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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后金克星袁崇煥

大明天啟六年,是為后金天命十一年(公元1626年),正月二十三日,寧遠城下,炮火驚天撼地。努爾哈赤指揮他那勇猛的八旗將士,猛攻寧遠城。在袁崇煥周密布置的猛烈炮火中,八旗軍隊遭遇重挫,傷亡慘重。

四十余年縱橫天下的努爾哈赤,排山倒海般的腳步,在小小的寧遠城下,戛然而止。

八個月后,努爾哈赤去世。

在與努爾哈赤、皇太極相抗衡的大明帝國諸多人物中,袁崇煥可能是表現得最為特殊的一個。他給后金汗國父子兩代汗王帶來的煩惱,比其他所有大明帝國君臣加在一起的還要多。

然而,他所進行的所有工作和一切努力,他的輝煌與悲慘,僅僅能夠證明:大明帝國已經不配有更好的前途。

袁崇煥,字元素,又字自如,祖籍廣東東莞縣。史書說他:為人慷慨,有膽略,喜歡談論軍事,特別喜歡與那些從邊疆退伍回來的老兵暢談邊關情勢,自認為是治理邊疆軍政的一把好手。他考中進士的那一年正是大明萬歷四十七年、后金汗國天命四年(公元1619年),具有重大影響的薩爾滸之戰就發生在這一年。

三年前,努爾哈赤正式建立大金政權,史稱后金。如果不是懷有特別的仇恨,努爾哈赤應該不會使用這個國名。因為,他長期和漢族官員打交道且身邊有漢族工作人員,他應該知道,大金國曾經給中原地區人民帶來過深重苦難與屈辱,如今仍然使用這個名字,顯然包含了對于中原人民民族感情的完全輕蔑。

兩年之后,努爾哈赤宣布與明朝有“七大恨”,誓師伐明,并順利打勝對明戰爭第一仗——撫順戰役。

袁崇煥考中進士的這一年,意義重大而深遠的薩爾滸大戰以大明帝國軍隊的全線潰敗而告結束。

這些,對袁崇煥的刺激想必不小。

史書記載說,他中進士后,被任命為福建邵武縣知縣。他特別喜歡和那些退伍老兵談論邊塞上的事情,一有機會便要了解遼東的山川形勢、風土人情。

有一次,他本來要去做考官閱卷子,誰知他卻招來一個從遼東退伍回來的老兵談起遼東戰守來,結果一份卷子也沒看。史書中說他“好談兵”、“以邊才自許”,大概就是這樣開始的。

天啟二年正月、后金汗國天命七年(公元1622年),按照帝國制度,袁崇煥來到北京參加“大計”,就是接受三年一次的文官政績考核。當時,有一位名叫侯恂的御史發現了袁崇煥的這個特點,他認為袁崇煥“英風偉略”,才堪大用,建議皇帝不拘一格地破格使用。這位侯恂就是在著名的《桃花扇》中,與更著名的秦淮八艷之一李香君相好的那位侯方域侯公子的父親。后來,他還發現并保護了一位折騰出不少事兒來的大將——左良玉,據說是唯一能夠令這個桀驁不馴的將軍信服的文人。和袁崇煥一樣,侯恂御史可能也是一個“肝腸頗熱”的人物。

就這樣,袁崇煥被留在京城,成為兵部職方司主事。當時,兵部有四個司,最重要的就是武選司和職方司。武選司負責軍官的升降,職方司則負責軍政管理。職方司主事是一個正六品官,與從七品或正七品的知縣比較起來,的確算得上是破格任用了。

袁崇煥來到兵部任職之后,十分關心遼東局勢。結果,他十分沮喪地發現,與后金汗國開戰已經近五年,整個大明帝國的最高軍事指揮機關里,竟然找不到具有軍事價值的關于遼東地理、地形、地貌等山川形勢和風土人情方面的資料。現有的資料不是殘缺不全就是道聽途說,或者干脆就是許多年前的產物,如今大約已經具有了古董般的文物價值。整個國防部——兵部里,既沒有人具有這種知識,也沒有人知道如何獲得這些知識。派人出山海關外去收集,得到的信息則在道聽途說與模棱兩可之間,甚至收集情報的人是不是真的到了山海關外都不得而知。

當時,正值廣寧陷落,熊廷弼和王化貞放棄遼西大片土地,一口氣撤進了山海關。北京城里一片混亂,除了再次宣布戒嚴,滿朝文武沒有人知道到底應該怎么辦,多數人主張徹底放棄遼東,集中兵力扼守山海關。

在這種情勢下,袁崇煥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之舉——

他沒和人打招呼,便一個人單人獨騎到山海關一帶實地考察去了。兵部的同事們不知道他跑到哪兒去了,他的家人也搞不清楚他的確切行蹤。袁崇煥失蹤數月后返回,以自己的親身經歷縱論遼事,并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豪言壯語,曰:“給我軍馬錢糧,我一個人就能守住那片地方。”

