動物園當個職員,就算要求不高,這也沒有前景。比起教師生活,我卻寧可選后者。

此路不通,我一閃念,可以學醫,如夢方醒,奇怪的是,以前從未想到過。雖然我多有耳聞,祖父也曾為醫,恰恰因此,我甚至對該職業有某些抵觸。“千萬別學樣”是我的座右銘。現在,我心里卻說學醫至少從自然科學學科開始,就此而言,我就不會虧了。此外,醫學領域多種多樣,總還可能從事某一學術方向的活動;對我而言,“科學”是確定不移的,問題只是以何方式。我理應得到自己的生活,因為沒錢,就不能為準備學術生涯而上外地大學,至多能成為科學的半吊子。此外,對我的許多同學,還有生殺予奪者(可解讀成老師)來說,我生性還不討人喜歡,引起猜疑和一片指責,也就無望找到能支持我實現愿望的靠山了。因而,我最終決定學醫,伴有一種不那么舒服的感覺,即以如此妥協開始人生并非好事。無論如何,做出這一不可收回的決定,我覺得輕松多了。

現在卻出現難堪的問題:上學所需錢款從何而來?家父只能籌措一部分,但他向大學申請了助學金,我后來也拿到了,這令人羞慚。我羞愧倒不怎么因為事實是就此向滿世界確證了我家貧窮,而是因為自己暗地里確信,似乎“上面”所有人,亦即生殺予奪者對我不懷好意。我絕不會期待“上面”有此善意。顯然,我獲益于家父這個不難相處的好人的良好聲望。我覺得自己與他迥異,其實,我對自己有兩種相悖的看法,頭號人格把我視為不甚討人喜歡、天資平平的年輕人,雄心勃勃,稟性放蕩不羈,舉止讓人心生疑竇,忽而天真地充滿熱忱,時而孩子般地感到失望,本質上是個避世的陰郁者。二號人格把頭號人格看成困難而費力不討好的道德使命,看成有待用功攻讀的課程,使它難上加難的是一系列過錯,如偶爾犯懶,意志消沉,抑郁寡歡,不明智地熱衷于無人欣賞的理念和事物,自以為有人緣,頭腦狹隘,有先入之見,(數學上!)愚蠢,對他人缺乏理解,在世界觀方面含混不清,既非基督徒亦非別的什么。二號人格根本不是性格,而是塵封的生活,出生、活著、死去,一言以蔽之,是人類天性自身的全面展示;雖然無情地清楚自己的情況,就算充滿渴望,卻也無力,也不怎么愿意經過頭號人格這一密不透風且捉摸不透的媒介做自我表達。若二號人格占優,則頭號人格寓于其中并遭揚棄,正如反之,頭號人格把對方視作幽暗的內心王國。二號人格覺得可以把它自己表現為一塊石頭,從世界邊緣拋出,無聲無息地沉入無盡的夜色。在它(二號人格)自身之中,卻充滿亮光,如在一座王宮的寬敞室內,王宮的高大窗戶打開,對著沐浴在陽光中的景色。此處充滿意義和歷史連續性,與頭號人格生活胡亂的偶然性截然對立,頭號人格生活在二號人格近旁其實找不到共同點。二號人格則覺得自己與中世紀暗合,化身為浮士德,是流逝時代的遺贈,歌德顯然極受他感動,對他而言,二號人格也是現實,這對我是巨大的慰藉。我有幾分驚恐地預感到,浮士德對我的意義多于自己所喜愛的約翰福音,在他身上存在著我可以感同身受之事。約翰所說的基督與我格格不入,但更加格格不入的是同觀福音[5]中的救世主。浮士德則與二號人格生動對應,使人堅信,他就是歌德對當時的疑問所給出的答案。這一認識不僅令我寬慰,而且也使人內心更加自信,更有把握歸屬人類社會。我不再是獨一無二者,不再只是怪胎、仿佛天性殘暴的畸形兒。我的教父兼擔保人是偉大的歌德本人。

