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柳絮詞(21)
- 開國功賊(全集)
- 酒徒
- 4975字
- 2017-10-24 15:30:38
“嗯!唉!”程名振輕輕嘆了口氣。師父說自己做事情太沖動,總是被一念之善或者一念之惡左右。今天晚上這些事情做得!唉,可不就應了師父的評價么?
為了小杏花而受一些委屈,他不在乎。對方在他童年時代留下了一個清麗的影子,算不得刻骨銘心,但絕不能忍受別人去傷害。但為了姓周的吃軍棍,就有些太犯傻了。那是他的仇人啊,即便算不上奪妻之恨,但確確實實曾經想要他的命!
想到這些,程名振隱隱覺得有點兒后悔。自己怎么這么傻呢?一見到小杏花哭就忘記了軍紀!總想著像小時候那樣,滿足她的要求,看著她破涕為笑!而從嚴執行軍紀的注意,偏偏還是自己給張金稱出的。這回,唉!簡直是作繭自縛。
“真受不了你!答應我的事情,千萬別再忘了!”王二毛撇撇嘴,大聲叮囑。
程名振再次很沒禮貌地忽略了他的話,豎起耳朵來,眉頭皺成了一團。
“嗨,嗨,嚇傻了?我還以為你程小九不知道怕呢!”王二毛氣得繼續敲車廂,“不算大事兒。只要你不說,我不說……”
“小聲!”程名振輕輕用馬鞭向后捅了捅車廂,示意王二毛別制造雜音。夜風中,他隱隱聽到了幾聲馬嘶。仿佛被凍僵了般,剛剛響起,便又迅速消失。
這樣狗呲牙的寒冷天氣里,絕不會有旅人騎馬趕路。猛地剎住了馬車,他跳下來,將耳朵貼向冰冷的官道。一瞬間,地面上傳來的寒意幾乎讓他窒息。隨即,他聽到了更清楚的馬蹄擊打地面聲,“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
“怎么了?”王二毛也覺察到周圍的氣氛不對。拉開車廂門,輕輕跳了下來。程名振擺擺手,示意他不要弄出動靜。然后躡手躡腳地走到車廂旁,抽出腰間橫刀,干凈利索地將拉車的馬從車廂上解了下來,塞到王二毛手里。
王二毛的眼睛瞬間瞪得滾圓,張開嘴巴就要抗議。程名振迅速堵住他的嘴,俯在他的耳邊低聲道:“遠處來了一伙人,至少有上百匹戰馬。趕快回去報信,叫張大當家把所有弟兄喊起來,城外野戰!”
“那你呢!”王二毛嚇得一哆嗦,沙啞著嗓子問。
“別廢話,我自己想辦法脫身!”程名振狠狠瞪了他一眼。“上馬,不想死在這里就趕緊走!那馬載不動兩個人,一旦官軍得了手,幾萬弟兄誰都跑不了!”
