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使之夢(6)
- 天使,望故鄉(全集)
- (美)托馬斯·沃爾夫
- 4915字
- 2017-09-14 10:58:52
黑暗中,他躺在搖籃里,洗過了澡,擦過了粉,喂過了奶,在入睡前,他靜靜地思考了許多。無休無止的睡眠消耗了他的生命時光,這使他覺得一個明媚的日子就這樣永遠地逝去了。在這樣的時刻,他一想到在自己能夠自由地控制身體活動之前還需要忍受長期的不便、困苦、沉默、無休止的誤解時,內心就會既厭煩又恐懼。他想到眼前漫長的道路、想到自己對大腦缺乏駕馭的能力、想到任性且不服從指揮的膀胱、想到哥哥姐姐們百般逗弄他,而他卻無助地又笑又動,任由他們擦干、清洗、不停地翻來翻去。這時候,他就感到非常難受。
他之所以覺得痛苦是因為自己無法借助任何象征來表達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腦海里形成一張網,千頭萬緒、錯綜復雜,因為他無法用任何一種語言來說明這些。每天他都會認真地傾聽別人的談話,而他對周圍的一切卻不知該如何稱呼,或許他可以利用別人所說的支離破碎的語言自己為其下個定義,他明白只有憑借語言他才能找到解脫。他盡力向人們展示自己對圖片和印刷物的偏愛:有時候他們給他帶來圖片豐富的書籍,于是他便拼命發出嘰里咕嚕的聲音、興奮地尖叫著、不停地做鬼臉,想盡辦法讓他們明白自己的意圖。他很想知道他們要是明白自己的意圖后該作何感想;有時候當他們在他面前快樂得又蹦又跳、沖他搖頭晃腦、粗暴地胳肢他、讓他極不情愿地大聲尖叫時,他不禁覺得他荒謬、滑稽的樣子十分好笑。這些舉動既讓他惱火又令他開心:他坐在地板的中央,一看見他們走進來,臉上立刻就會露出愚蠢的傻笑。他們沖著他說話的時候,聲音聽起來既荒謬又充滿了感情。他們說的話他連一個字也聽不懂,而他們為了讓他明白意思,便會滿懷希望地施以更多的描述,這時候他不禁會嘲笑這些笨蛋,雖然心里非常厭煩。
他孤零零地睡在這間緊閉的屋子里,密實的陽光將窗欄印在地板上。他感到一種無邊的孤獨與憂傷:他看見自己的生命沿著森林中的一條甬道莊嚴地朝前延伸而去。他明白自己這一生將會永遠悲傷:困在那個小小的圓腦殼里,禁錮在那顆不停不息卻又神秘的心臟里,他的生命注定要沿著孤獨的小道走下去,迷失方向。他明白,人與人之間永遠都是陌生的,從來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另一個人。我們原先被囚禁在娘胎里,出世前一直見不到母親的臉。我們被陌生人送到她的手臂中,如今又被囚禁在現世的牢寵里,我們永遠也難以逃脫。無論是誰的臂膀來緊緊抱著我們,什么人的口來親吻我們,也不管是誰用心來溫暖我們,我們永遠都逃脫不掉,永遠,永遠,永遠。
他能看得出來,身邊那些來回走動的巨大身影,那些俯身向下、討厭地向他湊近的腦袋,那些在他身邊不停發出的聲音,彼此之間的了解并不比對他的了解多多少。甚至連他們的言語、他們往來自如、無拘無束的舉手投足,都只是模模糊糊地傳達了他們的思想和情感。很多時候,這種傳達不僅無法促進大家的相互了解,反而會加深和擴大彼此的斗爭、痛苦和偏見。
