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聽話低著頭,七歲的他輕聲說:“我來到這個世上七年,我好像已經七十歲了,三叔公,我只是想跟別人一樣玩……不行嗎?”
三叔公激動地將俞聽話抱住,老淚縱橫道:“孩子,我知道你很辛苦,但我也是為了你好啊,等你長大了,你會是劍神,劍神你明不明白?”
“三叔公,我……我不明白。”俞聽話抬起頭來,看著三叔公。
“如果劍神就是像我爹那樣,每天要面對不一樣的人,每天要在自己孩子面前殺掉本不想殺的人,最后如果不是跑掉,就會瘋掉……我不想當劍神。”
這是一個七歲孩子說得出的話嗎?
三叔公惡狠狠地望著俞聽話,冷笑道:“是不是小三臨走前告訴你的?你爹要不是年輕時候不聽我的話,跑出去花天酒地,他就不會有今天的下場!我給你起名叫俞聽話,你就要聽話,否則……”
“否則您要殺了我不成?”俞聽話小臉對著三叔公,忽然有一種悲愴,像極了老爹的歌聲。
三叔公瞪著俞聽話,俞聽話沒有退縮。
“你以為,你不練劍,就不會有人找你了嗎?人在江湖,豈能由得了自己?我不管你,你自己看看是誰對誰錯!”
三叔公離開了,聽說去了北方,五十多歲參了軍,后來竟闖出了偌大的名頭。
俞聽話不知道三叔公是不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振興俞家,他知道三叔公武功不高,能有現在的成就不知道做了什么。
可他畢竟不用再過那些一眼就望得到頭的日子,開心地跟同縣城的人們一起玩了起來。
“俞聽話?就是那個俞府的小少爺?怎么跑來跟我們一起玩,快讓他走。”
這是村里孩子說的。
“俞聽話?就是那個俞府的小少爺?沒爹沒娘怎么把他也叫來了,快讓他走。”
俞聽話記不得這是誰說的,只記得自己揍了他們一頓,就回到了家里。
家里的大人們慢慢都走光了,只剩下幾個仆人和殘留的一些財產。平日里俞聽話出門,欺負他的人也越來越厲害。
俞聽話開始練劍,把想欺負他的人全揍了一遍。
于是,他十歲的時候發現,城里再也沒人跟他玩了。
俞聽話大笑三聲,老子才不需要你們這群白癡陪老子玩,老子有的是玩法。
十歲的俞聽話,開始嬉皮笑臉地調戲小姑娘,開始把家產變賣,扔進賭坊里賭骰子。
別的俞聽話不會,也從來懶得學,只是賭骰子。
當俞聽話十三歲的時候,他有了第一個女人,那個女人趴在他的胸膛上,手指畫著圈。
她問,聽說你用劍很厲害,整個城里的荊楚長劍,都是你們家的?
俞聽話扯著笑臉,點頭說,我家的,不就是你家的嗎?
姑娘笑著打在俞聽話的胸膛上。
第三天,姑娘發現俞聽話家里已經沒什么錢了,俞聽話自己也只是個爛賭鬼,眼淚都沒抹,就屁股一扭離開了。
俞聽話當時正在酒樓上請一幫狐朋狗友吃飯,指著那姑娘笑說,我就知道婊子無情,不知道戲子有沒有義呢?
狐朋狗友們說不如試試。
那酒樓戲臺上,正有少女低唱,老翁拉弦。
“風流子弟曾少年,多少老死江湖前,老我重來重石爛,杳無音信,我性空山。”
俞聽話就在角落里,看著一群狐朋狗友上去砸了戲臺,搶了人,眼神冷峻。
“行了行了,鬧夠了就把人放回去吧。”
俞聽話喝了杯酒,忽然笑了笑,說道。
“俞哥,這小娘子漂亮啊,不如帶回去吧?”
