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使之夢(2)
- 天使,望故鄉(全集)
- (美)托馬斯·沃爾夫
- 5204字
- 2017-09-14 10:58:52
不久,這一帶群山終于迎來了春天,到處都點綴著碧綠和金黃,春風習習,花香醉人。奧利弗心靈的創傷漸漸地愈合了。人們又可以聽見他粗聲大嗓的聲音了。還像從前那樣,他說起話來用詞文雅,興致勃勃。
4月份,奧利弗所有的知覺都復蘇了。有一天他正好站在自己的小店鋪前注視著廣場上涌動的萬物,忽然聽見身后有人在說話,這聲音越來越近。一聽見這個單調、慢吞吞的聲音,他內心沉寂了20年的一幅畫面忽然又閃現出來。
“就要到了!照我的推算,時間應該是1886年6月11日這一天。”
奧利弗扭過頭,看見那位身材魁偉結實的傳道先知從他的身邊走過,就像他年輕時在塵土飛揚、通往葛底斯堡的路上碰見過的那位先知。
“那個人是誰?”他問身邊的一個人。
那人瞧了瞧,然后笑了一下。
“那是巴克斯·彭特蘭。他可是個了不起的人。他的很多親戚都住在這兒。”
奧利弗快速地舔了舔大拇指,然后微笑著問道:
“世界末日到了沒有?”
“據他說這一天隨時會到來的。”那人說道。
不久以后,奧利弗便遇到了伊麗莎。一個春天的下午,他正躺在他的小辦公室的皮沙發上,聽著廣場上人們的吵鬧聲,感到渾身舒暢。他想起肥沃的黑土地上突然開放出艷麗的花朵,想起泛著白沫、沁人心脾的啤酒,想起掛滿枝頭的朵朵李子花兒。接著,他聽見一個女人疾走在大理石路面上的聲音。他急忙站起身來,趕忙穿上他那件刷得整潔干凈的黑色外衣,正在這時,那個女人已經進了店門。
“你瞧瞧,”伊麗莎抿起嘴,帶著責備般的笑容說,“我要是個男人就好了,可以成天什么事都不干,只需要躺在沙發上享清福就行了。”
“下午好,小姐。”奧利弗說完后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沒錯,”他說道,薄薄的嘴唇邊上浮現出一絲狡黠的笑意,“看來你是抓到我在這里休息喘氣了。其實,我在白天是很少躺下來休息的。不過自去年以來,我的身體一直很不好,沒法像以前那樣干活了。”
他說完這句話后沉默了一會兒,臉上故意擺出很沮喪的模樣。“唉,老天爺,我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
“你得了吧,”伊麗莎輕蔑、精神抖擻地說,“照我來看,你根本就沒什么病。你身高馬大、年輕力壯、正當盛年。你多半是自己胡思亂想才導致這樣的。很多時候,人們自以為生病了,但其實大多數都是心病。我想起三年前在荷敏尼鎮上教書的時候,曾經得過肺炎。所有的人都以為我活不了了,但我最后還是挺了過來。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天我剛坐下來,就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正在‘休息’。我之所以記得這件事是因為,當時那位弗萊徹老大夫剛好給我看過病。他走出去后便對我的表姐莎莉直搖頭。他剛一走,我表姐就對我說:‘哎呀,這可怎么辦呀,他告訴我你每次咳嗽都會有血,看來你染上肺炎了,‘別瞎說。’我說。我記得當時自己還大笑了幾聲,然后故意不當一回事;我對自己說,我才不在乎呢,我要耍弄他們一回。我才不相信這個呢。”她沖奧利弗神氣地點了點頭,然后得意地抿了一下嘴唇,接著說:“‘還有,莎莉,’我又說,‘遲早有一天我們都會去的,整天擔心發愁也沒什么用。也許我們明天就會出事,也可能以后出事,但早晚總會攤上的。’”