然而,起初的心領神會在此打住了,雖然我很贊賞,還是批評浮士德的結局。輕率低估梅菲斯特傷了我的心,同樣如此的還有浮士德恬不知恥的居高自傲,特別是對腓利門和巴烏西斯的謀殺。

在這段時間里,我做了一個難忘的夢,讓人既吃驚又振奮。那是地點不詳的夜,我頂著強勁的暴風只能費力前行,何況濃霧彌漫。我拿著一盞小燈,用雙手護著,它恐怕隨時會熄滅。但一切都取決于我讓這小燈長明不滅。我忽覺有什么尾隨,回頭看去,看見身后起來一個巨大的黑影。就在同一刻,我雖然驚恐,還是意識到,自己必須不顧一切危險,保全我的小燈安然無恙地度過黑夜與風暴。我醒來時,馬上明白了,那是“布羅肯峰幻象”,是我自己的影子投在渦旋的霧團上,起因是我前面的小燈。我也知道,小燈是自己的意識,是自己僅有的燈。我的認識是自己擁有的唯一最大的財富,雖然無限微小,與黑暗勢力相比脆弱易碎,但的確還是燈,我唯一的燈。

此夢對我意味著大徹大悟,現在知道,頭號人格是掌燈人,二號人格如影隨形。我的任務是護持燈盞,而不是回顧塵封的生活,塵封的生活看來是我所禁入的另一種光線王國。我不得不頂著試圖遏制我的風暴,前進至無邊無際的黑暗世界,那里看不見什么,覺察不到什么是深奧難測的秘密表層。我不得不以頭號人格向前,上大學,賺錢,仰人鼻息,卷入糾葛,雜亂無章,迷糊犯錯,屈服,受挫。向我逼來的風暴是時間,它不停地流入往昔,卻令人覺得它同樣不停地緊緊尾隨,它是強力漩渦,貪婪地吸入一切存在者,只有急于前行者才須臾避開。往昔無比真實,就在眼前,抓住每個不能用合格答案來自贖的人。

當時,我的世界觀又經歷了幾次90度翻轉,我認識到,自己的道路不可逆轉地通往外部,通向有限、幽暗的三維。我覺得,似乎亞當從前以此方式離開伊甸園,對他而言,伊甸園成了幽靈,在他滿頭大汗耕種堅硬如石的農田的地方,一片明亮。

我當時自問:“此類夢境從何而來?”到那時為止,我曾以為此類夢不言自明是上帝送來的。但現在,我吸收了如此多的認識批判,就起了疑心。比如可以說我的認識慢慢有了發展,于是突然在夢中有了突破,顯然,情況也是如此。但這并非解釋,而只是描寫。因為真正的問題是,為何發生此過程,為何它突入意識。我的確不曾有意識地做什么來支持這種發展,我贊同的對象在另一方面。幕后必定有什么在活動,是睿智之事,無論如何比我睿智;因為我不會產生那種天才的想法,即內心的光明王國在意識的眼中是巨大的陰影。現在我一下子理解許多以前無法解釋的事,每次我暗指讓人想起內心王國之事,詫異感與陌生感那個冷漠的陰影就落到人身上。

我很清楚,必須勝過老二,但絕不能否認它,甚至宣布它無效,這會是自殘,再說那樣也就根本不可能解釋夢的來歷了。對我而言,老二無疑與夢的產生有點關系,這需要較高智力,可以相信它具備這點。我自己覺得與老大愈益同一,而得到證明的是,這種狀況只是規模大得多的老二的一部分,正是出于此原因,我覺得再也不可能與老二同一了。老二其實是個“幽靈”,亦即與暗界勢力不相上下的精靈,這點我從前不知,回顧起來,可以確定,雖然感覺上無可辯駁地意識到了,當時對此事也不甚了了。