戲臺上搶人的一個小子嬉笑說著,俞聽話擲飛酒杯,狠狠砸破了那小子的頭。
扔出酒杯的那一刻,是俞聽話十三年里,最爽快的一刻。
有一瞬間的幻覺產生,原來老子還是年輕的。
幻覺,畢竟是幻覺。
這一次打了人之后,終于迎來了上門挑戰的第一個人。
“江湖末學蘇靖,前來一會荊楚長劍。”
俞聽話想起三叔公的話,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接著,他就笑嘻嘻地打開府門,沖著蘇靖道:“來挑戰沒問題,但要跟我打個賭。”
蘇靖眉頭一揚,當即同意。
俞聽話哈哈笑道:“我們就賭這場輸贏,若是我輸了,你要給我五十兩銀子。若是你輸了,我給你五十兩權當路費。”
蘇靖暗想荊楚長劍傳人果然不凡,為了給自己留面子、送路費,竟想出這么個賭來。
嘆了口氣,蘇靖還是同意了。
他知道,自己勝算畢竟不大。
蘇靖萬萬沒想到,自己一拔出劍來,就看到俞聽話撲通倒地,還滾來滾去。
“哎呀,好疼好疼好疼,要死要死要死,好強大的劍氣,啊,我要回家,啊……”
蘇靖目瞪口呆。
俞聽話滾了半天之后,慢慢爬起來,面無表情地伸出手。
“兄弟,我輸了,給錢吧。”
蘇靖如遭雷劈。
不過蘇靖還是給錢了,因為俞聽話告訴他,他大可以到江湖上到處說,荊楚長劍敗了。
自此之后,“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到了最后更是只為了圖一個樂子。
俞聽話只顧掙著酒錢,不管其他。
十八歲的時候,荊楚長劍的名聲終于也毀得差不多了,俞聽話感慨著自己連酒錢都不剩了。
好在有一門親事找了上來,是當年戚大將軍的后人,聽說姑娘很暴力,很叛逆。
俞聽話咂咂嘴,心想那才是年輕人的人生啊。
對于成婚以后的日子,俞聽話連想都沒有想過,他自己笑了笑,感覺一個對未來連幻想都沒有的人,實在是老了。
從七歲到現在,俞聽話咒罵著老天,咒罵著從來沒年輕過的自己。
但愿來世莫生在世家侯門。
俞聽話到了戚家的時候,戚家小姐還沒有回來,將軍和夫人很溫和地請他稍等。
本來想蹺著二郎腿坐等美女出場,想起自己還要靠岳父家接濟,俞聽話還是老老實實裝成了一個溫潤君子。
等了片刻,戚家小姐就跟一個粗豪漢子回來了。
臉一般,有痘痘,不高,還沒什么身材……最多五分,不能再高了!
俞聽話腹誹著,暗想自己的婚后生活一定很無語。
萬萬沒想到啊,根本沒有婚后生活啊!
那個護送戚家小姐回來的護衛,突然就提親說要娶這個小姐了!
俞聽話感覺如遭雷劈。
兩三句話里,他捋順了人物關系,那個護衛胡三是想借戚家的兵馬。
這么分明的事情,戚家小姐竟然看不明白。
他心中冷笑,看來戚家小姐除了外表上的毛病,智商也不高,五分也沒有。
戚將軍怒急拔槍,一槍就要刺死胡三。
俞聽話眼尖,發現早在戚將軍動手之前,戚家小姐就動了。
最終,槍尖停在了戚家小姐身前。
戚家小姐說,就算是被利用,那又如何呢?
俞聽話身子一顫,這不就是自己一直向往的嗎,那些不老的心,永遠燃燒的熱血。
他已經不再年輕了,不想讓這個不到五分的傻姑娘,也變得衰老。
俞聽話站了起來,笑吟吟地勸戚將軍和戚夫人,讓戚家小姐跟胡三結成連理就好。
戚家的父母,自然更明白女兒的心性,還能怎么辦呢?