恐怖的黑暗籠罩了他的大腦。他明白自己是個笨嘴笨舌的陌生人,是個滑稽的小丑,是用來讓這些巨大而又陌生的身影逗著玩的。他被人從一個神秘的地方送到另一個神秘的地方;在有意無意間他聽到了大鐘輕微的敲擊聲,這聲音好像來自海底,當他傾聽的時候,記憶的精靈輕輕走進他的大腦。一時間,他覺得那些曾經失落的東西幾乎又被復原了。
有時候,他雙手扶著嬰兒床的欄桿直起身來,頭暈目眩地看著地毯上的圖案;整個世界就像潮水一般涌進他的心靈,然后又退了回去。他的腦海里很快就沖洗出一張清晰完整的圖片,緊跟著慢慢變得模糊起來。他設法把這些感覺一點一點拼接起來的時候,只看見壁爐里舞動的火焰,只聽見遙遠而迷人的世界里,溫暖陽光下母雞發出精靈般的咯咯聲,接著他又會聽到公雞清脆的啼聲。他突然變成了一位真實、警覺的社會成員,在幻想和現實的交替中,他聽見黛西在客廳里彈奏出響亮的琴聲。好多年以后,當他再次聽到這首曲子時,他的腦海里突然打開了一扇門:黛西對他說這是帕德雷夫斯基的《小步舞曲》。
他的小床是一個用藤條編成的大籃子,非常漂亮,里面有褥子、枕頭等,全鋪得非常舒適。等他漸漸長大的時候,他就可以在里面表演各種超級雜技了,比如翻跟頭、把身子團成圓圈、輕松地直起身子等。他能慢慢地向前,然后爬出小床,爬到地板上去。他爬行在地毯巨大的圖案上,雙眼出神地盯著地上五顏六色的字母拼塊。這些拼塊原來是哥哥盧克的,上面都刻著色彩艷麗的英文字母。
他用兩只小手笨拙地抓起積木,一連好幾個小時認真地研究這些語言符號。他知道自己手里拿的是語言殿堂的基石,于是便拼命地尋找在混亂中打開秩序和智慧的鑰匙。他的頭頂上響起洪亮的聲音,巨大的人影來回走動。有人把他高舉在空中,然后又穩穩地放了下來。海底的鐘聲又開始響了起來。
一天,南國之春開始舒展她豐裕的姿態,院子里松軟的黑土地上忽然長滿了嫩綠的青草,開滿了濕潤的花朵。粗枝大葉的櫻桃樹上點綴著琥珀色的簇簇寶珠。成熟的櫻桃一串一串掛滿了枝頭。甘特把他從門廓前陽光下的搖籃里輕輕抱起,沿著屋邊的百合花壇漫步在房前屋后,抱著他繞過鳥兒歡唱的大樹,一直來到了小院的盡頭。
這里沒有樹蔭遮蓋,土地已經犁過了,里面布滿了堅硬的土塊。尤金知道今天是禮拜天,所以這里非常安靜。高高的鐵絲籬墻處飄來酸梅草被太陽曬熱的濃濃香味。籬笆另一側的院子里,斯萬家的母牛正在使勁地啃著陰涼地里的青草,還不時地抬起頭,用它低沉的嗓音歌唱星期天的快樂。在這溫暖而清新的空氣里,從鄰家院子里傳出了各種聲響,尤金聽得一清二楚。這時斯萬家的母牛再一次歡唱起來,他頓時渾身熱血沸騰起來,于是便回應了一聲——“哞!”他的聲音雖然怯生生的,但是像極了。緊接著,母牛又作出了回答,他再次自信地回應了一聲。
見此情況,甘特欣喜若狂。他轉過身抱起孩子撒腿就往屋里跑去。他一邊跑一邊用他那堅硬的胡子茬愛撫著尤金嬌嫩的脖子,嘴里不停地發出牛叫聲,而小尤金也不停地回應著。
“我的老天爺!”伊麗莎從廚房的窗戶里看見他拼命地在院子里飛跑,于是大聲地喊著,“他會把孩子給摔死的。”
他沖上廚房的臺階——這座房子除了臨街的一面之外,其余部分都高出地面——她沖出來,跑到小陽臺上,雙手沾滿了面粉,鼻子被爐火烤得通紅。
“哎呀,怎么搞的,你到底想干什么啊,甘特先生?”
