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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廣寧之戰驚天下

大明天啟二年、后金天命七年(公元1622年)正月十八日,努爾哈赤出兵進逼大明遼東總兵府所在地廣寧,即今日遼寧省北鎮市所在地。

人們習慣上認為:薩爾滸之戰導致了大明帝國與滿清之間戰略態勢的完全逆轉。在某種意義上說,這種看法是正確的。

戰后,努爾哈赤打開了一片嶄新的天地,得到了一切可能中他想要的最好結果,完全取得了戰略上的主動地位。八旗鐵騎如狂飆般橫掃遼左,天下為之震撼。

大明帝國從此處于艱辛的堵截防守之中。

而帝國最高決策層的混亂,則在這場戰爭之后變得更加混亂。

與前線戰事比較起來,他們更看重權力爭斗中的利益格局。是否對國家有利,變得不再重要,是非對錯于很大程度上已經被排除在決策者們的考慮之外。怎樣做對自己更有利,是否是自己人,日益成為他們進行重大國是判斷和決策時最為優先考量的指標。

這種情形,勢必使戰爭最前線的艱辛變得更加苦不堪言,這個民族中那些最優秀分子的數年心血,常常會在一念之間或者一夜之間毀于一旦,付諸東流,成為泡影。

翻檢中國歷史,我們知道,這已經是常見的、典型的亂世征兆。

如果說,薩爾滸大戰對于遼東局勢具有重大影響的話,那么,廣寧失守,對于雙方民心士氣的影響,可能更加深遠。熊廷弼便是這種情勢的第一個犧牲者。

大明萬歷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三月,薩爾滸之戰結束。二十三日,朝廷起復在湖北江夏老家罷職閑居的前御史熊廷弼,為大理寺左丞兼河南道御史,宣慰遼東。這個職位大體上相當于今天的最高法院院長助理兼中紀委委員,再以中央政府代表的名義,巡視遼東。熊廷弼接到任命,立即以日夜二百里的速度,星夜兼程趕赴北京。誰知,趕到北京后卻沒人理他,他被晾在驛館,就是政府招待所里,一待就是兩個多月。原因是,此時的皇帝又縮回深宮,不大理會外面無奈的世界了。

六月十日,經過三個月休整的努爾哈赤,開始實施“速取開鐵,進逼遼沈”方略,率四萬八旗精兵,晝伏夜行,奇襲明、蒙、滿物資集散地與戰略要沖開原。他們五個夜晚馳驅三百里,于十六日凌晨突襲攻城,中午時分,開原城陷。總兵、副將、參將、守備等全部陣亡,八千守軍中五千戰死,其余三千人成為戰俘,被努爾哈赤下令全部殺死。三日內,開原所屬城堡盡數失陷。

敗報于六月二十一日傳至北京,二十二日,萬歷皇帝下詔任命熊廷弼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經略遼東。經略一職,又稱督師,始設于萬歷年間,其地位、權力高于總督與巡撫,是執行國家級戰略任務的超級方面大員,全部由文人擔任。

七月七日,熊廷弼帶著皇帝賜給的尚方寶劍,“獨赴艱危”,奔向遼東。

七月二十三日,來到山海關后,他得到的第一個消息是:努爾哈赤已率重兵移師鐵嶺。

七月二十五日凌晨,夜襲而來的五萬八旗兵馬在努爾哈赤指揮下,猛攻鐵嶺,明軍一員參將開城投降,其余將士大部戰死。

熊廷弼出關后,面臨異常險惡的局勢。他以霹靂手段斬殺臨陣脫逃與克扣軍餉的將領,彈劾不稱職的邊關大吏,招撫流移,力圖重振民心士氣。在幾個月中,他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

此時,努爾哈赤趁著熊廷弼整治混亂、無暇顧及的機會,突然發兵攻打葉赫部。

葉赫部就是曾經出過美女東哥,后來出了個葉赫那拉氏慈禧太后的那個部族。長期以來,在與努爾哈赤分庭抗禮的女真部落中,葉赫部可能是實力最為強大的一支,并得到了明軍的全力支持。明軍在協助葉赫部防衛時,甚至將視為秘密武器的火炮都部署在葉赫城上。此役中,努爾哈赤所部傷亡慘重。這是一次殊死戰,雙方加上協防的明軍全部進行了拼死搏斗。最后,葉赫部落覆滅。

此次戰役中,在一位游擊將軍帶領下協助防衛的一千名明軍將士,除戰死者外,其余被俘者全部被努爾哈赤下令殺死,無一生還。

葉赫部的覆滅,促使熊廷弼加緊了遼沈防務。史書記載說,熊廷弼曾經兩次派人到沈陽、撫順一帶了解敵情,這二位一個嚇得沒到沈陽就跑了回來,另一位則大哭著根本不敢去。于是,一個冬日的深夜,熊廷弼于雪夜奔赴撫順關,去做近敵偵察。左右將佐怕出意外,堅決勸阻。熊廷弼笑曰,這種冰天雪地,他們不會想到遼東經略敢輕身前往,遂輕騎而去。在撫順關口,他看到努爾哈赤以木石堵絕山口,便笑著對身邊的親兵說:看來努爾哈赤也有畏懼之處,這是怕我出兵奇襲呀。