那時,人們相信,非常之時,需有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方能成非常之功。在舉朝惶恐之際,袁崇煥此舉不同凡響,確有慷慨偉丈夫之古風。于是,朝野上下奇其才。在孫承宗的推薦下,朝廷再一次不拘一格,破格任用,將袁崇煥提拔為山東按察司僉事、兼寧前道道尹、兼山海關外監軍,這是一個五品階級的官職。所謂寧前道,指的是寧遠和前屯衛兩個縣治地方,主要包括了今天山海關外前所、前衛、綏中、沙后所到興城一線。這一年,袁崇煥三十八歲。

袁崇煥到任后,面臨的局勢極為錯綜復雜。孫承宗當時是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相當于內閣副首相兼國防部長,他在推薦了袁崇煥的同時,還推薦了袁崇煥的頂頭上司,即接替熊廷弼的新任遼東經略。這位新任遼東軍政最高首長的治遼方略很簡單,那就是徹底放棄遼東地區,然后,在天下第一雄關山海關外八里鋪的山海之間,再加筑一道雄關,叫作“重關設險”,以保證山海關固若金湯。這個計劃后來沒有實施,否則,今天山海關的景致想必會好看許多。

該計劃沒有實施的原因是,袁崇煥等一批中高級官員堅決反對這個計劃并得到了孫承宗的支持。

努爾哈赤拿下廣寧后,并沒有在那兒長期待下去的打算,也未乘勝進擊山海關。當時的遼東經略熊廷弼和遼東巡撫王化貞從廣寧撤退進了山海關,他們為了堅壁清野,避免資敵,實施焦土政策,放火燒毀沿途的城鎮村莊。努爾哈赤見此情形,下令退回廣寧,并繼而退回沈陽。結果,從廣寧到山海關之間的近五百里土地,平白落到了出沒其間的蒙古部落手里。

袁崇煥出任新職位時,皇帝曾經撥下二十萬兩白銀,讓他用來相機收復被蒙古部落占去的那些土地。說白了,就是要用錢把丟失的土地贖買回來。而事實上,那些蒙古部落在拿到這么一大筆真正從天上掉下來的銀子后,也確實陸陸續續把那些土地還給了大明帝國和袁崇煥。

在袁崇煥擔任的三個新職位中,有一個虛職,就是那個山東按察司僉事;兩個實職,即寧前道尹和山海關外監軍。有了這些土地,袁崇煥的兩個實職才算落了地,他才能在這塊土地上施展自己的抱負。如果新任遼東經略的計劃實施了的話,袁崇煥等一大批山海關外職銜的官員立刻就成了待業青年。

從個人角度,他們必須反對這項保守的計劃。

從遼東大局和國家利益的角度,他們的反對也很有道理,從大道理上看,固守山海關,不思進取,難道丟失的遼東地區從此就不要了嗎?那如何面對浴血奮戰開疆拓土的列祖列宗?從眼前來看,廣寧到山海關,四百多里國土,差不多相當于今天遼西地區的錦州、葫蘆島兩市所轄幾萬平方公里土地,說不要就不要了,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即便單純從軍事上看,守關當守在關外,建立起有廣大戰略縱深和層次的防御機制,總比坐守孤城來得好,哪怕這孤城憑借著山海之險。

結果,皇帝和內閣首席大學士云里霧里地不知聽誰的是好。于是,這道難題便擺到了孫承宗面前。此時,孫承宗不但是皇帝的老師,是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而且眼前爭論的雙方,還都是在他的推薦下才擔任了目前的職位,因此難題只能由他來解開。

孫承宗來到山海關,很快選擇了支持袁崇煥。據說,為了說服那位遼東經略,孫承宗與他連續懇談七天七夜,他堅決拒絕接受孫承宗的看法,并且很動感情地談道:與國家安全比較起來,個人身家性命微不足道。過去的失誤就在于帝國過于輕佻:撫順之戰失之于輕敵,薩爾滸之戰失之于輕進,沈陽遼陽失之于輕戰,而廣寧則失之于輕逃。一個輕字,導致帝國的遼東覆亡。時人有言:自遼東戰禍以來,從未見堂堂正正地做過一件事情。如今只能慎重于固守山海關,方是君子務本之道。

最后的結果是,孫承宗無法說服他,只好回到北京,告訴皇帝:這位仁兄擔當不了捍衛帝國邊疆的重任,請皇帝把他官升一級,調到南京去擔任兵部尚書,明升暗降地冷凍起來算了。歷史沒有給當事者本人機會驗證他所說的一切,只是令他安靜地度過了晚年的官場歲月,卻也在史書上留下了膽小怯戰的丑名。不久以后,隨著山陜地區的農民暴動,帝國很快陷入了兩線作戰的窘境,不知是否可以算是間接證明了他的判斷。在激昂慷慨的感性情緒中,訴諸崇高得無法辯駁的真理,以此令論辯對手閉上嘴,是從官場到民間歷久彌新的利器,哪怕由此導致了無數慘痛的后果,雖九死而其猶未悔。

孫承宗則自請接替遼東經略一職,皇帝欣然批準。于是,孫承宗以帝師、內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的職銜督山海關及薊鎮、遼東、天津、登萊諸處軍務,成為遼東戰事以來權位最高的一位督師。

袁崇煥就是在這位督師的指揮和支持之下,完成了他在山海關外監軍和在寧遠城的布置。其間,他在整頓部隊時,又干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兒。