“啊,我的天!”奧利弗悲哀地搖了搖頭,“你這句話可算說到點子上了,還從來沒有人說得如此明白呢。”
老天保佑!奧利弗無可奈何地暗自叫苦不迭,她還要說多久呀?不過,她長得倒還不賴。他欣賞著她苗條、修長的身段,注意到她白皙的皮膚,看到她那雙黑褐色的眼睛始終像個孩子似的望著你。她那頭烏黑的秀發緊貼著白凈的額頭朝后梳過去。每次在她開口說話之前,她都會好奇、若有所思、習慣性地先噘一下嘴。她說起話來不緊不慢,而且還往往拐彎抹角、繞來繞去,搜索全部記憶,得意揚揚地把自己說過、做過、想過、感受過、思考過甚至回答過別人的內容重溫之后,才會回到正題上來。
他正在瞧著她的時候,她忽然收住了話頭,用那只戴著整潔手套的小手托起下巴,噘著嘴,若有所思地朝遠處凝視著。
“哎呀,”過了一會兒,她接著又說道,“既然你身體逐漸好轉起來,而且又整天躺在那里耗費時間,還不如想點辦法活動活動腦子呢。”說著,她打開隨身帶的皮包,拿出一張名片和兩本厚書來。她鄭重其事、一字一板地宣布:“我的名字叫伊麗莎·彭特蘭,我是拉金出版公司的業務員。”
她的語氣中透出一股自豪與高貴。老天保佑!她原來是個推銷書的!甘特心想。
伊麗莎翻開一本封面上繪有刀槍、旗幟和桂枝圖案的黃色厚書,然后說:“本公司現在推出這本名叫《爐邊詩詞集萃》,還有這本叫《拉金家庭醫療大全》,該書提供了500多種疾病的防治指導和說明。”
“不錯,”甘特微微笑了一下,快速地舔了舔大拇指,“我想在里面肯定能查到我的病的。”
“哎,說對了,”伊麗莎神氣地點了點頭,“好像有人說過,讀詩為的是怡情養性,讀拉金醫書為的是強身健體嘛。”
“我很喜歡詩歌。”甘特邊說邊用手指翻著詩集的書頁。當翻到《武士之歌》一節時,他滿懷興致地停了下來。“我小時候一背就是幾個鐘頭。”
他把兩本書都買下了,伊麗莎收起樣書,站起身來用好奇而又尖銳的眼光將這個蓋滿灰塵的小店鋪掃視了一下。
“生意怎么樣?”她問。
“不太好,”奧利弗愁眉苦臉地回答,“連勉強維持生活都難以做到。我是個外地人,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
“得了吧!”伊麗莎生氣地說,“你應該到外面去跑跑,見見人。你需要做點事來分散一下精神,別老想著自己。我要是你,就會努力找活干,并且加入到鎮子的發展中去。我們這個小鎮具備發展成大城市的各種條件——好風景、好氣候、自然資源等,這需要大家齊心協力、一起干才行啊。要是我手頭有幾千塊錢,我一定會讓它們派上用場的。”——她朝他狡黠地擠了擠眼,然后像個男人似的、有趣地握緊了拳頭。她一邊大聲說話一邊伸出了食指:“你注意到角落里的這塊地了嗎,就是你現在站的這塊地?再過幾年地價就會翻倍。你瞧,就是這兒,”她像個男人似的比畫著。“他們肯定要從這兒打開一條路過去的。等路一旦修好……”她若有所思地噘了噘嘴,“這塊地產就更值錢啦。”
她繼續不停地談論著地產,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在她看來,整個小鎮就像一幅巨大的藍圖:她滿腦子神秘地裝滿了各種數據和估價——誰家有塊地、誰把它賣了、賣多少錢、實際價值、將來的價值、首次及第二次可以抵押多少,等等。伊麗莎一說完,奧利弗就想起了自己在雪梨的經歷,于是便厭惡地說:“我這一輩子除了需要一間房子棲身之外,什么地皮也不會再要了。這種事情只會徒增我的煩惱,結果還不是讓那些收稅的發了財。”
聽到這話,伊麗莎露出震驚的表情,好像他說了什么離經叛道的話似的。
“哎呀,你可別那么說!”她說。“你要學會未雨綢繆啊,你說呢?”