熊廷弼沒有想到,恰在此時,努爾哈赤已經派人攜帶友好結盟的“誓書”,前往蒙古部落締結同盟條約去了。此舉意義重大,一舉將聯明反后金的蒙古喀爾喀五部轉為聯后金反明,在一段時間內解除了來自西北方向側后翼蒙古部落的威脅。翻開歷史地圖集,我們就會發現,事實上,從拿下葉赫,到西撫蒙古,努爾哈赤已經形成了對于大明帝國遼東控制區域的戰略包圍態勢。他收斂兵勢,開始靜靜地等待時機。

此時,熊廷弼在遼沈一線苦心經營,構筑起了相當堅強的防御體系。他希望站穩腳跟,再圖進取。然而,北京城中發生的劇變,使他一年多的嘔心瀝血全部化為泡影。

大明萬歷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大明在位時間最久的萬歷皇帝朱翊鈞,終于度過了他那漫長的四十八年皇帝生涯,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時刻。這位皇帝在最后一年里,有兩件事情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其一,他死死把住皇宮中堆積如山的金銀不放,在前兩年間已經加征過賦稅的基礎上,于本年三月,下令每畝地再次加征賦稅。

其二,此時,皇帝早已恢復了對全國文書報告不理不睬不批復的狀態。帝國文武百官再次猶如被爺娘拋棄的孩子,陷入孤苦伶仃之中。數十位文武大臣忍無可忍,在吏部尚書的帶領下,來到文華殿,跪在地上,堅決請求皇帝接見群臣,以便商討國是。皇帝以同樣堅決的態度命人告訴他們:天子身體不舒服,速速退下。其中一位大臣痛苦萬狀地致書皇上:等到努爾哈赤率領他的騎兵來敲門時,皇帝難道也準備以身體不舒服答之嗎?皇上很寬厚,沒有計較這廝的出言不遜。

隨后,四月一日,首席大學士——相當于今天的內閣總理大臣——方從哲請求皇帝召見,亦被拒絕。初九日,孤獨的方從哲大學士萬般無奈,來到皇宮思善門前放聲大哭,皇帝這才允許他晉見。據說,在談到遼東局勢時,皇帝閉上雙眼,只說了一句話:“遼東患在文武不和。”(《國榷》卷八十三,萬歷四十八年四月丙辰)

我們的皇帝所言,真的稱得上是切中時弊的至理名言。可惜,說完就沒有下文了。并且,這句話一語成讖,魔鬼般預示了熊廷弼的命運。

努爾哈赤按兵不動,等待著時局的變化。這一變化,很快就讓他等到了。

七月二十一日,萬歷皇帝龍馭賓天。八月初一日,皇太子朱常洛即皇帝位。這位朱常洛很不幸。當太子時,姥姥不疼舅舅不愛,是位不幸的太子;好不容易煎熬著當上皇帝后,內外交困、病體支離,是位不幸的皇帝。明朝后期的所謂“四大疑案”——妖書、梃擊、紅丸、移宮四案,全部與這位皇帝有關。他后來之所以在歷史上名氣很大,除了這四大疑案惹人關注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他在皇帝的寶座上只坐了整整一個月,三十八歲時便患病死去,遂成為著名的“一月天子”。

到九月一日,四十天之內,大明帝國連續死了兩個皇帝,帝國政治秩序陷入混亂。終于,九月初六日,十六歲的皇長子朱由校登上了皇帝位,成為大明朝歷史上唯一不識字的文盲皇帝。據說,在他登基時,陜西巡撫欣喜地報告說:渾濁的黃河水已經連續五日變清。古人云:圣人出,黃河清。于是,全國軍民共同慶賀,歡呼自己得到了一位“太平有道天子”。

熊廷弼的日子,并沒有因為黃河連續五日變清而好過起來,相反,卻日益艱難。兩年前的一段話,成了他今日的真實寫照:“將多而難調,兵弱而難用,餉久而難繼,賊狡而難制,地險而難攻,助寡而難恃。”(《明神宗實錄》卷五七七)這些,盡管都是實情,熊廷弼卻還能對付,令他切齒痛恨并痛苦的是來自朝中同事們的猛烈攻擊。

平心而論,熊廷弼和所有人一樣,不是一個完美的人。從史書記載中,我們可以知道,此公脾氣火暴,性情剛愎自用,盛氣凌人,見到看不慣的人和事立馬便破口大罵。顯然,這種人在官場上的人際關系恐怕不會太好。史書也談到“朝士多厭惡之”。但熊廷弼有大才干,史稱“有蓋世才”,特別是對遼東局勢具有準確的洞察力與判斷力,且身體力行不畏勞苦,具有極強的執行力,為國事不惜赴湯蹈火。這種性情的人,若是生在李世民的時代,大約能夠成為凌煙閣上的千古名臣,可惜,他偏偏生在了窮途末路的大明晚期,于是,就成了敵對者眼中最好的靶子。

