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求我放了他,是不是?”程名振覺得自己的心向下沉,墜得所有肋骨都隱隱作痛。他期待著一個否定的答案,哪怕是再次搖頭也好。得到了除了更多的淚水外,還有一聲低低的哽咽。
“小九哥,我!”小杏花如同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噎涕起來,雙手抱在程名振的雙手外,死死不肯松開。“你別生氣,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
原來你還是什么都不知道!程名振的眼神猛然一凜,旋即又充滿了嘲弄。“我救不了他。也不會救他。你死了這條心吧。明天晚上,我送舅舅、妗子和你走!”
說罷,他甩開對方的手,起身穿衣。
“小九哥!”哽咽聲終于變成了嚎啕。小杏花撲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脊背。淚水淋在還剛剛愈合的傷口上,刀扎一般地疼。
“我不會救他,我憑什么救他!他害我的時候,你可求過他放我一條生路?”被傷口刺激得頭暈?zāi)X漲,程名振光著身體跳到地上。一邊利落地給自己套衣服,一邊惡狠狠地詛咒。“既然他現(xiàn)在落到我手里,所有施加在我身上的,我少不得要一一奉還。你跟著看好了,半分也不會少!”
沒想到事情會突然變化到這種地步。小杏花坐在床上,以淚洗面。不能怪程名振心狠,巧兒事后曾經(jīng)親口告訴過她,周家當(dāng)初是如何對付程名振。可,可他畢竟是她的丈夫,雖然總是做一些卑鄙齷齪的勾當(dāng),面對她時,卻很少板起過臉來。
程名振的腳步聲越去越遠(yuǎn),終于被窗外的北風(fēng)所掩蓋。小杏花知道一切都被自己搞砸了,自己又做錯了,從那個稀里糊涂扯破了衣服的夜晚開始,自己就沒有一件事情做對過。沒能給周郎求到情,又失去了表哥的歡心。將來還要對著一個兇神惡煞的七當(dāng)家,看著她終日跟表哥卿卿我我……
正在自怨自艾間,猛然又聽到屋門被輕輕推開。程名振舉著一支火把,怒氣沖沖地走了進(jìn)來。
“穿好衣服,我今夜就送你走!”他低聲喝令,語氣冰冷,面目猙獰。
“去哪?”朱杏花被寒氣沖得直打哆嗦,抹著淚眼詢問。
“去你該去的地方!”程名振不耐煩地擺手,“別啰嗦,趕緊穿衣服。如果吵醒了我娘,仔細(xì)你的皮!”
記憶中,表哥從來沒這樣對自己兇過。小杏花嚇得噤若寒蟬,哆哆嗦嗦地?fù)炱鹨路蛏砩咸住K呀?jīng)不敢再哭了,唯恐讓表哥心情再煩。雖然表哥從小心腸就好,但他畢竟是巨鹿?jié)芍械木女?dāng)家。
“不想凍死,就把這件大衣也披上!”眼看著小杏花將渾身上下收拾利索,程名振抓起一件大號的皮裘,重重地丟進(jìn)對方懷里。“還有地上的那把短刀,自己藏在袖口。將來遇上歹人,能打就打,打不過就自己抹脖子用!”
雖然說得惡聲惡氣,其中的善意,卻是不用仔細(xì)分辨,也能察覺得出來。小杏花抽了抽鼻子,俯身撿起短刀,依照程名振的吩咐藏進(jìn)皮裘衣袖。這件不知道從誰家抄來的皮裘遠(yuǎn)比她平素穿的衣服尺寸大,整個人包進(jìn)去,活像廟會上賣的木偶娃娃。兩個人卻誰也沒心思笑,一前一后輕手輕腳出了門,走近睡夢中的街道。
街道上,早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一輛帶棚的馬車。程名振用目光示意小杏花坐進(jìn)車棚中,自己坐在了趕車人的位置上。夜風(fēng)很冷,吹在人身上直刺骨頭。“夠娘養(yǎng)的!”他喃喃地罵了一句臟話,甩動鞭子,驅(qū)趕牲口快速前行。
成賢街,夫子廟,市署衙門,車輪滾滾,沿途巡夜的嘍啰紛紛側(cè)目。看到燈籠光芒照耀下九當(dāng)家那鐵青的臉,紛紛將頭側(cè)開,加倍小心地執(zhí)起勤來。這個新來的九當(dāng)家不好惹,弟兄們誰都知道。張家軍現(xiàn)在的很多規(guī)矩,都是他慫恿大當(dāng)家建立的。違背的人無論出于有意還是無意,該挨鞭子的挨鞭子,該餓飯的餓飯,四當(dāng)家執(zhí)行起來毫不容情。
到了城門口,王二毛趕著另外一輛馬車從背后追了上來。“大半夜的,你瞎折騰個啥?”被寒風(fēng)吹得直流鼻涕,他非常不滿地追問。“早晚不是一個死么,你親手做,和別人做,有什么分別!”