“小九哥!”王二毛眼圈一紅,聲音立刻變了調。想說一句咱們兄弟同生共死,看看程名振那剛毅的面孔,咬了咬牙,飛身跳上坐騎。
馬蹄聲從官道驟然響起,夾在北風中四處飄散。遠處隱隱的嘈雜聲微微停頓了一下,旋即,變得清楚起來,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至少是一千匹以上戰馬一起奔馳,才能發出如此大的動靜。混雜在馬蹄聲之后,還有鐵器的撞擊聲,鎧甲的鏗鏘聲。與野地里的風聲、狼嚎交織,匯成了一個博大的旋律。
來的人肯定是官軍。只有官軍才配得起如此多的戰馬和鐵甲。這些聲音程名振聽起來是那樣的親切,小時候,每次偷偷地被父親帶進大隋軍營里,最羨慕的便是那些騎在戰馬的威武身影。
但如今,他卻不得不擋在對方的必經之路上。
“算老子欠你們的!”回頭望了望館陶縣所在方向,他用力抹去嘴角的苦澀。敢在如此寒冷的冬夜奔襲館陶,用兵的人肯定不是王世充那種半桶水。如果不能給張金稱充分的時間準備,杜鵑他們將死無葬身之地。
他鉆進車廂里,取出燈籠里邊的牛油蠟燭,點燃車廂內的裝飾物。高僧、飛天仙女、云中諸佛全都在火焰中跳動起來,一瞬間栩栩如生。隱隱約約梵唱聲里,程名振跳下著了火的馬車,舉著兩支車廂頂梁做得火把,跑向北側路邊的草叢。殘雪表面上那些干枯的草叢被火把一蹭,立刻開始熊熊燃燒。北風則將火星和濃煙向南吹去,將更多冒出殘雪表面的草叢點燃。薄薄的雪層很快便被烤化,雪下更多的雜草冒起了濃煙,慢慢匯成一片火海。
火海之上,有一個少年驕傲的身影,輕輕奔跑。
注釋:
[1]百步草,一種劇毒植物。中藥里邊用來驅蟲。
[2]跪石。古代衙門里邊專門給百姓設立的位置。石頭顏色與地面明顯不同。見到官老爺時,百姓要跪在其上面。所以被稱為“跪石”。
[3]輒:招數,辦法。趕明兒:明天。板刀面:江湖黑話,砍腦袋。
[4]驅趕傻狗上墻頭,河北土話,指拿別人當炮灰。
[5]豆子崗,隋代河北東南部與黃河相接的一片沼澤地。竇建德、高士達、高開道等綠林豪杰都在此活動。
[6]唐代之前,中原人日用布料以絲、麻、葛為主。棉布不普及。縑,即一種柔軟的厚棉布。為富貴人家擦臉所用。
Chapter 3 折柳
“什,什么!”王二毛睜了睜眼睛,滿嘴酒臭熏得人頭暈。看到蹲在自己面前是程名振,他慘然笑了笑,搖頭強調,“不是,不是為了女人。小,小九哥,你根本不懂。”
“你懂,你王二毛前知五百年,后知道五百年。比深山里的老樹精懂得還多!”程名振恨不得一腳將對方踹到湖里去,氣哼哼地呵斥。
“別叫我王二毛,別,別再叫我王,王二毛!”醉了的人總覺得自己清醒,強撐著拱起上身,繼續嚷嚷。“否則,這輩子我不會再理你!”
程名振無可奈何,只得讓步“好好,你不叫王二毛,那你到底叫什么?”
“王,呃!”二毛打了酒嗝,轉頭趴在湖畔大嘔特嘔。直到把膽汁幾乎都吐了出來,才擦了下嘴巴,笑著補充,“我,坐不更名,立不改姓。姓王,名強。字相如。”說罷,身子向泥地上一撲,爛醉如泥。
“王薔么?王薔就王薔唄,有什么好聽的?”程名振不解地問。
鼓聲響起來的時候,張金稱正在做夢。他夢見自己端坐于一個金碧輝煌的大殿上,弟兄們或穿錦袍,或穿金甲,兩旁肅立。而在大殿的中央,則跪著一群身穿大隋官袍的狗男女。有當年搶了他做生意最后一點兒本錢的趙班頭。有冤枉他勾結流賊,為禍鄉里的孔縣令。還有館陶縣令林德恩、平恩縣令王延齡,林林總總一大堆,哭喊著向他叩頭,請求他饒命。
“冤枉啊,張大人。我們都冤枉啊!”
“殺了他。青天大老爺。”
“張青天,殺了他!”大殿門口,數以萬計的窮爺們兒大聲地喊冤。有當年一道行走塞上的同伴,還有鄉間的左鄰右舍。他們曾經瞧不起張金稱,笑他狡猾,笑他小氣。如今,他們卻把報仇雪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張金稱身上。
“證據確鑿么?”拖長聲音伸了個懶腰,張金稱按照白天審案時別人教導的做派追問。
“確鑿!十足的確鑿!”林立于兩旁的大小寨主們起哄般回答。
“拖下去,砍了!”既然證據確鑿,就沒什么好啰嗦的了。凡是身穿大隋官袍者都該死,從河北殺到嶺南,挨著個砍頭,也許有冤枉的。隔一個殺一個,肯定要漏網一大批!