當時,大明帝國朝堂之上,黨爭激烈。叫得上名目的就有山東人為首的“齊黨”,浙江人為首的“浙黨”,湖北人為首的“楚黨”,還有一個大名鼎鼎的“東林黨”。這些黨派,今日聯手,明天反目,黨同伐異,縱橫捭闔。不久后,更有魏忠賢為首的“閹黨”加入戰團,令大明晚期的帝國政治舞臺十分好看。

當時,朝中大權基本掌握在東林黨人手中,史稱“眾正盈朝”,意思是朝堂之上滿是正人君子。他們特別討厭熊廷弼,因為熊廷弼不是他們一黨,且曾經多次公開批評或者攻擊過他們。擔任監察官員時,熊廷弼有一位志同道合的同志,名叫姚宗文,他們在政治見解上有許多相同之處。后來,姚宗文希望熊廷弼能夠舉薦自己補官,遭到熊廷弼拒絕。此時,這位姚宗文便發起了針對熊廷弼的首輪進攻。隨后,熊廷弼受到了連珠炮般的攻擊。炮火兇狠而且密集,最嚴重者,列舉了熊廷弼的無謀八罪、欺君三罪,認為不罷熊廷弼的官,“遼東大事必不可保”。熊廷弼眼花繚亂,只好三次上書,請求因病辭職。他心情郁悶而沉痛,說道:“遼東轉危為安,臣也就該由生到死了。”最后,主要由東林官員組成的專議此案的聯席會議,建議天啟皇帝朱由校同意熊廷弼去職。

九月二十一日,天啟皇帝朱由校登極后的第十五天,正式下令罷免熊廷弼遼東經略一職,熊廷弼交回尚方寶劍,“聽候處分”。

努爾哈赤一年多按兵不動,等的就是這一天。

果然,新任大明遼東經略袁應泰一到任,就將熊廷弼一年多的心血“多所更易”——大部分廢止,然后雄心勃勃地準備兵分三路,收復失地。努爾哈赤沒等他把部隊組織好,便率大軍悄悄開到了沈陽城下。經兩日激戰,沈陽陷落,號稱遼東用兵以來的“第一血戰”。

六天之后,努爾哈赤率得勝之兵直抵遼東首府——遼東地區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遼陽。新任經略倉促應戰。三日血戰后——大明天啟元年(公元1621年)三月二十二日,遼陽陷落,經略袁應泰“佩劍印,引刀自裁”。這是一位有骨氣,也很能干,卻不懂軍事的官員。臨自殺時,他對一同守城的一位監察官員說:“您沒有守城的責任,趕快走吧。我愿與此城共存亡!”這位名叫張銓的監察官大呼:“我張銓也是血性男兒,絕不貪生怕死!”

張銓身著大明官服,堅決不肯化裝逃走。城破被俘后,在努爾哈赤面前,他堅不下跪,并告訴努爾哈赤:“我是大明天子的執法官員,我的膝蓋決不會向你彎曲。”并將自己的頭顱伸向兩旁的刀劍。努爾哈赤大為感動,下令派車馬禮送這位真正的英雄離去,張銓一概予以拒絕。于是,努爾哈赤命兩名親兵將他強行架到馬上,送回到他過去的辦公場所。路上,許多遼東父老流著淚為他求情,他大聲呼喊道:“你們是我堂堂大明的良民百姓,不要為了茍全我的性命求人!”最后,張銓死于他昔日的辦公室內。

他死后,努爾哈赤為表達對忠臣烈士的敬意,很有風度地下令予以禮葬,并在遼陽城北門外為他建紀念祠堂。

只有看到了這些仁人志士,我們才會明白:當一個政權腐爛透頂時,將會是如何地對不住那些忠貞的兒女!

不過,中華帝國臣民們的很多作為,也確是時常出人意表。譬如,就在上述血戰之后,遼陽城內的居民為了表示投降的誠意,便集體剃發,張燈結彩,用黃紙書寫著“萬歲”字樣的標語牌,焚香奏樂,敲鑼打鼓地歡迎努爾哈赤進城。屆時,鼓樂齊鳴,遼陽人民站在街道兩旁,仿佛曾受過良好訓練般,一起叩拜如儀,將努爾哈赤迎接進了幾天前的大明帝國遼東經略衙門——如今的后金國汗王臨時行宮。(《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卷三)這種情形,在中國歷史上曾經無數次上演:一二十年后,清軍鐵騎踏進帝國首都北京時和一路殺進南京時,這種情形均曾再現;不止一種史料記載說,這些來自寒冷北方的騎士,剛剛在揚州殺人殺到了手臂發軟的程度,就要面對南朝女子花枝招展的溫柔款待,致使他們大惑不解地回憶起征服朝鮮時的景象。據說,那些朝鮮女子寧死也不肯讓他們挨近自己。

此后數日間,金州、復州、海州、蓋州、寬甸、鳳凰、鞍山、岫巖、鎮江即今日之丹東等遼東七十余城,全部為努爾哈赤奪取。七日后,大明天啟元年(公元1621年)三月二十九日夜,在慶功宴會上,努爾哈赤宣布遷都,定遼陽為后金國首都。