“小九哥要?dú)⑽遥俊钡谝惠v馬車內(nèi)的朱杏花被嚇得一哆嗦,本能地去抓藏在衣袖里的短刀。刀柄還沒完全被她的體溫給捂暖,硬硬的,涼涼的,給人增添了不少信心。“如果小九哥要?dú)⑽遥筒粫o我刀了!”她苦笑著擦去眼角的淚,繼續(xù)胡思亂想。
“別多問,人帶來了么?”程名振硬梆梆的話從車子外傳來,再次令她惶惶不安。
“帶來了。這小子還想跟我耍橫兒。被我在腦袋后敲了一棒子,直接打暈了。好在沒讓周家那小娘們兒看到!”王二毛傻呵呵地笑著,聲音聽起來讓人頭皮發(fā)麻,“咱們可說定了,我今晚幫了你,你明天就幫我在張大當(dāng)家那邊把她要過來。那小娘皮,老子睡上一回,少活三年都愿意!”
“不學(xué)好吧,你就。明天我就把這話重復(fù)給你娘聽!”程名振的話終于帶上了些人間溫暖,卻不是針對馬車?yán)镞叀?
“我才不怕呢!我現(xiàn)在是綠林好漢。搶錢、搶糧食、搶女人。他奶奶的,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王二毛訕訕笑著,與程名振先后而行。
小九哥好像帶了別的人?朱杏花心中一驚,然后猛然涌起幾分期待。但外邊的人再不說話,她無法猜到更多東西。
焦急不安中,他覺察到兩輛馬車在城門下又停頓了一次,聽聲音好像是被嘍啰們攔住盤問。憑著九當(dāng)家的威風(fēng),嘍啰們只是說了幾句客套話,連車?yán)镞呇b的是什么都沒看便推開了城門。然后程名振和王二毛兩個都不再說話,任由滲人的馬蹄聲“的、的、的、的”敲打著僵硬的泥地。接下來,便是野外的狼嚎和呼嘯的風(fēng)聲,傳進(jìn)人的耳朵里,讓人脊柱都開始發(fā)冷。
也不知道走了有多久。就在小杏花淌干了眼淚,搖搖晃晃快睡著的時候,車子猛地又來了個急停。然后,她聽見程名振低聲喊道,“把人給我丟出來,脖子里邊塞兩把雪!”
緊跟著,外邊傳來一陣鐵鏈叮當(dāng)聲。還沒等小杏花判斷出程名振指得是誰,一聲凄厲的慘叫讓她徹底沒了困意。“啊!”她厲聲尖叫,撲下馬車,舉著手中的短刀沖向地上翻滾的黑影,將其死死地護(hù)在身后。
倒在地上的人是她的丈夫,雖然滿頭污垢,鼻青臉腫,但那修長的體型和尖細(xì)的嗓音,讓人一下子就能辨認(rèn)出來。表哥要當(dāng)著自己的面殺了丈夫!一瞬間,她明白了程名振的用意。一邊四下?lián)]舞刀刃,一邊放聲大哭。仿佛這樣,就能迫使行兇者改變初衷。
“這婊子還挺有情義?”王二毛大聲冷笑,從腰間抽出橫刀。如果是他,干脆把兩個一并剁了。省得剁一個,留一個,日后招麻煩。
“把鐐銬的鑰匙給他,讓他自己開!”程名振從背后搬住他的肩膀,低聲命令。然后將目光看向瘋子般的小杏花,冷冷地說道:“他沒受傷,只是脖子后被塞了把雪。你們兩個走吧,車?yán)镞呥€有兩個包裹,是一些盤纏!平時省著些用,別大手大腳!”