當時,軍隊中軍官喝兵血、冒軍餉、貪贓枉法、違法亂紀的事情層出不窮。一個校級軍官犯這種事兒撞到了袁崇煥的手上。袁蠻子根本不管自己是否有權限殺人,也不請示報告,便自說自話把一個級別不比自己低多少的中級軍官行軍法干掉了。孫承宗知道此事后大怒,將袁崇煥招來痛罵了一頓,差一點兒就祭起尚方寶劍把這個袁蠻子也行了軍法。

但不管怎樣,他們畢竟在風雨飄搖的遼東前線,以寧遠城為中心,以錦州、大凌河、小凌河等處為前鋒,以山海關為后盾,建立起了一個具有戰略縱深、多層次相互呼應的防御體系。在僅四年時間里,他們先后修復山海關以外的大城九座,城堡四十五座,練兵十一萬,建立了十五個戰車、火器等多兵種兵營,制造軍械數百萬具,拓地四百里,屯墾田地五十萬畝,年收入達五十萬兩白銀。遼事整體上迅速向“以遼土養遼人,以遼人守遼土”的戰略目標邁進,努爾哈赤在此期間內一直停留在遼河以東,沒有越進遼西一步。在孫承宗被迫辭職后,這個防御體系成就了袁崇煥和寧遠城的光榮。

孫承宗的離職令人黯然神傷。

就在他和袁崇煥等一班人苦心恢復遼東局勢時,朝廷中的局勢已經演變得面目全非。

大明天啟五年(公元1625年),被認為是中國歷史上少見的大奸大惡之人魏忠賢,逐步走向九千歲的輝煌。天啟皇帝則躲在偌大的皇宮院落里,專心致志地施展他那天才的木匠手藝,雕鑿出了不少極富創意、精巧絕倫的好玩意兒。每當全身心投入那富有創造性的、心愛的工作中時,除了身邊伺候的人之外,皇帝特別不喜歡別人看到自己的勞作。于是,魏忠賢就會時常在這種時刻,適時前來請示軍國大事,皇帝通常的反應是:我知道了,你用心去辦罷;或者是親昵地斥罵:連這點兒事兒都辦不好,要你這奴才作甚?

到大明天啟五年下半年,魏忠賢已經牢牢控制住了整個國家的政治中樞。前一年,一大批東林黨人及其領袖人物在魏忠賢咄咄逼人的攻勢下,或被迫退休,或被開除公職,或被撤銷了一切職務,從而全線潰敗。孫承宗功勛卓著,被認為是中流砥柱式的人物,卻也是公認的東林黨人,或至少是東林黨的親近分子。當時,寧錦防線已經相當穩固,孫承宗和袁崇煥等計議向前再推進二百里,直到錦縣東部的大凌河畔,然后就可以由戰略相持轉入戰略進攻,可以談論恢復遼東了。為此,孫承宗報告朝廷,希望速撥二十四萬兩軍費,以便為這個激動人心的戰略轉折作準備。德高望重的孫承宗甚至在報告中樂觀地寫上了大功可以“告成”一類的字樣。

此時,正值努爾哈赤的后金汗國最為動蕩不安的時刻。由于努爾哈赤實行越來越嚴厲的種族歧視政策,數年間遼東地區的漢人暴動此起彼伏。努爾哈赤則采取了近乎喪心病狂的鐵血手段予以鎮壓。其直接后果,對于大明帝國來說,就是出現了遼東開戰七年以來,雙方戰略態勢逆轉的最佳時機。從這個角度觀察,孫承宗的樂觀的確不是沒有道理的。

然而,結果卻真的令人扼腕嘆息——皇帝看到孫承宗的報告后,立即命令有關部門撥給這筆軍費。誰知,皇帝的命令卻被這幾個有關部門卡住了。兵部、戶部、工部的幾位領導就此協商后,做出了一個令人完全無法理解的決定:這筆錢可以答應給,但不能真的給。原因據說是,他們擔心孫承宗有了足額軍費之后,會胡作非為。于是,在這幾個部門之間,開始了漫長的公文往來過程,以便將此議拖成不了了之的局面。官場亦有專門術語用來稱呼此類做法,曰:淹。

我們找不到證據能夠說明他們究竟為什么這樣做,最后,只能找到唯一的一種解釋,那就是他們可能不希望孫承宗成功。因為孫承宗傾向東林黨,不是他們自己人。孫承宗的成功和他們沒有什么關系,對于他們個人沒有好處,甚至可能還有壞處,因此,沒有理由讓他成功,也就自然沒有理由讓他得到這筆錢。這種解釋符合歷史上的一個規律:每當到了即將亡國的時候,都會出現大量這種根本無法理喻的亂象。人們時常用一個術語來歸納這種現象,那就是——亡國之兆。

隨后,孫承宗不斷發來催促的報告,于是,這些人在皇帝面前將他們的擔心解釋成:雙方已經將近四年沒有打仗了,孫承宗輕啟戰端,恐怕會惹來不可測之禍。因此,他們正在想辦法找出一個萬全之策。此時,天啟皇帝已經培養起了對于木匠手藝的高度熱愛。在數年一心一意鉆研這種技藝的歲月里,皇帝可能真切地感受到了和平時光的寶貴,感受到了不受戰亂消息煩惱的舒心可貴,于是,欣然同意關于戰端不可輕啟的說法。就此,真的就把那位帝國前敵最高統帥的戰略規劃給“淹”了。