無論如何,自我在我和老二之間完成了切割,把我分派給老大,按相同比例把我與老二分隔。老二至少隱約成為某種程度上的獨立人格,我不把它與對特定個性者的想象聯系起來,如對幽靈的想象。雖則我出自鄉野,絕對可以接受此類可能性,因為在鄉間,有人相信這些事,視情況而定,信則有,不信則無。

這種精靈的唯一明確之處是它的歷史特征、它在時間中的延伸或者無時性。然而,我心里沒有多言此事,也不想象它存在于空間中。在我的生活背景中,這種精靈所起的作用是未及詳細界定,卻確定存在的因素。

人來到世上,軀體和精神上具有與眾不同的素質,先了解父母的社會環境和這種環境的精神,因個性所致,人只在一定條件下與這種精神相吻合。家庭的精神又深受多數人無知無覺的時代精神本身的烙印。若這種家庭精神構成全體共識(consensus omnium),則意味著天下太平;但若它與許多人對立并且自身受挫,則會產生世無寧日的感覺。兒童對成人所說的話的反應遠少于對周圍環境中難以逆料之事的反應,兒童不知不覺地適應后者,即身上產生具有補償性質的相關聯系。幼兒時代襲來的奇怪“宗教”想象是自發產物,可以理解成我對父母的環境所做的反應。家父后來會明顯懷疑信仰,在他身上當然有漫長的醞釀期。自身的世界,還有大千世界的此類變革早就露出先兆,而且因為意識絕望地抗拒它的威力,時間就更久了。可以理解,預感讓家父不安,自然而然轉到我身上。

我從未感覺此類影響出自家母,因為她不知怎么地錨定于深不見底的海底,但我從未覺得它是堅信基督教,我感覺它與動物、樹木、山脈、草地、水流有點關系,奇怪的是,以此可以斷定她的基督教外表下有著傳統的信仰表現。這種背景符合我自己的態度,沒有令人不安;相反,這種感知始終給人以安全感,讓我堅信此處有堅實的立足之地,從未想到這種奠基多么“不合教義”。在父親的傳統跟我的無意識所激發的奇異補償性產物之間,沖突初現端倪,家母的二號人格是我最有力的依靠。

回顧起來,我看出童年的發展在何種程度上預演了將來的事件,準備了適應方法,既用于應對家父在宗教信仰上崩潰,也用于令人震驚地領悟到自己如今的世界觀,這種領悟確也并非旦夕產生,而是早就露出朕兆。雖則我們人類有自己的個人生活,不過另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還是集體精神的代表、犧牲品和促進者,集體精神壽命意味著成百上千年。我們大概可以終生以為聽從自己的頭腦,從未發現我們基本上是世界大舞臺場景中的龍套。有的事實我們雖然不了解,但它們還是影響了我們的生活,而且因為不知不覺,影響更甚。

至少我們的一部分天性生活于成百上千年中,我私底下稱它為老二,它并非與眾不同的怪胎,我們西方的宗教做了證明,我們的宗教明確面向這種內在的人,近兩千年來認真嘗試過讓表層意識及其人格主義了解這種內在的人:“別向外走,真理寓于內在的人之中(Noli foras ire, in interiore homine habitat veritas)!”

1892年至1894年,我與家父發生了一連串激烈的辯論。他在格丁根市埃瓦爾德門下學習過中近東語言,博士論文寫的是《雅歌》的一個阿拉伯文版本。他的英雄時代隨著大學的畢業考試而結束,隨后,他就忘卻了自己的哲學天賦。他在萊茵瀑布旁邊勞芬宮擔任鄉間牧師,沉醉于熱情,沉迷于回憶大學時光,依舊抽著長長的學生煙斗,婚姻失意。他行善頗多,太多了,所以通常情緒惡劣,持續易怒。雙親費盡心力要過篤信宗教的生活,結果只是頻繁起爭執。可以理解,后來他的信仰也因該困境而支離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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