遼沈陷落,京師大震,自遼東戰事以來,帝國首都北京第一次實行戒嚴。十六歲的天啟小皇帝痛定思痛,下詔痛斥并懲處當初口無遮攔、羅織編造罪名彈劾熊廷弼的官員,告誡文武百官,要求他們“洗滌肺腸,一心君父,共佐時艱”。(《明熹宗實錄》卷九,天啟元年四月癸酉)隨著歲月的推移,我們將會一再有機會看到:在一個污濁的社會里,想要保持潔凈的肺腸已屬不易,若想將已經骯臟的肺腑洗滌干凈則更其艱難。

為了敦請熊廷弼復職,天啟皇帝兩次下詔罪己,話說得十分懇切,并派員專門前往轉達自己的特別命令。熊廷弼遂于六月初一日再次風塵仆仆來到北京。從史書記載上看,熊廷弼料事很準,史稱“每言奇中”,而從后來發生的情形來看,此次相信皇帝的誠意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他實在不該復出。

努爾哈赤則大不同于以往。

撫順戰役之后,他雖然得到了范文程,但似乎并沒有特別予以重用,不過從此做事卻也開始有模有樣。

薩爾滸大戰之后的三年之內,除有一年多時間與熊廷弼相持不下之外,其余,攻開原,克鐵嶺,滅葉赫,撫蒙古,一舉拿下遼沈,努爾哈赤先后席卷遼東一百余城。他將后金國首都從偏僻的赫圖阿拉——新賓縣遷到了遼陽。

過去,大明帝國文武除李成梁外,很少有人拿努爾哈赤當回事兒,大多將他看成草寇土賊山大王,饑則寇掠,飽則棄余。用當時人們喜歡的一個詞形容,是個餓賊——餓了就來搶,搶完了就跑。如今,遷都遼陽之后,孟森先生評價說:努爾哈赤“一改其寇鈔出入,飽即飏去之故態矣”,(孟森《明清史講義》下)開始建設自己的中央政權。雖然格局仍嫌粗疏簡陋,卻也顯得進退有據,生機勃勃。努爾哈赤甚至一度做出了在后金國“恩養漢民”的承諾,雖然執行得不怎么樣,甚至很糟,但畢竟顯示出他已經不是那種草莽英豪之流了。

熊廷弼復職后,日子卻比以前更加難過。萬歷皇帝臨死前兩個月說的那句話:“遼東患在文武不和”,不但應驗,而且直接應到了熊廷弼本人的頭上。

此時,東林黨人占據了中央政府絕大多數要害職位,但他們已經不是顧憲成等“東林八君子”時代的東林黨人了。那時,東林黨激濁揚清,受到崇高尊敬,具有廣泛影響。而今,清流久歷污渠而變濁。他們一樣失去了是非對錯的標準,一樣缺少政治才能與胸懷,一樣置國家利益、遼東大局于不顧,埋頭黨同伐異。

在以往的歷史敘述中,可能因為東林黨人后來與魏忠賢閹黨的慘烈斗爭及其遭遇嚴酷迫害的緣故,人們不愿過多責備被迫害者,于是,對這段歷史予以淡化甚至嚴重歪曲。而今,我們已經知道了這種做法的愚蠢程度,知道這種真正狗屁不通的做法除了使人更加愚蠢之外,找不到對國家民族的任何有益之處。只有正視發生過的一切,才會懂得賢者也可能做錯事,甚至錯盡錯絕;好人也可能做壞事,而且危害極大。明白了這些才能不把希望與前途僅僅寄托在“人”的身上,而是去建立和完善一個好的制度。

現在,我們已經大體知道了熊廷弼的脾氣秉性。當時有人說他:“才華籠蓋一時,盛氣凌厲一世,揭辯紛紛,導致眾怒,共起殺機。”(《明史》卷二五九,熊廷弼傳)就是說,此公的壞脾氣惹起了眾怒,大家都起了干掉他的念頭。實際上,這種說法并不準確。恰當的描述應該說:在劇烈的黨派斗爭中,熊廷弼的對立面占據了權力上的優勢。

此次復出,熊廷弼面臨的局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險惡,不僅僅因為努爾哈赤強盛和咄咄逼人導致的遼事敗壞,更重要的威脅更是來自他的同事們,來自主持朝政的東林黨人。這種情形預示了他必死的命運。翻檢中國歷史,每當面臨此種局面,似乎還沒有哪一個能臣驍將能夠逃脫厄運。而對于熊廷弼來說,最使英雄淚滿巾的是,此次,他還根本沒有得到施展才能的機會,就稀里糊涂地一敗涂地,走上了死路。

熊廷弼的搭檔名叫王化貞,比熊廷弼早幾個月來到遼東,是由東林黨人推薦的遼東巡撫。由于熊廷弼到任之前的前任經略因病不能做事,因此一切行政、軍政、財政事宜均由此人負責。后來由于招致慘敗,人們習慣上把他說得一無是處。其實,剛剛接任遼東巡撫一職時,他的表現十分出色,名聲極大。