很久以后,皇帝大約想起了老師當年對自己的教導,想起老師如今可能也不太容易,于是下令派遣一個宦官帶著十萬兩白銀前去犒勞前方將士和自己的老師,還專門給老師帶去了一筆特殊的賞賜,作為拒絕了老師戰略規劃的一種補償。翻檢史料就可以發現,類似情形已經成為這位泱泱大國君主及其臣僚們的行事風格,從中大體可以窺見當時的大明帝國何以如此不長進、不爭氣了。

到此,事情還只是剛剛開頭。

那位前來慰問的太監,還在魏忠賢那兒領受了一項特殊的任務,就是向孫承宗轉達魏忠賢的致意,看看雙方是不是能夠親密攜手、共同發展。孫承宗威望太高,魏忠賢需要這樣的合作伙伴。誰知,滿腔熱情的太監到來后,孫承宗除了接受皇帝的詔書和賞賜之外,一言不發,使這位肩負特殊使命的太監,根本就沒有機會向孫承宗推心置腹。魏忠賢由此知道,孫承宗這個人看來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此時,魏忠賢在帝國朝堂之上大展拳腳,朝局風生水起,和幾年前孫承宗離開北京赴任之時已經截然兩樣——晚明時節著名的“六君子案”已經結束,六個名氣極大的正人君子全部無聲無息地冤死在魏忠賢手下;熊廷弼也被殺死,那死不瞑目的頭顱正在帝國萬里邊境線上巡回示眾,當時的術語叫作“傳首九邊”;而同樣著名的“七君子案”則正在醞釀之中,沒有人知道還會發生什么令人瞠目結舌的事情。

孫承宗郁悶到了極點。作為皇帝的老師,孫承宗很清楚,這位皇帝并不壞,還時時會讓人覺得他很單純,甚至單純得可愛。可是,如果一個風雨飄搖中的大國領袖如此單純,如此整日陶醉在木匠作坊里,任由魏忠賢之流擺布,也真是令人為之氣結。孫承宗知道,自己如果為此給皇帝寫信,可能根本就到不了皇帝手上,于是,決定借巡視薊州、昌平防務的機會,以為皇帝祝壽的名義,返回北京,當面向皇帝奏報機宜,扭轉時局。

孫承宗手握重權重兵,威望崇高,而且還是皇帝的老師,魏忠賢深切忌憚甚至恐懼孫承宗返回京城。于是他向皇帝報告說,孫承宗擁兵自重,打算帶重兵入朝清君側。天啟皇帝起初根本不信,無奈魏忠賢繞御床哭訴再三,不由得皇帝不為其所動。最后,皇帝嘆口氣,下令內閣擬旨,旨曰:“沒有皇帝命令擅自離開特命職守,非祖宗之法,違反者決不寬恕!”然后,連夜開紫禁城禁門召來兵部尚書,以三道飛騎前往孫承宗處傳旨。據說,孫承宗當時只帶了一個助手、一個警衛員、一個仆人,一行四人已經到了北京附近,接到皇帝圣旨后,遂長太息而返。

至此風云變幻之際,另外一個因素肯定發揮了重大作用,這個因素就是努爾哈赤。

研究明清戰爭史的學者曾經注意到,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兩代軍事才華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就是他們特別善于發動謠言戰、心理戰和間諜戰,為此,不惜花費巨資派遣特工、收買間諜,形成了一支效率極高、作用特大的特別部隊。這支部隊的工作任務大體是:收集情報,接近并收買帝國權貴、太監和各級各類官員,制造與傳播各種謠言,動搖人心意志,策反,戰時內應等等。仔細翻檢努爾哈赤和皇太極對明作戰的戰例,從中可以看到許多上述方面極為成功的運作。

此時,針對孫承宗,后金汗國派至北京的特別部隊工作人員的工作任務是:

告訴各種官員,孫承宗信任的某將領冒領了多少兵餉、經略本人貪污了軍費若干,從而有效增加了孫承宗領取軍費時的困難。

告訴太監們,孫承宗如何痛恨廠臣魏忠賢,預備率兵回京實行兵諫以清君側。

同時,利用軍人親屬的家書,向孫承宗所部將士傳播魏忠賢竊權誤國、欺蒙皇帝、玩弄大臣、克扣軍餉、貪暴殘民等等事實,用以制造前線將士對后方中央政府的疑慮和不滿。

在魏忠賢說服皇帝禁止孫承宗入京之后,京城中廣泛流傳的消息則是:孫承宗率領的部隊實際人數只有五萬人,而領取軍餉的士兵名額是十二萬人,一大半軍餉被孫承宗及其親信們集體貪污了。

另外一則消息與此密切相關:孫承宗之所以要到山海關外去,進軍錦州、大凌河等處,是因為害怕朝廷派人清點部隊人數;關外土地并不值得守,努爾哈赤根本就沒想要那些地盤兒,孫承宗故意到努爾哈赤鼻子底下挑釁,是為了激怒努爾哈赤,挑起戰爭,以便大量虛報傷亡數字,彌補貪污之空缺。