俞聽話留下來喝了戚家小姐的喜酒,他看著那姑娘嘴角掩不住的笑,心里很歡喜,歡喜得想流出淚來。
那一夜,俞聽話沒有走,而是斜倚在戚家院墻頂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酒。
新房中,忽然躥出來一道人影,如流星經天,在夜空中劃過。
俞聽話把手中酒杯一拋,穩穩地截斷了那人前行的軌跡。
胡三一把接過酒杯,落在房頂上。
“就這么走了,是不是太了一點?對姑娘來說,未免有點殘忍。”俞聽話端著酒壺,伸手向后,“要不要喝點酒壯壯膽,再回去?”
胡三握著酒杯,面無表情,“我是個粗人,不懂這些情愛,是我對不起她,不走才是殘忍。”
俞聽話嘆了口氣,隨手折了段枯枝,跳上房頂。
“既然你要走,總要留下點什么,我最討厭你們這種催人老的家伙。”
五年之后,俞聽話第一次用荊楚長劍。
胡三手邊雖然沒有刀,武功也是極其高明的,他看得出眼前這人已有很多年沒有動手了。
他嘆了口氣,能明白俞聽話的心情,畢竟戚家小姐曾是他的未婚妻。
未婚妻被別人搶了,而且別人還毫不在乎,任誰都會忍不住動手的。
所以胡三一開始沒有真的出全力,只是躲避著。
三招之后,胡三就知道自己錯了。
三招之后,一根枯枝上似有青霄雷電,萬里驚濤,丈高大浪般撲面蓋去。
胡三暗罵了聲你耍詐,就被一根枯枝抽暈了過去。
等胡三醒過來,就看到戚將軍死了爹一樣的臉,戚將軍扔給他統御三百人的信物,讓他再別出現在戚家小姐面前。
胡三心里似乎微微有些疼,接過信物,也終未說什么,徑直離去了。
俞聽話看著胡三連夜北歸的背影,叼著枯枝的一截,心想如果自己能娶那個姑娘,也不錯。
這么多年,俞聽話第一次對未來又有了幻想。
戚家小姐后來真的嫁給了俞聽話,二人度過了一段相敬如賓的時光后,開始恩愛有加。
恩愛有加的方式,則比較奇怪。
多為戚家小姐揪著俞聽話的耳朵罵,或者讓俞聽話去跪搓衣板。
當柳生十一郎敲響許久未曾有人拜訪的俞府大門,說要挑戰荊楚長劍的時候,這段時光才終于告一段落。
從見到柳生十一郎的那刻起,俞聽話感到自己的心有了一絲松動。
這可是一個自扶桑東渡而來的劍客,打遍中原無敵手啊。
心中對這樣的武士懷有憧憬,那好像都是七歲以前的事情了。
還不等俞聽話發些什么感慨,戚家小姐已經揪著他的耳朵,將他狠狠地拽進了門里。
倭寇,也恰巧在這個時候勾結了那群讓俞聽話一直看不起的人們,竟要攻打這個小小的崇明縣城。
面對少林、武當、點蒼三派掌門,俞聽話出手了。
十年不曾拿劍,一朝拿起了劍,俞聽話突然感受到了劍身的顫抖與召喚。
似乎那本就不是一把劍,而是他度過的整個半生。
俞聽話感覺到,似乎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似乎自己以前有什么東西沒有意識到。
第二日,又有倭寇攻城,人心惶惶了一陣子后,俞聽話才發現只是虛驚。
柳生十一郎本是找他挑戰的,后來莫名其妙就變成了幫他守城的人,算得上友方。因為這個友方,俞聽話發現第二撥倭寇刷新的時候,竟然刷出來了一個中立方。
領著一百多號人的大姐大,竟然是柳生十一郎的初戀,之后還又冒出來一個三角戀的和尚。
當時俞聽話就拍著他老婆的肩膀,賭咒著對戚家小姐講,老婆,要是這一戰還能打起來,我自廢武功。
話音未落,柳生十一郎就跟野原小白及和尚跑了上來。
野原小白接到了消息,第一撥倭寇是北方某個大員派來的,用來做些見不得光的事情,被俞聽話他們弄死了。第二撥恐怕馬上就要到,殺的,恐怕就不止俞聽話幾人了。
哦,就是說這仗還是要打?