他駐守于遼東最后一座重鎮——廣寧。廣寧就是今天的遼寧省北鎮市,亦稱北寧市,是遼東總兵府所在地,也是西聯山海關、東接遼東首府遼陽的戰略要地,是當時東北地區僅次于遼陽的第二大城市與重鎮。當時,人們習慣稱呼的“遼廣”,就是遼陽和廣寧的簡稱。此時遼陽已經由遼東巡撫駐地變成了努爾哈赤的首都,廣寧也就變成了遏制努爾哈赤西進,進而相機恢復進取的最重要前進基地。

王化貞到任時,廣寧城里只有殘兵千人。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廣寧必不可保。王化貞不信邪,他召集流散勇壯,鼓勵士民聯合蒙古人共同御敵,竟然很快組織起了一萬多人的部隊。他率領弱兵殘將力守孤城,且意志堅定,一時間聲名大著。朝廷認為他才堪大任,將守衛廣寧地區的重任托付與他。

熊廷弼到北京后,提出了三方布置的復遼方略,大意是:其一,以廣寧兵馬對壘遼河岸邊,因應地理條件形成形格勢禁之勢,以阻止并鉗制敵人主力;其二,海上于天津、登州、萊州設立水師就是海軍,乘虛登陸金州、復州、海城、蓋縣一帶,動搖遼南人心,迫使努爾哈赤分心、分兵內顧,以便收復遼陽;其三,于山海關特設經略,總控三方,協同戰守,在努爾哈赤腹背受敵之際,全線進擊,將其擊潰之后滅之。基本方針是強調防守,積蓄力量,再圖反攻。

這的確是一個即穩健又扎實可行的方略,從防守,到相持,再到反攻,氣魄宏大而又富有戰略眼光。但是,這樣可行的戰略,卻必須有一個堅強有為的皇帝和中央政府全力支持,方才可行。而熊廷弼面臨著的局面是:當他拼命以兵馬、錢糧、器械等軍務催促兵部、戶部、工部時,他的皇帝,可能正在皇宮庭園里滿頭大汗地雕琢木匠手藝呢。中央政府的東林內閣首席大學士葉向高,則根本不認為熊廷弼是個什么好東西。那些六部尚書,大約寧肯做亡國大夫,也不愿看到他熊廷弼的成功。

此次,熊廷弼的方案一經提出,皇帝便迅速批復,同意此方略,命熊廷弼駐守山海關,經略遼東,并在熊廷弼離京赴任時,為他舉行了異常隆重的歡送儀式。

然而,對此王化貞很不喜歡。他不喜歡熊廷弼這個人,不喜歡這個方略,不喜歡他成為自己的頂頭上司,更不喜歡他有可能奪去自己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的權威與軍隊。而熊廷弼也對王化貞的某些布置不以為然,于是,二人開始了唾沫橫飛的口水戰。然而,皇帝表態說支持熊廷弼的主張,搞得王化貞好生沒趣,心中怏怏不快,于是,報告皇上說:您特別看重熊廷弼,他對遼東事務又輕車熟路,成竹在胸,必可一舉滅敵。熊廷弼一聽,顧不得其中的醋味,趕快請求皇帝警告王化貞,不要借口經略負有責任就坐失時機。就此,經、撫不和開始公開化。

然而,雖然在理論上講,至少在遼東軍事布置上,王化貞應該接受熊廷弼的領導,但實際上,比較起來,王化貞的底氣卻比熊廷弼要足得多,根本就沒把熊廷弼放在眼里。這種狀況是由下列因素促成的:

首先,王化貞是現任東林內閣首席大學士即內閣總理大臣葉向高的門生。在歷史上,這位葉向高口碑不錯,人們時常愿意替他遮掩在此事上的錯誤。但,葉向高的確錯了,在遼東局勢的進一步惡化上,這位東林內閣首輔的確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葉向高本來就討厭熊廷弼,如今更以內閣首輔的身份,認為朝廷應該全心全意支持王化貞,言下之意是,任命熊廷弼這么一個經略根本就是多余,并以內閣總理大臣兼老師的身份,袒護王化貞對抗熊廷弼,令王化貞有恃無恐。

另一位關鍵人物則是兵部尚書張鶴鳴。這位最高軍事長官也是東林黨人,他不但討厭熊廷弼,而且早在一年前,就曾經因為軍餉問題與熊廷弼大起沖突。如今,他甚至在調動遼東兵馬時,都不愿勞神知會遼東經略熊廷弼,在熊廷弼詢問他時,亦不屑作答,搞得熊廷弼怒火高萬丈,卻又無從發泄。更有甚者,張鶴鳴甚至或明或暗地指示王化貞,在遼東軍事上可以自作主張,不必理睬熊廷弼。

