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間地圖:大歷史,130億年前至今(中)
- (美)大衛·克里斯蒂安
- 3237字
- 2019-01-05 10:08:08
關于人類出現的解釋
若干年來,為了解釋向人類的躍遷,人們提出了許多“最初的推動力”。從直立行走——由此解放我們靈巧的雙手用來制造工具(達爾文理論的首選答案),到狩獵與食肉,到腦容量增大,再到人類的語言。此后的解釋強調人類語言的重要性,認為其他因素只起到輔助的作用。
前文提到過一些稍微抽象的解釋。所有的物種都是適應它們的環境的,但是大多數物種的錦囊妙計中,只有一二種適應環境的絕招。相反,人類似乎經常能夠發展出新的生態絕招,找到從自身環境中汲取資源的新方法。用經濟學家的術語來說,人類似乎有一種相當高的“創新”的發展能力。他們不是在達爾文理論的幾十萬年或是幾百萬年的時間范圍內,而是在數千年到幾十年甚至更短的時間范圍內創新。我們面臨的挑戰是要解釋人類是怎樣、什么時候及為什么開始達到這種生態創造力的新水平的。如果我們能夠解釋這一被大大提高的能力,對我們解釋人類歷史的獨特性將大有幫助。
我們已經看到,新形式的復雜事物的出現總是包括了大型結構的創造,在這個結構之中,那些原先獨立的實體被聯合在相互依存的新形式與相互合作的新規則之內。根據這一提示,我們有望找到朝向人類歷史的躍遷,它主要并不表現為作為個體的人類在自然界中的變化,而表現為個體與個體之間相互關聯的方式的變化。這就意味著我們應該不僅關注基因、生理學或是早期人類大腦的變化,同樣也應該關注我們的祖先相互影響、相互作用的方式的變化。
就像許多其他同種類型的躍遷一樣,我們這一物種的出現也是相當突然的,從古生物學的時間范圍上看,幾乎就是一瞬間發生的事件。這就意味著我們有望找到獨一無二的爆發點。在恒星的形成過程中,經過很長一段時間溫度上升,直到氫原子開始結合的時候,這個爆發點就形成了。而人類的進化也是如此:經過數百萬年進化而來的適應技巧,在跨過某道門檻的時候突然發生了某種轉型。怎樣來描述這道門檻呢?很明顯它與學習能力的提高有關。許多動物,從扁形蟲到蟾蜍,都在學習。但是大多數動物所學的大多數東西隨著它們的死亡也就隨之喪失了。當然,某些東西也會被傳授下去。黑猩猩媽媽通過實際行動示范教會它們的孩子如何敲碎堅果或是摸索尋找白蟻,黑猩猩寶寶可能及時地再教給它們的孩子。但是我們知道還沒有一種動物能夠抽象地描述應該做什么——沒有一個動物不用示范就能夠解釋怎樣搜尋白蟻,或是不用走一遍就能描述一條小徑,我們當然還知道沒有一個動物能夠描述諸如上帝、夸克或是幻覺等抽象的實體。過去與將來也是抽象的,只有現在是能夠直接經歷的。因此,沒有符號語言的動物也就缺乏人類所具有的刻意去思考過去和想象未來的能力。這些都是嚴重的局限性。靈長目動物學家雪莉·斯特魯姆(Shirley Strum)曾經多年觀察過肯尼亞的一群狒狒,她稱它們為“泵房幫”(Pumphouse Gang)。與其他群體相比,它們是狩獵藝術家,它們通常每天吃一次肉。但是,它們在一頭特定雄狒狒的帶領下,狩獵就格外成功。而一旦這頭狒狒死去,它們就無法保存它的能力和知識。
然而,人類的語言允許大腦之間更為精確和有效的知識傳遞。這就是說,人類能夠更為精確地分享信息,創造生態和技術知識的資源共享池,也就是說,對于人類而言,合作帶來的好處將逐漸超過競爭帶來的好處。[約翰·密爾斯(John Mears)將人類稱作“高度網絡化的動物”。]此外,每個個體貢獻給這個共享池的生態學知識在他或她死后能夠長期保存下來。所以知識和技能能夠不通過遺傳而一代一代地積聚起來,每個個體能利用從許多前輩那兒積累起來的知識。因此人類的與眾不同就在于他們能夠集體學習。細胞式的思維(集中于個體的思維)很難看到這一點,但是在解釋人類的獨特性時,我們必須學會不要把黑猩猩個體和人類個體做比較(個體之間差異雖大,但并非不能改變),而是要和整個人群做比較。如果我們把人的大腦和黑猩猩的大腦做比較的話,我們是無法理解其間的差異的;只有當我們將黑猩猩個體的大腦與經過許多代、數百萬人共同創造的大腦相比較時,我們才會開始領悟其間的差異。