最后一則消息最駭人聽聞:孫承宗最為信任的一個將領打了一場敗仗,實際上根本就是一個陷阱,是為了殘害異己將士、虛報傷亡數字、掩蓋貪冒軍餉而故意所為,云云。于是,帝國言官——監察官員們真真假假地群情激憤,排炮般彈劾孫承宗。當年十月,帝國遼東前線的最高統帥、經略遼東近四年、令努爾哈赤不敢越雷池一步的孫承宗,終于經受不住來自朝中同事們的猛烈抨擊,被中央政府三下詔令召回北京聽候處分。據說,彈劾孫承宗的各級各類官員達數十人之多,孫承宗遂掛冠而去。

袁崇煥耳聞目睹了全部過程,對此他心中做何感想,我們不得而知。幾年后,當他陷入類似的境遇并再一次臨危受命時,從他寫給皇帝的信中,可以看出孫承宗的遭遇曾經給他留下了至為深刻的印象。他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與自己將要面對的命運比起來,孫承宗算得上是太過幸運了。

此時,努爾哈赤已經在當年三月將后金政權首都由遼陽遷到新都沈陽。孫承宗剛剛離開遼東前線,努爾哈赤立即秣馬厲兵,開始進行大規模戰爭動員。他似乎根本就沒把大明帝國接替孫承宗的新任遼東經略放在眼里。從某種意義上說,努爾哈赤做得完全正確。大明帝國前來接替孫承宗的督師,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的確不配受到敵人的重視。

新任遼東經略名叫高第,據說深得魏忠賢賞識與支持。他到任后,三下五除二將孫承宗花費巨資的三年布置、三年心血大體廢止——下令將山海關外四百里土地全部放棄,命令所有關外軍政人員、物資、百姓人等全部撤退關內。

后來的情況表明,除了那個出身廣東東莞的袁崇煥之外,高督師的命令得到了很有效率的執行。兩個月后,到大明天啟六年(公元1626年)正月,軍事要塞大凌河、錦州、松山、杏山、塔山等等已經撤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座孤零零的寧遠城,孤懸關外二百里處,里面駐扎著不足二萬守軍,以及孫承宗四年心血中碩果僅存的一個袁崇煥,準備“獨臥孤城,以當大敵”,誓與寧遠城共存亡。

寧遠,就是今天的遼寧省興城縣,與錦州一樣,坐落在北面是山,南臨大海的狹長地帶上,守住這兩座城池中的一座,便鎖住了東北通向山海關的咽喉,遼西走廊是兵家必爭的戰略要地。如今,錦州守軍已撤,剩下袁崇煥,冒著被高第尚方劍誅殺的危險不肯撤離,表明了他過人的膽識與性情。

之所以會發生這么離奇的事情,與朝廷中劇烈的政治斗爭有著直接的關系。

新任遼東經略高第是帶著兩個堅定信念來到山海關的。

其一,他堅定相信孫承宗率領的所有山海關及關外部隊總人數不會超過五萬人。以前孫承宗申請領取的十二萬人糧餉,不是為了養兵,而是為了肥己,因此,自己有責任讓他和他的親信們把吞進去的錢糧,怎么吞進去的,就要怎么吐出來。孫承宗是一位威望崇高的東林黨親近分子,魏忠賢與東林黨不共戴天,孫承宗既然不為己用,就必須把他干掉。高第的此種堅定信念,來自朝廷中這種你死我活的政治斗爭形勢。

其二,高第堅決認定,山海關外土地遼闊,地形平坦,根本不可能長期防守,防線就應該放在山海關。

為了確認部隊準確人數,以坐實孫承宗的罪行,高第一到山海關便立即下令:關外所有大小防守據點一律撤除,所有部隊、官民人等統統移入山海關內。

命令下達后,前線將士許多人目瞪口呆,完全無法明白這是什么路數。耗費千萬軍費錢糧,歷盡千辛萬苦才收復回來的土地,建設好的城鎮與軍事設施,安居樂業的黎民百姓,一切的一切,一夜之間說不要就都不要了?國家經得住幾次這樣的退守,人民受得了幾次這樣的顛沛流離?普天之下,到哪里去找這樣的敗家子?

這真是名副其實的亂命,不可能不受到質疑和抵制。面對懷疑、不滿和抵制,高第越發認定:這些官吏將佐之所以不愿執行命令,就在于集體貪污了空額兵餉之后,害怕撤回關內清點人數,暴露了罪行所致。于是,高第態度更加強硬,并且以尚方寶劍相威脅,嚴厲命令上述戰略據點統統撤離,就連袁崇煥駐守的寧遠、前屯二城也要一并撤除。對于不聽命者,他準備祭起尚方寶劍,來試試那劍鋒銳利否。

高第的舉動,惹惱了那個著名的、連皇帝都知道其蠻的袁崇煥。袁崇煥看到自己這位頂頭上司恣意胡為到如此不可理喻的地步,便索性以在高第看來同樣不可理喻的態度,寫信給自己的頂頭上司,宣布說:“我是寧前道尹,官職就在寧遠和前屯衛二城所管轄的地面上,官于此就應該死于此,我肯定是哪兒都不去的。”