還有一個因素可能也促成了王化貞對熊廷弼的蔑視。

王化貞與當時尚稱強大的蒙古察哈爾部落的林丹汗打過交道,雙方感覺都不錯。此時,這位蒙古酋長不知是喝酒喝高了還是談得投機口滑,拍著胸脯口無遮攔地告訴王化貞,他可以出四十萬騎兵,幫助王化貞干掉努爾哈赤,把那個什么鳥后金國徹底在地球上抹去。我們知道,這種許諾對于急于建功立業或一夜暴富的人,具有極其強大的吸引力,就是如今,許多董事長之類也是在類似情形下被人牽上沉船的。他們對于自己的魅力懷有深切信心,真誠地愿意相信,由于自己的人格魅力,導致一位蒙古酋長在擁有四十萬鐵騎時,寧愿不做成吉思汗第二,也要幫助自己去滅掉努爾哈赤。可能是王化貞太想讓熊廷弼閉上嘴了,于是,想也不想便將此上報朝廷,并列入自己的作戰計劃。而且,他還真的為此出兵進攻,直到確認那位蒙古酋長不會出現,才慌忙撤退回家。

最后一個原因,可能也是最重要的原因:撫順叛將、如今努爾哈赤的駙馬孫女婿李永芳暗中聯絡上了王化貞的心腹將領孫得功,說是他愿意做內應,幫助王化貞與孫得功一舉干掉努爾哈赤。實際情況則是,努爾哈赤通過李永芳答應這位孫得功,只要能夠生擒王化貞并獻出廣寧城,孫得功就會像李永芳一樣成為努爾哈赤的駙馬并得到高官,雙方就此已經達成了一致意見。

這些內情,王化貞全然不知,對孫得功聯絡李永芳干掉努爾哈赤的策劃則堅信不疑,不但將此作為立不世之大功的奇秘,越發看不上熊廷弼,而且將握在自己手中、堅決不讓熊廷弼染指的廣寧九萬兵馬,全部交給孫得功節制。一切兵馬、攻防、訓練、裝備、工事、糧草之類統統不放在心上,一門心思地盤算著這件不戰而獲全勝的奇功。他真的多次出兵攻打后金國防地,先后可能達五次之多,搞得煞有介事又很不好看,還一本正經地報告朝廷“但到中秋團圓時節,即可高枕聆聽喜訊佳音”云云。

熊廷弼實在看不下去了,上書皇帝,請他約束王化貞慎重舉止,“至少不要讓敵人笑話”。王化貞聽說后,憤怒如狂,立即上書皇上,說是愿請兵六萬,一舉蕩平努爾哈赤小丑云云。

就這樣,遼東前線出現了大家“戰不戰,守不守,笑啼不敢,而凡事牽制多”的局面。(《明熹宗實錄》卷十六,天啟元年十一月壬戌)有人總結這種情形說:“自有遼事以來,從來不曾看見堂堂正正地做過一件事情。”(《明熹宗實錄》卷十五,天啟元年十月乙未)

就在大明帝國朝堂上下口水橫飛,群臣一浪又一浪掀起贊譽王化貞而抨擊熊廷弼的熱潮之際,大明天啟二年、后金汗國天命七年(公元1622年)正月十八日,努爾哈赤在仔細觀望良久之后,確信熊廷弼不會再有什么作為,遂出兵進逼廣寧。

王化貞相信建立奇功的時機已到,于是按照孫得功的策劃,盡發廣寧兵馬出陣迎敵。誰知雙方剛一交手,早已布置停當的孫得功等便大呼“明軍敗了,明軍敗了”,然后撒腿狂奔。不明所以的帝國大軍以為已經被打敗,遂兵敗如山倒,全線潰散。

孫得功等逃進廣寧城后,到處散播努爾哈赤已到城外的消息,于是城中軍民大亂,爭相潰逃。正在等候捷報佳音的王化貞于稀里糊涂之中,被一員將領扶上駿馬,棄廣寧而去,從而驗證了那句“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老話。

在大凌河邊,王化貞遇到熊廷弼。王化貞盡棄前嫌,在熊廷弼面前大哭。熊廷弼此時的表現確實沒有風度,他微笑著詢問王化貞:“您不是說要提六萬之兵一舉蕩平嗎?今天這是怎么啦?”王化貞顧不上計較,請求和熊廷弼一起商量戰守事宜。這時,熊廷弼手中只有五千兵馬,不知是出于兵力懸殊的無奈,還是犯了一個真正的錯誤。他回答王化貞說:如今為時已晚,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趕快護送流民入關。

其實,用兵謹慎、善待時機的努爾哈赤,此時距離廣寧尚有一段不近的距離。他并沒有長驅直入進占廣寧城,直到兩天后,外圍明軍基本被掃蕩干凈,方才渡河來到廣寧城下。據說,努爾哈赤走到離城很遠的地方,就看到大明遼東總兵府所在地、遼東第二大城市廣寧城,張燈結彩,鼓樂喧天,昨天的大明帝國臣民們在載歌載舞中,排著隊向他行叩拜大禮,將他迎進了他應該很熟悉的遼東總兵府。史書記載說,此次努爾哈赤出動的兵力大約在五萬到六萬人左右,而王化貞手中的全部兵力可能在努爾哈赤之上。在廣寧城下,孫得功率領王化貞交給他統率的、為數應當不少的大軍,開城迎接了努爾哈赤。