集體知識的可能性改變了一切。麥克邁克爾寫道:
累積的文化的出現是自然界一樁空前的事件。它產生了類似于復利的效果,允許連續的幾代人在文化和技術發展的道路上不斷前進。在這條道路上,人類大體上距離其生態根源越來越遠。知識、思想和技術的傳播代代相傳,這給予了人類一種完全空前的能力,憑借這種能力,人類能夠在完全陌生的環境中生存并且創造出他們所需和所想的新環境。
集體知識賦予人類以歷史,因為它意味著隨著時間的流逝,人類可資利用的生態技能發生了變化。這個過程具有明確的指向性。隨著時間流逝,集體知識的過程確保人類作為一個物種能夠更好地從環境中汲取資源,不斷提高的生態技能確保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口不斷增長。對于集體知識的概述當然不能夠預言這個過程的精確時間選擇或是地理位置,也不能夠預言它們可能發展到怎樣的地步,更無法預知其確切的結果,但是這樣的概述能夠告訴我們在巨大的時間范圍內人類歷史的長期走向。
要感受集體知識的力量,我們只要做如下的想象就可以了:如果我們不得不從零開始學習一切事物,如果我們從家庭或共同體中接受到的東西只不過就是如何獲得適宜的社會行為和飲食習慣,而這些多少只是年幼黑猩猩所得到的智力遺產而已,那么我們的生活將會是怎樣一種情形。在我們的一生中能夠發明我們身邊多少種人造的事物(每一件都體現著積累的知識)呢?問這樣一個問題便足以提醒我們,作為個體的生命在多大程度上依賴于許多代無數人的知識積累。作為個體的人類并不比黑猩猩或是尼安德特人聰明多少,但是作為一個物種,我們擁有巨大的創造性,因為我們的知識在一代人內部或是幾代人之間都可以共享。總而言之,集體知識是一種如此有力的適應機制,以至于我們可以認為它在人類歷史中所扮演的角色相當于自然選擇在其他生物體歷史中所扮演的角色。
為什么人類能夠集體學習?這是因為人類語言的特殊性。人類的語言比非人類的交流方式更為“開放”。說它在語法上開放,是因為它在語法上的嚴格規則,使我們從極少數量的語言學要素,比如單詞中,產生近乎無限多的含義。它在語義學上也是開放的——就是說,它能夠傳達范圍極為廣泛的意義——因為它不僅能夠指涉我們面前的東西,而且能夠指涉并不在場的實體,甚至是根本不會出現在我們面前的實體。我們能夠運用符號,在我們的記憶中儲存大量的信息塊,然后我們可以用這些由符號組成的信息塊構建更大的概念結構,符號使我們能夠把具體的東西抽象化——就是說,從我們周邊的事物中“蒸餾”出本質來。但是它們也能夠指涉別的符號。所以它們能夠濃縮和儲存大量信息,就像我們稱之為錢的符號籌碼提供給我們一個存儲和交換抽象價值的簡潔而有效的方法。符號語言讓我們儲存和分享那些千百萬人累積起來的信息。總而言之,與前符號的交流方式相比,符號語言是一種有力得多的材料原動力。如泰倫斯·迪肯(Terrence Deacon)所指出的,前符號語言的交流方式“只能通過與所指涉之物存在的部分——整體關系來指涉某種事物,即使二者只是在習慣上相符合而已。盡管大量的對象和關系都可以用非符號表現方式,事實上,任何事物都可以用感官表現,但是非符號的表現方式不能表現抽象的或者觸摸不到的東西”。
如果這種論證是正確的話,那就意味著我們如果想要理解現代人類的進化,就必須先解釋符號語言的出現。但是相當重要的一點是,我們必須明確地指出,在這一過程中沒有什么事情是必然發生的。與恒星的形成有所不同,只要我們知道重力的作用以及核力的強弱,就能在統計學上預測它的變化,然而生物變化則比較隨意,目標也不那么確定,正因為如此,活的生物體要比恒星更加變化多端。最后構成我們這一物種的元素不規則地隨意地聚集到了一起,根本沒有什么確定性,它們必須以這種特殊方式將自己聚集起來。最晚在10萬年前,我們這一物種出現之后,人類的數量曾下降到少至1萬個成年人,這就意味著當時人類就像今天山地猩猩一樣幾近滅絕。這個統計不僅提醒我們進化過程的隨意性,同時也提醒我們復雜實體的脆弱性。人類在地球上的出現完全是一樁極其偶然的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