那些平素高高在上的官員們放聲悲號,頭如搗蒜。但張金稱不會饒恕他們。這些人渣、禍害死有余辜。如果不將他們斬草除根的話,早晚自己會死在他們手里。弟兄們擼胳膊挽袖子蜂擁而上,拎小雞兒一樣將眾官員拎走。大殿中立刻清靜了,只剩下他張金稱一個人,身穿錦袍,頭帶紗冠……
只是身上這套官袍不太合體,肩膀過于肥大,下擺又實在太短。這不還是從林縣令身上扒下來那套官袍么?怎么我還穿著它?張金稱一楞,旋即憤怒地力拍桌案……
“咚!”面前的柳木桌案如紙糊的一般散了架,同時發出一聲悶響。緊跟著,悶雷般的鼓聲傳進他的耳朵。“奶奶的,居然擂鼓鳴冤,真把老子當縣太爺了!”他氣得大罵。伸手去扯令箭,入手處,卻是一片溫暖滑膩。
“來人!”張金稱立刻翻身坐起,眼睛尚未完全張開,手已經撈住了橫放在床榻旁的樸刀。與他同床共枕的女人也立刻被嚇醒,翻身滾下床,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你是誰?”不管外邊轟天的鼓聲,張金稱用刀尖指著跪在床邊的女人追問。他在巨鹿澤中有十幾個搶來的姬妾,但出征時都未帶在身邊。眼前這個女人身材窈窕,膚色白膩,貼身肚兜上還帶著一股淡淡的甜香。盈盈繞繞,勾得人心里發亂。
“妾身,妾身是柳兒啊,大王,大王三天前剛收的妾身!”跪在地上的女人被嚇得瑟瑟發抖,嘴巴卻非常麻利。一句話,便令張金稱從夢中徹底回過神來,明白了自己現在正睡在館陶縣衙,剛剛砍了縣令林德恩的頭,順手又睡了他的女人。
“誰在擊鼓?!”緊皺眉頭,張金稱繼續追問。旋即明白自己這個問題問錯了人,縣令的遺孀只是一個床上的尤物。對自己麾下的弟兄卻一個都不認識。想到這,他不由得又一陣心煩,披著衣服坐起來,用刀背狠狠敲打窗棱,“去,看看誰在搗亂。給我打折了他敲鼓的手。奶奶的,大半夜的,有什么冤枉不能等到明天再申!”
“大王息怒!”柳氏抬起挑花眼,偷偷瞟了瞟張金稱,然后垂著頭低聲提醒。“按衙門的規矩,無論什么時候鼓響,您都應該升堂問案!”
“老子才不管什么規矩。老子是大王,不是縣令!”一腳將多嘴的女人踢了個跟頭,張金稱氣哼哼地呵斥。半夜在熟睡中北吵醒,他覺得自己的心口直發悶。“鬼才愿意做這個狗屁縣令!老子不過是為了收買人心。你以為老子真的想替天行道呢?”
話雖然這么說,他還是放下刀,自己從床邊的衣架上抓起官袍。林縣令的身材又矮又胖,與身材精壯的他幾乎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同樣一身官袍穿在他身上,總顯得不倫不類。但穿著這身官袍所帶來的感覺,卻像飲了醇酒一樣舒泰。接連穿了幾天后,張金稱已經有些舍不得脫下來了。
被張金稱踢到一邊的柳兒不敢哭,慘笑著擦了擦嘴角,再度湊過來伺候張金稱更衣。看著女人赤裸的手臂上已經被凍起了一串串雞皮疙瘩,張金稱一把拍開她的手,低聲呵斥道:“要么滾回被窩里去!要么自己把衣裳先穿起來。老子手頭缺醫少藥,凡是生病的人,一概丟在路邊自生自滅!”