孟森教授推測說:熊廷弼之所以不爭奪廣寧,是因為他實在痛恨王化貞的作為,并認為自己在此事上沒有責任;同時,他可能希望用這種賭氣的方式,喚起滿朝文武的覺悟,知道自己的才干而用之,“以收后日之效”。(孟森《明清史講義》下)

就這樣,帝國在遼東的最后一個戰略重鎮失守了,帝國首都再次宣布戒嚴。

如果說薩爾滸之戰逆轉了明清之間的戰略態勢,是一場具有重大戰略意義的戰役的話,對于大明帝國來說,努爾哈赤奪取廣寧——大明帝國遼東總兵府所在地,可能影響更為深遠而致命。因為這一事件直接導致熊廷弼的死,加劇了帝國上層的爭斗與分化,甚至東林黨失勢和魏忠賢得勢可能都與此干系極重。因此,若從政治、社會與歷史的角度判斷,努爾哈赤奪取廣寧比薩爾滸之戰還要重要許多。

不久,天啟皇帝下令逮捕王化貞,將熊廷弼革職回籍,聽候處分。這時,東林黨人再一次表現出了政治上的偏狹與拙劣。負責辦理此事專案的刑部尚書王紀、大理寺卿周應秋、著名東林領袖左都御史鄒元標等提交審訊報告,沒有多少道理地要求將熊廷弼、王化貞一同處死。熊廷弼真的就此被逮捕下獄,后來慘死獄中。東林黨人就這樣用自己的黨同伐異和失敗,為兩個比熊廷弼可怕千百倍的敵人鋪墊了道路。這兩個敵人,一個是大明帝國不共戴天的死敵——努爾哈赤,一個是東林黨人不共戴天的死敵,在后來幾年間攪得整個中國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的、只比皇帝少活一百歲的太監——九千九百歲魏忠賢。

熊廷弼被抓進監獄后,真的做了一件蠢事:他拜托一位能量極大的江湖人士,說是準備送魏忠賢四萬兩白銀以求雪冤。后來,不知道出于什么考慮,他又放棄了這個想法。結果,聽說了此事,又沒有拿到銀子的魏忠賢恨之入骨,發誓要早日看到熊廷弼的死。兩年多以后,已經勢焰熏天的魏忠賢,終于將熊廷弼和幾位根本搭不上關系的東林黨人扯到一起,愣說一位極受人尊敬的東林黨人接受過熊廷弼的賄賂,將他們一起干掉了。

熊廷弼的死說來令人心酸,我們不說也罷,就此打住吧。

這時,出現了一位重要人物。他的出現,使遼東局勢又添變數。對于大明帝國來說,晦暗不堪的東方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道亮色;對于努爾哈赤來說,眼前又現強敵。這個人就是時任東閣大學士、兵部尚書的孫承宗。

孫承宗的另外一個身份也讓人不能不心存敬畏:他還做過天啟皇帝朱由校的老師,使那位即位之前比文盲強不了多少的少年天子,多少讀了幾本書,懂得了一些道理,也知道了要敬重老師。

孫承宗能文能武,清廉剛正,威望素著,后來以帝師、內閣大學士的身份擔任遼東經略。這些,可能是他在經略遼東的職位上堅持三年之久,令努爾哈赤在三年多時間內只能相持、始終不敢輕動的主要原因。

可惜,隨著朝中東林黨人與魏忠賢的斗爭日趨白熱化,這位被視為東林黨人的中流砥柱式人物,堅持不下去了,他只能退休回家。天啟皇帝死后,在崇禎皇帝冤殺袁崇煥時,他曾經再次出來收拾危局;待局面稍有好轉之后,便再一次莫名其妙地被撤換掉了。若干年后,清軍大規模入關,打到他的家鄉河北高陽,年事已高的孫承宗堅決不肯屈膝,他指揮家人、族人、鄉親與清軍展開巷戰,直至殉國。

孫承宗離任之前,還做過一件對于晚明歷史產生過重大影響的事情:數年之間,他高度信任、欣賞、重用了一個人,從而,為這段慘痛的歷史抹上了一道極為耀眼的亮色。這個人就是在晚明前清歷史上鼎鼎大名的袁崇煥。以拿下廣寧達到人生事業巔峰的努爾哈赤,其一世英名就是折在了這個人手上。除了孫承宗和袁崇煥之外,可能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導致努爾哈赤在長達三年多的時間之內不再西向進逼。那就是由于他血腥的種族歧視政策,后金國后院不穩,到處都在發生漢族民眾的反抗與暴動。

前一年,即大明天啟元年(公元1621年)七月,努爾哈赤頒布了“計丁授田”制度。簡單講,就是根據男人數目分配田地、服兵役、出徭役、公差等。這項制度對于女真人來說,無疑是件好事,對于漢人卻是一場災難。原因是,許多女真人本來并不從事農耕,如今所有男人均被平分田地,這些女真人包括他們的女真族奴隸都得到了土地,然后,將擄掠來的漢族農民變成奴隸為他們耕種。而漢人的許多土地則被當作“荒地”無償征收,用來分給女真族人。努爾哈赤還同時針對遼東漢人推行了“強令剃發”、“強行遷居”、“強征差役”、“清查糧食”等政策,導致遼東漢人由逃亡而反抗,由反抗而襲擊,由襲擊而暴動。一時間,這種暴動竟有數十起之多,幾乎遍及遼東各地。