戚家小姐回頭看了眼俞聽話,目光似乎在說,你廢啊,你倒是廢啊!
俞聽話干咳兩聲,假裝四處看風景,遠眺北方,卻發現了一個熟人。
他一把摟過老婆,指著北方領軍前來的家伙說,你看那是誰!
說完,俞聽話就覺得自己犯傻了。
那人可是胡三啊。
老婆的初戀情人啊。
我自己激動個屁啊!
果不其然,老婆流下一滴淚水,屁顛屁顛地跑去了陣前。
她一定是為了給小白的人進城爭取時間去,嗯,一定是!
是才見鬼了啊!
俞聽話罵了聲,也跑下了城樓。
沒等他騎上馬追出城去,已有人在他身后輕輕拍了下。
“聽話,這些年過得可好啊?”
那聲音蒼勁有力,聲聲敲打著俞聽話塵封的記憶。
俞聽話身子一僵,慢慢地轉過身去,身后站著一個老人,一個他很久不見的老人。
“三叔公,你怎么來了?”俞聽話勉強一笑,問道。
三叔公呵呵一笑,滿是威嚴,“你說呢?我奉命來崇明剿滅倭寇,現在你夫人已經出城,胡三一定會好好把她送回來的。眼下,只要你乖乖聽話,待在城里,看準時機就可把那些倭寇一網打盡……以前你小,我們的事都可以一筆勾銷。”
俞聽話看著三叔公,許久之后忽然笑了,“三叔公,我這個人呢,從七歲開始就看不到什么未來,覺得自己跟個七十的老頭一樣。后來見到了我老婆,才慢慢覺得有點未來可以幻想,雖然到了現在也老夫老妻沒什么盼頭……可惜我這個人還是跟以前一樣,胸無大志,不想變了,老就老吧,還是老婆比較重要。”
頓了一下,俞聽話又笑道:“三叔公,胡三可是我老婆的初戀情人,我要是不出城看看,放心不下啊。”
三叔公臉色一沉,冷哼道:“只要此事成了,我剿滅倭寇,定然也能推薦你從軍升官,換個老婆又有什么難的?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還年輕得很!”
“三叔公說得對啊,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俞聽話停了很久,才忽然看著三叔公,哈哈一笑。
“我明白了,我一直覺得自己老了,就是覺得自己以后的人生,都只能是什么樣子,經歷那些旁人早已有過的。三叔公,我如果只做我自己,不做劍神,不做俞家的少爺……你猜我會不會一直年輕下去?”
三叔公冷笑一聲,說:“你不會,因為你現在就得死!”
俞聽話哈哈一笑,搖頭道:“我可不能死,我還要去接我老婆入城,兄弟們,有人潛入城中,下來扁他!”
最后一句,俞聽話抬起頭,大聲朝城頭上喊著。
喊完話,俞聽話長笑一聲,打馬急奔。
三叔公暗罵一聲,火速遁走。
城外,胡三身后的兵馬已圍成了一個圈,將胡三和戚家小姐圍在了中間。
忽然有一少年長笑,提荊楚長劍,一劍南來破陣,如劍神驚天。
二十三年凄清客,一朝燃血,仍是少年。
危局
崇明縣城外大軍圍困,俞府的三叔公一身戎裝,陣前的先鋒官胡三面無表情,死了爹一樣地站在他對面。
“我知道,你跟城里那個戚家小姐有舊情。不過你要想清楚,她已經是俞聽話的老婆了,何況你在草原上的仇人……那可是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啊。”三叔公抬眼看著胡三,又低頭倒了碗水,“嘖嘖,屠殺你部落的幕后主使,竟是你們可汗。你說若是沒我的幫助,此生還有什么報仇的希望?”
胡三僵立不動。
“行了,既然城里的人敢收留倭寇,那就再簡單不過,殺便殺了。”三叔公冷哼一聲,表情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