高第大怒。據說,他派人仔細查閱了職官錄,發現那袁崇煥確實兼任了寧前道尹。

一般說來,在此種情形下,若沒有皇帝發話,還真的拿他沒有辦法。不過,此時的高第可不能一般看待,他手持尚方寶劍,是皇帝遼東軍事上的最高代表。在理論上講,他有權力對巡撫以下的文職官員和總兵以下的軍官先斬后奏。此時,袁崇煥的三個官職分別是山東按察司僉事、寧前道尹和山海關外監軍,文職夠不上巡撫,武職沒達到總兵品級。他這個道員的職級恰好在高第可以請出尚方寶劍誅之的范圍內。倘若不是因為一個意想不到的原因,中國歷史上很有可能就再也看不到袁崇煥的英名了。

據說,就在高第準備搬出尚方劍誅殺袁崇煥時,卻意外地聽說了一個小道消息,袁崇煥逃過了這一劫。

這個小道消息來自北京,來自皇帝的身邊。

此時,我們帝國的皇帝早就已經將自己的工作重心實行了全面轉移,從治理國家轉向了木匠手藝。他高度熱愛這項事業,并在光著膀子、大汗淋漓之中,發現了自己才華和興趣之真正所在,從而心醉神迷。偏偏有一天,在工作之余暇,有人和皇帝談起了寧遠的事情。于是,我們天才的木匠皇帝于凡事迷迷糊糊之中,突然說出了一句石破天驚的真知灼見。他認為寧遠是山海關的最后一道屏障,的確應該加強防守。這是大明天啟皇帝朱由校七年皇帝生涯中,所說過的為數不多的明白話之一,遂載入史冊,并使手握重權的遼東經略高第,悻悻然收回了那柄大約已經出了鞘的尚方寶劍。

就這樣,山海關外的所有官民部隊全部撤進了山海關,就留下了一個寧遠城,“孤懸山海關外二百里處”。就此,幾乎為努爾哈赤一口氣讓出了四百里作戰空間。

高第不知道,他那收回去的手,成就了一段歷史,成就了袁崇煥的英名,也使努爾哈赤的一世橫絕,在小小的寧遠城下戛然而止。

高第可能同樣沒有想到,他的麻煩才剛剛開始。原因是發生了一個除孫承宗外,可能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

部隊撤進山海關后,清點人數的結果,完全出乎高第的意料之外——整個撤進關內的部隊,已經超過十萬人,如果加上跟著袁崇煥“獨臥寧遠城中”的二萬人,其總數已經超過十二萬。就是說,孫承宗和他的部下們,不但沒有冒領軍餉,他們可能還在往里賠錢。這一下子高第的麻煩可就大了。因為,他不但在朝廷上言之鑿鑿地認定孫承宗們貪冒軍餉,更糟糕的是,為了加強自己說話的力量,新的軍餉他也信誓旦旦地只向朝廷申報了五萬人的份額。如今,他深悔孟浪,懊惱得恨不得抽自己嘴巴。

最后,這廝想出了一個所有壞主意中最壞的主意,給士兵發餉時,按照對折之后再打一個對折的標準發放,就是說,每個戰士只能領到四分之一的軍餉,結果,引起了官兵們普遍的憤恨,許多人逃離部隊,自謀出路。于是,高第以此懲治這些逃兵的長官,說他們冒領糧餉、貪污舞弊。就此,這個真正的混球把一個壞蛋在軍隊中當了官兒后所能做的壞事,差不多算是做到頭了,由此引發的怨毒和憎惡可以想見。據說,當時的部隊中,有不少人放出狠話,說是愿意一命換一命,和自己的最高統帥同歸于盡,就是“與汝偕亡”的意思。

這樣一來,又嚇著了我們的遼東經略。史書記載:由此“高第大懼,始稍斂跡”。就是說,那些要找他玩兒命的家伙,把他嚇壞了,于是高第有所收斂,并且,對袁崇煥也開始改變態度。

以前,高第可能是很想看著袁崇煥出洋相,看看他如何在努爾哈赤的八旗鐵騎面前“獨臥孤城”。如今,對于那些申請調到寧遠去的人,不但批準,還會嘉獎他們。到后來,看到袁崇煥因為“獨臥孤城”而名聲大盛、深孚人望的景象,這高第不知出于什么動機,突然給朝廷打了一份報告,盛贊袁崇煥有勇有謀,應該再行升遷。有一種說法,認為高第是想明升暗降,通過升官,把袁崇煥的實權剝掉,然后再把他弄出寧遠。還有一種說法,認為高第對袁崇煥享有的崇高威望很是眼熱,自己也頗想嘗試一二,于是使出了這個招數。

誰知,朝廷不但欣然同意給袁崇煥升官,將他任命為按察使,還同時讓他兼任寧前道尹,使關外諸官吏將佐如總兵、副將、參將、守備們,一下子都成了袁崇煥的部下。袁崇煥在山海關外儼然自成一軍,高第有苦說不出,更加拿他無可奈何了。

當此時,袁崇煥召集全軍將士,當眾刺血,寫下血書,誓與寧遠共存亡,并鄭重地給將士們下跪,為國家為生民請命。將士們淚流滿面,發誓愿效死命。據說,當時全城官民盡皆遙遙下拜并揮淚宣誓,愿與袁崇煥共生死,場面至為感人。