為了平息這種動蕩不安的局勢,努爾哈赤又發昏招,公布了“按丁編莊”汗諭。據說,這道汗諭是為了完善計丁授田制度,其核心內容是強行將漢人與女真人編在一個村莊中居住,借女真人監視漢人,明令禁止漢人制造、攜帶、收藏刀劍、弓箭等。于是,發生了漢人房屋被強占、糧食被搶奪、妻女遭凌辱等事件,更加劇了局勢的惡化。

對此,努爾哈赤一以貫之的做法大體上就是滅絕性鎮壓。

三貝勒莽古爾泰在鎮壓鎮江,即今天的丹東暴動中,殺了多少人無法統計,單是俘獲來做奴隸的漢人,就有一萬兩千多人;大貝勒代善負責鎮壓復州地區暴動,鎮壓結束后,復州城里的成年男子全數被其殺光,全城已經找不到男人;努爾哈赤那位孫女婿、大明叛將李永芳負責鎮壓遼西十三山暴動,據說該地區原有十萬余漢族民眾,此次鎮壓中,除七百余人逃進覺華島——今日遼寧省興城縣菊花島——之外,其余全部被殺光。

事實上,從撫順之戰正式向大明帝國開戰以后,努爾哈赤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對遼東漢人大體上實行這種種族滅絕政策。譬如,薩爾滸之戰后攻取開原、鐵嶺時,允許軍隊對漢人斬盡殺絕。在后來的戰爭中,雖然不再見到漢人就殺,但基本是在實行不同程度的屠殺后,將剩余的漢族人口擄掠起來,作為戰利品分配給女真軍人為奴。到了晚年,這位在清朝官吏和當代某些學者口中號稱雄才大略的大汗似乎殺心愈盛。他認為,后金國之所以沒有成為女真人安寧的樂土,都是因為明朝舊官吏、讀書人和地主士紳們煽動的結果。于是,命令他的將軍們,要求他們在漢族人口占據絕大多數的遼東嚴查細訪,只要抓住上述幾種人,就一律處死。(《滿文老檔》太祖卷六十六)

閱讀那些史料時,常常令人產生一種感覺:這位努爾哈赤身上,似乎籠罩著某種血腥的宿命,戰爭與殺人成為他日常生活的組成部分,英雄的夢想、女人、財富和對漢民族的仇恨,成為這個宿命的核心。

平心而論,漢民族中歷朝歷代出產的人渣不少,他們荼毒自己同類的本領常常出人意表,令人嘆為觀止;對待異族,則更加全無顧忌,遭人痛恨之處實在可以車載斗量。從努爾哈赤的不少言論中判斷,他很有可能認為自己是在代上天恭行天譴。

從眾多史料中,我們大體可以認定:這位努爾哈赤的確善于審時度勢,韜光養晦,不利時作低服小、細致入微,得勢后兇殘暴虐,十分殘忍。而若要找出此人在政治上如何雄才大略,如何是位偉大政治家之類的證據,實在很難。因此,明清史權威人士孟森先生對他的評價并不高,認為此人在政治上乏善可陳,于民于社會甚少功德建樹,其長處更多表現在戰爭與軍事才能上。事實上,只要翻一翻史料,就不難注意到,至少在努爾哈赤時代,后金國所賴以生存的,除了赤裸裸的戰爭暴力和燒殺搶掠之外,其他的成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因此,才會有學者認為,努爾哈赤時代的后金汗國根本就是一個龐大的軍事搶劫集團。

孟森教授認為:在大清帝國皇家愛新覺羅子孫與士大夫口中,固然會頌揚努爾哈赤積功累德,應該入主中國,然而,若就史實考察之,則實在沒有什么功德。清之取天下,純由武力。努爾哈赤以矯健警悟,當大敵不懼,受重傷不餒,以此稱雄;又以勇悍立威,驅率其族,裹脅益多,并以訓練族眾見長,遂養成武力,從而橫絕一世。(孟森《明清史講義》下)這種評價,從歷史的角度看,很有可能是公正和客觀的,因此受到了國內外許多史家的贊同。中國歷史上,像努爾哈赤這樣的草莽英豪為數不少,大多如過眼煙云。他的政治才能與綜合素質,遠遠不如他的兩個兒子——皇太極與多爾袞,或者換句話說:如果沒有皇太極和多爾袞,清軍鐵騎能否踏進山海關實在是個值得懷疑的未知數。

面對動蕩不安、此起彼伏的反抗,努爾哈赤必須先穩住自己的后花園。時年已經六十四歲的努爾哈赤,一直以善待時機取勝;此時,他仍然在等待或者叫善待時機。他對于敵人陣營中的優秀人物,似乎具有一種天生的識別能力,從不在這種敵人面前輕舉妄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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