小杏花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連聲尖叫。低下頭去,卻看到自己的丈夫慢慢蠕動著從雪地上爬起,挺直了腰,緩緩站到了自己身側(cè)。
“你要放了這對狗男女?”王二毛心里的驚詫一點(diǎn)兒不亞于小杏花,瞪圓了眼睛質(zhì)問。他深更半夜被程名振從被窩里拉出來,一句怨言都沒有。為的就是好朋友能親手砍下仇人的腦袋。誰料程名振費(fèi)盡辛苦折騰了一個多時辰,居然是為了救眼前這對狗男女的命!這種以德抱怨的手段讓他一時無法理解,也根本不愿意接受。
“給他鑰匙!咱們回城!”程名振的回答很簡單。轉(zhuǎn)身急行幾步,跳上王二毛趕來的馬車,抓起橫在車前的車鞭。
“且慢!”沒等王二毛繼續(xù)出言抗議,周二公子卻主動跳了出來。雙手向程名振所在之處遙遙抱拳,沉聲說道:“敢問你可是程教頭?你放了我,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周家在朝廷……”
“要走就趕緊走。不然說不定我會改變主意!”黑暗中,程名振的身影高得像一座鐵塔,聲音也如鋼鐵般堅硬。
周二公子愕然。本來還想說幾句硬氣話,也好在妻子面前找回些顏面。猛然看到王二毛那雙冒著火的眼睛,嘆了口氣,再度向程名振拱手。
“接著!”王二毛憋了滿肚子的火氣,從腰間解下一串鑰匙,重重地摔在周二公子的臉上。“狗男女,我呸!”
唾罷,緊走幾步跳上馬車,跟程名振揚(yáng)長而去。
“終究是伙土匪!”周二公子從地上將鑰匙拾起來,在妻子的幫助下打開鐐銬。“我本來念在他良知未泯的份上,想幫一幫他。咱們家在京城里……”
京城里的亭臺樓閣,鮮衣怒馬,是妻子平素最愛聽的。平素他只要一提起來,對方眼睛就幾乎放光。而今天,同樣的話卻沒收到預(yù)期的效果。小杏花只是笑了笑,低聲催促道,“趕緊走吧。是姑姑命令他放咱們的。表哥那個人脾氣差,說不定一會兒就反悔!”
姑姑?周二公子弄不清小杏花口中的姑姑是誰。猛然想到妻子娘家的姓氏,立刻笑容滿臉,“我說他怎么發(fā)了善心,原來是奉了母命。咱們走吧,天黑,路上冷。我倒不是怕了他們,只是別害你著了風(fēng)寒……”
“嗯!”小杏花低頭答應(yīng)。
聲音出奇地溫柔。
回家路上,北風(fēng)更猛。豆大的石頭子被風(fēng)卷起來砸在人身上、臉上,砸得人痛不欲生。王二毛坐在車廂里,懶得理睬趕車的程名振。卻又被外邊的風(fēng)聲吵得好不煩悶,用腳踹了幾下車廂前板,大聲質(zhì)問道:“你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還是在監(jiān)獄里被人給打傻了?人都說殺父之仇,奪妻之恨……”
“小杏花是我表妹!”程名振吸了吸凍出來的清鼻涕,悶聲悶氣地回應(yīng)。通往館陶縣的官道上除了他們這輛馬車外,再無其他活物。黑漆漆的夜色濃得像墨汁,在那一團(tuán)黑暗的深處,卻仿佛藏著什么妖魔鬼怪。不停地誘惑人走過去看看,不停地在風(fēng)中低語。
“那你頂多放了她。也沒連姓周的一塊放的道理?!”王二毛將車廂捶得咚咚之響,“斬草除根,你沒聽說么?姓周的家大業(yè)大,萬一他真的從朝庭搬來了救兵……”
“杏花喜歡他!”憤怒的質(zhì)問再次被無奈的回應(yīng)所打段。王二毛楞了一下,拳頭上的力道控制失誤,砸在車廂上發(fā)出“呯”地一聲悶響,同時疼得他自己齜牙咧嘴。