隨后,袁崇煥分兵幾路:一路動員城外百姓遷居城內,以便堅壁清野;一路嚴密盤查奸細內應,準備將計就計;一路籌備守卒食糧;一路準備戰守器具。然后,傳令寧遠以西的前屯衛守將和山海關守將:“凡有逃到這里的寧遠將士,一律斬首示眾。”

就此,寧遠城中已是眾志成城。

努爾哈赤則全然沒有把寧遠城和袁崇煥放在心上。因為,在以往的歲月中,他已經得到了太多蔑視大明帝國的理由。如今,似乎沒有什么東西可以讓他對寧遠城與袁崇煥格外高看一眼。

論城池高大堅固,寧遠城遠遠不如開原、鐵嶺、沈陽、遼陽中的任何一座,與那些遼東名城比起來,寧遠城是什么?一個在此之前甚至很少有人知道的彈丸之地。

論起官爵高低,袁崇煥雖然當上了副省級的按察使,若和遼東經略比起來,可還差著好幾級呢。這些年,直接間接死在努爾哈赤手里的大明遼東經略已經不止一個。

論起實戰經驗,據說這個袁崇煥從來沒有親臨戰陣打過仗,更不要說身經百戰了。在橫行天下的努爾哈赤眼中,“何物袁崇煥?”——袁崇煥是什么東西?充其量是個紙上談兵的書生罷了。

此外,論兵力、論軍備物資、論財力等等,袁崇煥和努爾哈赤以前的對手根本就不在一個量級上。

因此,開戰之前,努爾哈赤志在必得,幾乎是出動了傾巢之兵。據說,他此次出兵的目的,是要直下山海關,然后與大明帝國以山海關長城為界,正式劃定疆域。

大明天啟六年(公元1626年)正月十四日,高第盡撤關外諸城沒幾日,努爾哈赤便帶重兵席卷上述各地,并于二十三日直奔寧遠城下。

此刻,努爾哈赤最憂慮的不是拿不下寧遠,而是擔心開戰后袁崇煥會率軍跑掉,增加了山海關的防守力量。于是,當他率領十三余萬大軍來到前敵時,所做的布置不是攻堅,而是跨過寧遠城五里扎下營寨,將寧遠通往山海關的大道攔腰截斷。意思很明白:防止袁崇煥跑掉。顯然,努爾哈赤對自己和自己指揮的軍隊充滿信心。

應該說,努爾哈赤有理由這樣做。

后金軍隊已經快四年沒有教訓大明帝國了。在那個龐大的國家里,帝國的官員和將士常常具有卓越的學識與才能,可是,由于身處一種愚不可及的制度之下,在這些人身上,便時常只能看到過多的傲慢、自私、貪婪與怯懦。那些試圖表現杰出才華與品行的人,如熊廷弼與孫承宗,很快就會在他們自己人的爭斗中被淘汰出局。努爾哈赤的部下們則完全不是這樣。只要具有足夠的勇敢和才能,他們就一定會得到應有的回報——財富、女人、權力與榮譽。

史書記載說,女真人“出兵之日,無不歡呼雀躍,士兵們的妻子兒女也都歡天喜地,祝愿她們的父兄丈夫們能夠多立戰功,多得財物。如果兵士家中有四五個奴仆,便都要爭搶著希望和主人同赴前敵,全都是為了可以搶掠財物的緣故”。

這部史書的書名叫《建州聞見錄》,作者是朝鮮人李民寏,曾經當過女真人的俘虜。

他繼續寫道:努爾哈赤的部下聚會時,面部或脖子上帶傷疤的很多。因為,敢于沖鋒者有功,退縮者為罪,而臉面或脖子上的負傷者,是兵士最高的戰功,可以受上賞。這種軍功通常所受的獎勵,包括女人、奴婢、牛馬、財物等,有罪者則或者殺頭,或者沒收他們的妻妾、奴婢、家財,或者受到肉體刑罰。

另外一位朝鮮派到后金國的使節這樣記錄自己目擊到的情形:

戰斗行將開始時,每支后金部隊都會派有一位押隊——大約相當于后來的督戰隊——該人攜帶著前端涂有紅色顏料的箭矢,遇有違犯統一指揮、戰場紀律或臨陣退縮者,便以該箭射之。戰斗結束后,一一查驗,凡身上帶有朱痕者,不問輕重一律斬首。所有戰利品,全部分給所有部隊,立戰功多的人可以分到加倍的一份財物。(《光海君日記》第一六九卷,十三年九月戊申)

有人曾經注意到了一個刺眼的對比,在興高采烈分享勝利成果的同時,也有人抱著戰利品揮淚如雨,乃至號啕大哭。原因是,他們父子兄弟常常在一個牛錄中并肩作戰,此時領到的財物中,可能便有他們戰死的父子兄弟那一份。

史書中,談到后金國作戰失利、傷亡慘重時,常常會記載他們大哭而去。這種記載不是幸災樂禍,也不是故意矯情,很有可能是實際情況。這種由血親、宗族紐帶連接起來的軍隊,具有一種血腥的宿命,每當遇到這種情形,便會遭遇雙重的打擊,親人戰死在戰場,而自己和家人又得不到戰利品的慰藉。