“我現在正過著苦日子呢,”他悶悶不樂地說,“只要給我一塊八英尺大小的地塊用以安葬自己就足夠了,別的我都不去多想。”
兩人漸漸談得越來越投機了,他一直陪著她走到了店鋪的門口,又目送著她穿過廣場。她神態端莊地走過廣場。等到路邊的時候,雙手輕輕提起裙角,適時表現出迷人的女性美來。他轉過身回到自己的大理石店鋪,心里不由自主地涌起一份早就逝去的喜悅。
伊麗莎是彭特蘭家族中的一員,這是該地區最古怪的家族之一。誰也說不清彭特蘭這個姓的確切來歷。革命戰爭結束后,一個兼有蘇格蘭和英格蘭血統的礦師,就是我們這一代彭特蘭家長的祖父,來到這里尋找銅礦。他在這里住了很多年,跟本地一個墾荒的女人生了幾個孩子,于是他就成了今天這個大家庭的祖父。后來他卻不辭而別,蹤影全無,那位女人也就自認她和孩子們都姓彭特蘭了。
目前彭特蘭家族的戶主就是伊麗莎的父親,他是前面出現過的先知巴克斯的弟弟,托馬斯·彭特蘭上校。他們還有一個兄弟,在7月戰爭里陣亡了。雖然彭特蘭上校的軍銜并非因為顯赫的戰功而得來,但是卻來得名正言順。巴克斯曾在百希洛戰場上拼殺過,但是他一直沒有能夠升職到下士之上。而上校則在家鄉率領過兩個連的志愿軍,保衛過本地的要塞。直到戰爭快要結束的時候,那個要塞仍然固若金湯。當舍爾曼率領的殘余部隊來到那里后,志愿軍們便都埋伏在巖石或大樹背后,向那些散兵發動了三次攻擊,然后便悄悄地解散回家保衛妻兒老小去了。
彭特蘭算是本地資格最老的家族之一了。但是歷朝歷代他們都很貧窮,因此也就不會擺什么紳士架子了。該家族通過婚姻嫁娶,出過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也通過同族內相互結親,出過一些精神病患者和先天的白癡。不過總的來說,這個家族在智力、地位等方面,都要比其他山民明顯高出一籌,因此在當地頗有地位,也頗受人們的尊敬。
彭特蘭一家人的長相都具有極大的相似性。雖然各人之間長相有所區別,但是他們共有的典型特征卻更為突出。他們都長著高挺、結實、渾圓的大鼻子,性感的嘴唇將文雅與粗俗完美地結合在一起。他們思考問題的時候,嘴巴就會變得非常靈活;他們有著飽滿、睿智的前額,扁而不平的面頰。這個家族的男性大都臉色紅潤,中等身材,體形大都臃腫、結實,偶然也會出現一個細瘦的高個子。
托馬斯·彭特蘭子女眾多,但他所有的女兒之中,只有伊麗莎一人活到了今天。她有一個妹妹幾年前生病死掉了。他們把她得的病叫作“可憐珍妹的淋巴結核”。全家共有6個兒子:老大亨利,今年30歲,威爾26,吉姆22。再下來就是18歲的撒迪厄斯、15歲的埃爾默、11歲的格里利。伊麗莎今年22歲。
排行最長的四個孩子,亨利、威爾、吉姆和伊麗莎,都是內戰結束后的幾年里長大的。當時的生活又窮又苦,所以現在他們都不愿意再提起那段日子。但是艱辛的生活經歷已經深深地印在他們的心底,留下的創痕至今難以撫平。
那些年月給孩子們產生了很深的影響,使他們養成了一種極其吝嗇的性格,對產業十分貪婪,同時渴望盡早逃離這個上校家庭。
“爸爸,”伊麗莎第一次帶著奧利弗走進她家客廳時,她渾身透出成年女性的端莊,對父親說,“我想向您介紹一下甘特先生。”