女人被他兇神惡煞般的模樣嚇得又打了哆嗦,旋即咬著嘴唇,吃吃地笑了起來。卻不肯聽令,自顧利落地幫張金稱整理衣服上的褶皺。“犯賤啊你?”張今稱被笑得心里發癢,低聲怒吼。胸悶的感覺卻漸漸地散了,呼吸也慢慢變得均勻。
“大王舍不得我!”女人繼續輕笑。回頭從床上挑起自己的衣服,懶懶地披在肩膀上。欲遮欲掩之間,她看上去比沒穿衣服時還誘人。如果不是聽到院子里急促的腳步聲,張金稱恨不得立刻將她推倒,再狠狠地收拾個夠。
然而急速跑來的二當家薛頌卻很不解風情,用手拍了拍窗子,大聲叫嚷道:“大當家,大當家。王堂主送回來緊急軍情!有官軍偷襲館陶,被九當家碰巧發現。九當家請您立刻整軍,出城野戰!”
“什么?”張金稱驚問。不僅僅詫異于官軍來得迅速,而且驚詫于程名振的大膽。剛剛入伙就敢向自己發號施令?這小子,真是踩著鼻子上臉了!
“當年漢高祖可沒向張良發過火兒!”半裸著身體的女人用手指在張金稱胸口畫了個圈子,將還沒來得及冒出喉嚨的怒氣全部化解于無形。漢高祖劉邦的故事,還是昨夜睡覺前,女人為了取悅他跟他講的。當時,讓張金稱聽得熱血澎湃。原本堅持不到半刻鐘的殺伐足足進行了小半個時辰,直到女人連討饒的力氣都沒有了,才痛快淋漓地睡去。
漢高祖也是個流氓,大字不識半斗。但憑著麾下的蕭何、韓信、張良、樊噲。愣是打敗了楚霸王項羽,自己做了江山。
在聽到這個故事之前,張金稱一直很茫然自己將來的歸宿在何處?打打殺殺,沒吃的就搶一批,沒錢了就洗劫府庫。這樣的日子雖然痛快,過多了必然會有些膩歪。而這幾天穿官袍問案子的感受和女人講的故事,無異于在黑暗中給他點亮了一盞燈。讓他看到了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大王快去吧!軍情緊急,片刻耽誤不得!”女人的話繼續從耳邊傳來,呼吸的味道猶如蘭麝。張金稱的心突地一跳,伸手抓住畫在胸前的手指,粗聲粗氣地罵道:“你個臭婊子,居然也敢干涉老子的事情!趕快把衣服收拾好,屋子里的東西撿值錢的也收拾一些!老子要是打不贏,你自己帶著東西跑路!”
“妾身不認識外邊的路。如果大王不派人來接妾身,妾身就只好等著別人來接!”柳兒望著張金稱,慢慢將手指向外抽。兩片猩紅的嘴唇賭氣地揚起,宛若一朵盛開著的桃花。
誰人都可以采摘。
誰力氣大,誰來得及時,誰摘回家。
見過無數不同女人的張金稱一點兒辦法都沒有。狠狠地瞪眼,“你等著我回來收拾你!”轉身出門。
“那妾身就在這里等著大王!”女人向外追了幾步,半倚著門嬌喊。直到院子中的腳步聲都去得遠了,才慢慢地收起盛開的嫵媚,輕輕咬牙。
很多年沒過這種迎來送往的日子了,她幾乎忘記了自幼便被老鴇用鞭子刻進骨頭的技巧。林縣令也罷,張金稱也罷,男人么,肯定都有他的弱點。女人用身體喂養這些色狼,不吃定他們,又怎能活得開心?至于長得文雅也罷,粗鄙也好,就當是在做噩夢吧。只要記得噩夢有醒來的那一天,日子就不會絕望到令人難以呼吸。
可這綿綿的噩夢真的有醒來的那一天么?撫摸著自己被張金稱踹疼的肋骨,林縣令的遺孀柳兒默默地想到。眼前的燈花“啪”地爆開,火焰中,她看到一個挺拔的身影。行走于渾濁的世間,臉上卻充滿了溫暖的陽光。
如果有機會……。她輕笑著向燈芯伸出手,火燒火燎的感覺立刻傳到心窩,令人不由自主地皺眉。但是她卻不愿將手立刻縮回來,仿佛沉醉于燈火的溫暖般,用力握緊。
火焰“撲!”地一下滅了。
縷縷青煙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