“哞!他會叫哞了!真的,他會叫了!”甘特沖著尤金說著,并沒有搭理伊麗莎。
尤金馬上給予以了回應。他覺得這一切很可笑,他知道自己得不停模仿斯萬家的母牛叫上好幾天才行。不過他本人也興奮得很,畢竟那堵墻還是被他給攻破了。
伊麗莎當然也很興奮。不過她的表達方式只是轉身回到廚房里去,她并不想讓別人看出她的歡樂。她說:“哎呀,甘特先生,我還從來沒有見過誰因為孩子的行為,表現得這么傻里傻氣的。”
后來,尤金的搖籃就擺到了客廳里。他躺在那里面,看著一家人在自己的身邊傳遞著熱氣騰騰的飯菜。現在伊麗莎能做一手好菜,每個星期天的豐盛晚餐是最令人難忘的了。男孩子們從教堂回來剛滿兩個小時,就待在廚房里不肯走了:本恩自豪地皺著眉頭,神情高貴地等在廚房的紗門外面,不時走進室內瞧瞧飯菜烹制得怎樣了;葛羅夫則蠻不客氣地直闖進來,聚精會神地看著媽媽做飯,結果還是被趕了出去;盧克的胖臉上洋溢著歡喜的笑容,不停在里面沖過來跑過去,歡快地大聲尖叫著:
威尼,威地,威基,
威尼,威地,威基,
威尼,威地,威基,
威,威,威。
他聽過黛西和約瑟芬·布朗一起朗讀莎士比亞的戲劇《愷撒》。而他的這支小曲就是學愷撒在劇中的那段名言:“Veni,Vidi,Vici.”
尤金躺在自己的嬰兒床里。從敞開的門里,他聽見了鍋碗瓢盆的響聲,聽見了幾個哥哥興奮的尖叫聲,聽見了甘特準備切烤肉前刀叉的磕碰聲。早上發生的那一幕偉大事件依然一遍遍地在人們的口中反復講述著,但是他們的熱情卻絲毫沒有減弱。
當誘人的飯菜香味飄進他的鼻孔時,他心想:“很快我就要和他們坐到同一張桌子上去了。”這時候,他的腦海里便會浮現出那些神秘、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佳肴來。
那天的整個下午,甘特都在陽臺那兒講述著上午發生的奇跡。他把鄰居也叫來了,然后叫尤金再做表演。這一天他們都說了什么話尤金全都聽得清清楚楚:他還不會回答,但這時候他已經能明白他們的意思了,他開口講話的日子已經近在眼前了。
后來,等他逐漸長大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出生后頭兩年的生活只不過是腦中燦爛但卻孤立閃光的片段。他依稀記得第二個圣誕節洋溢著節日的氣氛。接著,當第三個圣誕來臨的時候,他已經非常熟悉了,好像早就對圣誕節了如指掌了。
他開始意識到陽光、下雨、跳躍的火苗、他的小床,以及冬天的嚴酷和難熬。第二年春天一個溫暖的日子里,他看見黛西上山去學校。這是她回家吃過了午飯,然后又返校的時候。她的學校是私立的福特女子學校,該校是一幢紅磚結構的建筑,坐落在山頂的一個角落里。他看見她和伊麗諾·鄧肯在山下會合,然后兩人一起走上山。黛西的兩條長辮搭在身后。她是一個舉止端莊、生性靦腆、溫柔、膽小的姑娘,一說話臉就會發紅。但是他卻特別怕她來照顧自己,因為她給他洗澡的時候厲害得不得了,把她平時藏在靦腆外表下的所有蠻勁全都釋放了出來。她給他擦洗身子的時候用勁太猛,皮膚都快要擦爛了,他可憐地大聲哭鬧著。現在她正在爬上山去上學,他認出了她,想起她就是那個給自己洗澡的人。