論年齡,他比程名振還要小上幾個月,心中對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平素在碼頭上聽比年齡自己大的力棒們閑聊,對非自己親族的漂亮女人唯一概念就是,“奶奶的,等老子有了錢,娶回家去日了!”后來混入縣衙門,終日打交道的人又全是李老酒、蔣燁這種人渣敗類,對女人的概念便“進(jìn)化”到“找個機(jī)會勾上手,好好日上一番”。再往后。為了給程名振搬救兵,憤而投入巨鹿?jié)桑瑢W(xué)到的經(jīng)驗(yàn)更干脆。“直接推倒,扒了衣服,她還能反出天來……”
以這種人生閱歷解讀程名振的作為,當(dāng)然是怎么看怎么別扭。但隱隱約約,王二毛又覺得好朋友的回答包含著一種自己難以理解的憤懣與憂傷。一時間竟有些發(fā)傻,抱著自己紅腫的拳頭,在車廂中茫然四顧。
車廂內(nèi)的裝飾很華麗,借著燈籠里透出來的燭光,可以看見廂頂和廂壁表面生動的漆繪。畫得是一個高僧當(dāng)眾講經(jīng),感動天地。無數(shù)仙女將花瓣自空中拋下來,落英繽紛。只是仙女們穿得都很少,大部分赤腳,露著半截大腿,還有幾個胳膊上只掛了一條紗,胸前兩團(tuán)聳起若隱若現(xiàn)。
“這哪里是講經(jīng)啊,分明是天上的和尚開窯子!”思路迅速被墻畫吸引了過去,王二毛小聲嘀咕。這輛馬車是他車行抄沒來的。開車行的老高是郭捕頭的遠(yuǎn)親,平素仗著背后的大靠山,唆使麾下的車夫們在館陶縣街上橫沖直撞。城破第二天上午,韓葛生奉命帶隊(duì)抄了這家車馬行。上到七十歲的老人下到五歲的孩子,只要是“帶把兒”的,全都?xì)⒘藗€干凈…….
車行中的馬車,照規(guī)矩應(yīng)該是算作戰(zhàn)利品,交到大當(dāng)家那里統(tǒng)一調(diào)配。但這條規(guī)矩在張家軍里執(zhí)行得一向不怎么認(rèn)真。王二毛也就入鄉(xiāng)隨俗,撿其中最好的留了兩輛,一輛送給到了程名振家,給好朋友的娘親出門時代步。另外一輛則由自己的老娘和三個妹妹使用,套車的馬都是最穩(wěn)健的栗色龍顱駒…….
先前一直沒仔細(xì)看。如今看到這么有趣的墻畫,自是愛不釋手。轉(zhuǎn)念想到這么有意思的馬車居然被程名振送給了那對狗男女,一瞬間,王二毛憋在肚子里的火氣又從鼻孔中噴射了出來,“那馬車是我送你的。你竟然隨便送人?奶奶的,老子跟你過命的交情,到頭來還不如一個婊子!”
“下次破了別的城池,我再搶一輛更大的給你。”程名振自覺理虧,低聲回應(yīng)。“要不,明天我去二當(dāng)家那邊看看,還有沒更好一點(diǎn)兒的。再討一輛來給你!反正到了巨鹿?jié)芍校R車根本派不上用場!”
“哪個要你還了!巨鹿?jié)芍胁荒苡茫蚓蘼節(jié)芍邪峒視r,還不能用么?”王二毛聽自己的意思被好朋友刻意曲解,愈發(fā)惱火,又用力踹了兩腳前廂板,大聲質(zhì)問,“你還敢去找薛當(dāng)家要東西,你想著怎么跟四當(dāng)家解釋今晚上的事情吧!他正愁找不到你的短處呢!哼!私放重犯,看你怎么跟大伙交代!”
話音落下,二人同時吃了一驚。剛才光顧著謀劃如何救人(殺人),卻把張家軍剛剛頒布的軍紀(jì)給擱在了腦門子后。那掌管軍紀(jì)的四當(dāng)家王麻子好像一直看著程名振不順眼,如今犯到了他手里…….
車內(nèi)車外一片寂靜。只有北風(fēng)依舊呼嘯,吹得人心里一片冰涼。沉默了片刻,王二毛喃喃地說道:“回去后咱們就說氣憤不過,提前將他們兩個殺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大人物,死就死了,沒人會因?yàn)閮蓚€死囚找你的麻煩!”
他的話沒得到任何回應(yīng)。車廂外的程名振仿佛嚇傻了,木然地?fù)]著鞭子,催促牲口前進(jìn)。“我給你出主意呢?回去千萬別實(shí)話實(sh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