這種情形,可能是努爾哈赤特別喜歡采用混進敵人城堡、里應外合、奇襲、偷襲、夜襲、長途奔襲等戰術,較少采用攻堅戰的原因之一。

事實上,從熊廷弼和孫承宗接任遼東經略,銳意進取,漸次恢復遼西走廊以來,努爾哈赤便兩次按兵不動,在先后長達四年多的時間里,始終相持相望,從不相逼相侵,可能也有這樣的考慮在其中。

由于上述緣故,后金軍人在戰斗中有進而無退。

有進無退的軍隊,當然應該所向無敵。

然而這一次,身經百戰的老將努爾哈赤真的錯了,他忘了兵家最簡單的一條真理:驕兵必敗。輕敵和不能知彼知己互為因果,形成雙重的兵家大忌,導致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一世盛名,折在了小小的寧遠城下。

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之一是,努爾哈赤的特別部隊此次沒有能夠發揮作用。非但沒有發揮作用,他們這一次發揮的根本就是反作用。

在以往的戰爭歲月里,努爾哈赤最為得心應手的戰法是,每次開戰之前,先將一批被俘的敵方軍民放回城里去,里面摻雜著他的特工,他們的任務是和先期潛伏的人員會合,開戰后,或策反,或里應外合,一舉拿下城池。

努爾哈赤沒有想到,這一次,他的先期潛伏人員和后來混在難民中進城的特工已經被袁崇煥全數拿下。袁崇煥利用他們提供的信息傳遞方式,給努爾哈赤發出了錯誤信息,使努爾哈赤誤以為內應已經成功,大功即將告成,遂指揮部隊輕身接近寧遠內城,整個進入了袁崇煥預先設計好的、遍布地雷和紅衣大炮有效覆蓋范圍內的誘敵之地,結果遭到地下埋置的地雷和城頭設置的大炮的猛烈轟炸,后金汗國部隊傷亡慘重。

造成這種局面的第二個原因是,此時的努爾哈赤可能不是特別了解紅衣大炮的威力,也完全不知道開戰之前,袁崇煥就曾經對這些紅衣大炮“視之如生命者也”。

事實上,寧遠保衛戰,很有可能是中國歷史上大規模使用西方進口的紅衣大炮所進行的第一場后冷兵器時代的大規模攻防戰。這種大炮,射程約兩公里,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重型武器。戰爭史家形容說:這種大炮,“一炮發出,即開出一條血渠”,其威力遠遠超出了冷兵器時代英雄努爾哈赤的想象。

有戰爭史學者描述當時的情景:在猛烈的爆炸聲中,土石飛揚,火光沖天,無數努爾哈赤的戰士與戰馬被炸上了天空。后金軍大挫而退。

努爾哈赤率部從寧遠城下撤退時,狀極倉促:皇太極率其所部為中軍,護送努爾哈赤所乘之輦車先退,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和三貝勒莽古爾泰各率其所部,分別為左、右、后部護軍,就連派往覺華島的部隊,都來不及通知,便連夜朝沈陽方向撤退。派往覺華島的蒙古吳納格部和滿洲八旗一部,聽說主力部隊已經撤退,在已有斬獲的情況下,來不及擴大戰果便也急速北去。這種情形顯示,必是后金汗國軍隊內部發生了不同尋常的變故,方才會在出動傾巢之兵、對山海關志在必得的時刻,如此草草收兵。以此推斷,努爾哈赤受傷不輕的說法應該不是無中生有。

退兵途中,袁崇煥派遣使者攜帶禮物和信札前去為努爾哈赤送行。信中說:“老將軍縱橫天下已久,如今敗在一個后生小子這兒,大約是氣數使然吧。”

努爾哈赤表現得也很有風度。他回贈給了袁崇煥一份禮物和一匹名馬,相約再戰。

名將風采令人悠然神往。

回到沈陽后,身經百戰、從未如此慘敗過的努爾哈赤,十分憤懣。

史書記載說,已經六十八歲的老汗王憂思重重,他時常問自己:“難道我的心已經倦怠,不再留意治國之道了嗎?難道國家安危百姓疾苦,我已經不能明察了嗎?難道正直有功勞之人沒有受到正當對待嗎?我的孩子中間真有人能夠效仿我,一心一意為了國家嗎?大臣們真的能夠勤奮穩健地對待政事嗎?”

這是許多手握重權的人行將就木時都會發出的懷疑。沒有人能夠回答這些問題。事實上,這種問題的提出本身已經表明:提問者所從事的事業一定是個問題多多的事業。

此役中,努爾哈赤本人身受炮傷的可能性很大。一般說來,一方最高統帥受傷,對交戰雙方的士氣影響巨大。屆時,一個措置不當,彈指間就可能引發兵敗如山倒的后果。假如不是身受重傷,努爾哈赤應該不會在傾兵而來的情況下,兩天攻城不下便倉促退兵。很有可能因為他矯情鎮物方面的超人功夫和保密工作的出色,方才沒有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就憑這一點,努爾哈赤也稱得上是一位了不起的軍人了。

努爾哈赤,這位冷兵器時代的英雄,在這個時刻走進歷史深處,應該算是恰到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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