他的第二個生日過后,生活顯得更加燦爛、明亮了。來年春天剛一開始,他就意識到無人看管、被遺忘的孤獨感。家里死一般地沉靜,甘特的大喊大叫不見了,幾位哥哥的出入都神神秘秘的。盧克是第四個染上傷寒疫病的,病得非常重,所以尤金便被托付給一位懶散的黑女人照管。他清楚地記得那個骯臟高大的身影。那個女人長著一雙大腳,穿著臟得發黑的白色襪子,身上散發出刺鼻的臭味。有一天,她把他抱到外面的陽臺上玩,那是個初春的上午,土地剛剛融化,地上還濕漬漬的。那個黑女人坐在臺階上打著哈欠,而他則穿著臟兮兮的小衣服在小路和百合花壇里抓泥巴玩。很快,那位黑女人便靠著柱子睡著了,他非常靈巧地爬過鐵絲網,來到了一條煤渣路上,這條路彎彎曲曲地繞向斯萬家,再往前通向希利亞家那座富麗堂皇的木制宮殿。
希家是這個小城不多的幾個大戶人家之一。他們都來自南卡羅來納州,“距離查爾斯頓不遠”。在當時,“查爾斯頓”這個名字本身就給人一種盛氣凌人的高貴氣派。那所宅第的顏色為胡桃木色,是巨大的山字形結構,因此到處呈現出三角圖案,似乎并不是經過精心設計而成的。房子就蓋在山坡上,山坡下方就是甘特家的院子。房門前的平地上高貴地矗立著幾棵大橡樹。山坡下方,沿著煤屑小道,緊挨著甘特家的果園,挺立著一排勁拔的松樹。
希利亞先生的房子被公認為是全城最漂亮的住宅之一。這一帶住的都是中產階級人家,但是他家所在的位置卻非常獨特。希利亞一家舉止莊重而高貴,好像王侯貴族屈尊來到了山村,但卻不愿與山野村夫為伍。他家的賓朋都是遠道乘馬車而來。每天下午兩點的時候,一位身穿制服的黑人老馬夫便會駕著由兩匹鬃毛油亮的母馬拉著的馬車,沿著彎曲的小道向山坡上跑去,準時等候在大門口,等著主子們出來。五分鐘以后,他們就啟程上路了,一走便是兩個鐘頭。
尤金從父親客廳的窗口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多年以后,當他回想這一切的時候,依然能夠感受到隔壁這家人和他們的生活狀況。無論從表面上來看,還是從象征意義上來說,那種生活都是自己無法企及的。
那天早晨,他終于來到了通向希利亞家的小路上,感到了一種莫大的滿足感:這是他的首次逃避,來到這個光芒四射、魅力十足的禁地。他蹲在小路的中間,用手到處亂挖,他雖然連挖帶抓,但是對路上的煤屑卻感到有些失望。遠處法院的鐘聲敲了11下。
每天早晨11點過3分的時候,就會有一匹灰色的高頭大馬不慌不忙地跑上山坡,身后面拖著重重的一車貨物,都是專為希家提供的食品和雜貨,車上散發著酸甜香辣各種氣味。這個慣例每天都會準時進行。趕車的人是那個黑人小伙子。每天早晨11點零3分,他都會舒服地坐在車上打著瞌睡,一般情況下絕不會有什么差錯的:這匹老馬責任心很強,深知自己使命在身,即使路上撒滿了燕麥,它也會視而不見的。所以這一天,這匹馬和往常一樣緩步跑上山坡,馬蹄沉重地踩在鋪了煤屑的小路上。行進途中,它感到右前蹄似乎碰著了什么東西,于是慢慢地低下頭瞧了瞧,然后馬上就挪開了蹄子,所幸的是,它避免踩到了一張小孩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