彭特蘭上校從火爐邊的搖椅上緩緩站起來,合上手中的一把大刀子,又把正削著的蘋果放在爐臺上。巴克斯叔叔正在用刀削一根木棍,這時也抬起頭來慈愛地望了望他。正一如既往修剪著粗指甲的威爾,也停了下來,像個鳥兒似的沖來客點了點頭,眨了眨眼。這家的男人們都喜歡擺弄隨身帶的刀子。
彭特蘭上校緩步朝甘特先生走過去。他的年齡介于五六十歲之間,身材矮胖,面色紅潤,蓄著家長式的胡子,臉上露出這個家族特有的得意神色。
“是W.O.甘特先生吧?”他拖著調子、假裝殷勤地問道。
“是的,”奧利弗回答,“正是。”
“我們聽伊莎說起過你,我想還不如叫你L.E.甘特好呢。”上校邊說邊向他的聽眾們眨了眨眼。
屋子里立刻爆發出一陣哄笑聲,彭特蘭家的人都覺得非常開心。
“哎呀!”伊麗莎大聲叫起來,然后用手捂住了自己的高挺的大鼻子。“爸爸,你這個人哪!你怎么能這樣跟人家開玩笑呢。”
甘特強作笑臉地撇了撇嘴。
“這個老不死的。”他心想。他肯定花了一個星期的時間才想出這么個俏皮話來損我的。
“你以前見過威爾了。”伊麗莎說。
“以前見過,以后也見過啦。”威爾一邊說,一邊眨了眨眼。
等笑聲平靜下來之后,伊麗莎又說:“這位就是人們常說的巴克斯叔叔。”
“正是我,長官,”巴克斯愉快地說,“和傳說中的一樣,甚至更了不起。”
“在外面人們都管他叫巴克阿斯,”威爾邊說邊沖大伙眨了眨眼,“但是我們在家里都把他叫作比哈阿斯。”
“我看,”彭特蘭上校又鄭重地說,“我看你一定擔任過很多次陪審團成員吧?”
“沒有,”奧利弗的臉上露出生硬的微笑,此刻他已決定硬著頭皮接受更為難堪的情況了。接著他又問道,“為什么?”
“因為,”上校又朝周圍的人看了看,“我覺得你追女孩子倒很有一手嘛。”
接著,在哄笑聲中,門開了。從外面又走進來幾個人,他們是:伊麗莎的母親,一位神情憔悴、普通的蘇格蘭女人;吉姆,一位面色紅潤、神情矮胖的年輕人,他長得跟其父幾乎一模一樣,只是缺少那撇胡子;還有撒迪厄斯,一位性情溫順、棕色頭發、棕色眼睛,跟牛一樣健壯的小伙;還有排行最小的格里利,一位只知道傻笑的男孩,他老是發出一些稀奇古怪的嘯叫聲,惹得眾人大笑不已。這個孩子今年11歲,大腦先天發育不足,身體虛弱,患有淋巴性疾病。但是他那雙皮膚白凈、經常濕漉漉的小手卻能拉幾下小提琴,他無師自通,氣度不凡。
這一家人全都圍坐在熱乎乎的小屋里,空氣中散發著蘋果的清香。屋外,大風從山上呼嘯而過,遠處的松樹不停地狂吼著,聽起來遙遠且瘋狂,干枯的樹枝不停地發出撞擊聲。他們坐在那里,不停地削著、剝著、刮著手上的東西,這期間,他們的話題則從粗俗的笑話轉到死亡和喪葬上來:他們絮絮叨叨地談論著人生的命運,談論著新近的葬事,似乎對這個話題非常著迷。正當他們沒完沒了談話的時候,甘特聽著門外山風的鬼哭神嚎,覺得自己陷入了失落和黑暗的墳墓,他的靈魂在黑夜深處不能自拔。因為他明白,自己注定要客死異鄉了,所有人都會如此。但是這些彭特蘭家族的人卻除外,因為他們正得意揚揚、津津有味地談論著別人的死亡。
就像在極地寒夜里垂死的人一樣,他這時又想起了自己年輕歲月中的豐饒牧場:那里有玉米地,李子樹,成熟的谷子。自己怎么會在這個鬼地方呢?唉,失落的靈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