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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天使之夢(12)

一輛運貨的馬車嘩啦嘩啦地穿過廣場的東端,然后經過市政廳的大門。馬車走到下坡地段的時候,拉車的老馬小心謹慎地朝后靠著,正順著東南端一條傾斜的石頭小巷把車子拉到早市上去。這條小巷把甘特的鋪子和市場、監獄分割了開來。街車繼續向東開行,甘特遠遠就瞥見了小路那一頭黑人居住區的景象。這時候,那里的上百戶人家已經是炊煙裊裊了。

街車沿著學院大街朝前疾駛而下。走到常春藤大街黑人區上端剛好同白人區連起來的位置,這時候街車拐了個彎,然后朝北繼續行進。街道一側排列著臟兮兮的石頭灰泥小房子,另一側排列著威嚴的橡樹林,在樹林里寂寞地矗立著一座破舊、廢棄了的灰色建筑。那是鮑門教授創立、現在已經停辦的女子學校。車子再次拐了一個彎,然后來到位于山頂的伍德森大街,停在荒涼的、已被遺棄的“青藤旅館”旁邊。這家旅館從來沒有賺到過錢。

甘特拎著沉甸甸的行包下了車。暫時把包放在路邊,歇了片刻,然后便朝山下走去。這條小道的路面還沒有鋪砌好,他的腳一踩在上面,凍土硬塊紛紛被踩碎、散開。這條路比他想象中的更陡峭、更短一些。只有眼前的樹木顯得高大而神氣。他看見鄧肯穿著襯衫走出門廊,彎下腰把地上的晨報拾了起來。回頭再跟他聊天吧,現在話多得說不完。正如他所料,這個蘇格蘭人家的煙囪里正往外冒著絲絲的炊煙,而自家的房頂上卻什么都沒有。

他走下山坡,輕輕推開自家的鐵門,故意沒有走上前面陽臺的高臺階,而是繞到院子的側門去。院子里的葡萄藤已經干枯了,但卻結實依舊,像粗繩子似的盤繞在房子外面。他悄悄地走進客廳,屋子里散發出一股冰冷的皮革味。壁爐里鋪著一層薄薄的冷灰。他放下行李,經過洗手間來到了廚房。這時候,伊麗莎正穿著他以前的一件外衣,手上戴著一副無指毛線手套,正在爐子前撥弄著一些微弱的爐火。

“喂,我回來了!”甘特說。

“哎呀,怎么搞的!”她叫出聲來——他早知道她會這樣。她看起來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才好。過了片刻,他伸出了手,笨拙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兩個人尷尬地站了一會兒。然后,他拿過煤油桶,在木柴上浸透了煤油。這時候火苗子呼的一聲躥出了爐子。

“天哪,甘特先生,你會把我們都燒死的!”伊麗莎大聲地說道。

甘特沒有搭理她,手里抓起幾根木柴,提起煤油桶,疾步朝客廳走去。

隨著火苗從澆了油的松枝上跳起來,他感到煙火滾滾的煙囪開始顫動、搖晃起來,這樣他才覺得痛快。他帶回寬廣無垠的大漠,巨蛇般的長河,經過淤積并被開采過的大陸金礦,滿載豐富貨物、桅桿高聳、暢游世界的帆船。這艘帆船帶回五湖四海的氣息,黑人釀制的可口甜酒以及蜜糖、柏油、番石榴、香蕉、蜜橘、菠蘿,這一切全都堆積在熱帶船只的貨艙里。就像赤道地區懶洋洋的眾多女人們一樣低賤而豐滿。還有那些州的偉大名字:路易斯安那、得克薩斯、亞利桑那、科羅拉多、加利福尼亞;魔鬼附身的沙漠,了不起的千年的古樹,樹中甚至可以開出通道來讓汽車通過,從山頂傾瀉而下的瀑布,在寂靜中升騰起一片水霧。內湖中心沸騰的水伴著大地有規律地悸動,向天空直沖而上。大峽谷峭壁上的花崗巖石,在歲月的沖刷下,形成了多種多樣的形狀,既非人工又非天然,只是在五彩繽紛的天空下攝人心魄。

伊麗莎仍然處在興奮之中,但是過了一會兒她終于又恢復了說話的能力,于是尾隨甘特走進了客廳。她凍裂的手上戴著手套,搭在一起放在胸前,不停地在講話。

“我昨天晚上還跟史蒂夫說:‘你瞧吧,你爸隨時都會到家的。’我就有這個感覺,但是我不知道這叫什么,”她一邊說著杜撰出來的神奇,一邊把臉朝內轉了過去,“不過想起來也真夠奇怪的,前幾天我在加利特的小店里買東西:香草精、蘇打,還有一磅(1磅約為0.45千克)咖啡,正好碰見了亞里克·卡特。他走過來問我:‘伊麗莎,甘特先生什么時候回來?我可能有活兒要他做哩。’‘怎么啦,亞里克?’我問,‘照我看,別指望他能在4月以前回來。’哎,你有所不知,先生,我剛從店里走出來——我當時肯定在思考別的什么事,因為我記得埃瑪·埃德里奇從身邊走了過去,還跟我打了招呼。等她走過去老遠的時候,我才想起來要答應人家一聲。于是我就扯開嗓門對她喊,‘埃瑪!’——突然我感到有什么東西從我的眼前閃過了——當時的感覺就像你現在站在我面前一樣有把握,我說:‘你知道嗎?甘特先生現在已經動身回家了,他快要到家了。”

我的老天呀!甘特心想,她又來那一套了。

她的記憶就像一條巨大的章魚在一切事件的海底游動著,盲目卻徹底地搜尋每一個海洞、潛流、港灣,聚精會神地關注著做過的每一件事、經歷過的每一種感覺、腦子里閃過的每一個念頭,她專注的模樣不愧是彭特蘭家的一員。他們習慣地認為太陽為他們而閃耀、為他們而落山,雨為他們而降下。物換星移,人類的生存死亡,都以彭特蘭家為核心,以彭特蘭家為模式,以彭特蘭家為最終的目的。

此刻,他一邊往柴火上加上大塊閃亮的煤,一邊自言自語著,腦海里又思索著一篇文章,并且精裁細剪,言語優美。

是的,散發著霉味的棉花雜亂地堆在鐵路貨場的屋檐下;氣味濃郁的南方松林彌散在棕色的光芒里,一排筆直、挺立的無葉樹干打破了這種地平線的單調;一個女人優雅地撩起裙子,露出了白嫩的大腿,然后爬上運河街的馬車(不是法國女人就是克利奧爾人吧?);一只白色的手臂彎起來拉上了百葉窗,法蘭西橄欖色的面孔在窗口閃現。睡在他上鋪的那個佐治亞醫生的夫人走了出去,那深不可測、魚兒豐富的、涌動著懶洋洋藍色浪花的太平洋。還有那條大河,那條無所不在的大黃蛇,正緩慢地朝前移動,把整個美洲大陸都吸干了。他自己的生命就像這條河流,帶著長久豐厚的積淀,不斷地吸收了新的成分,向前推進著。生活不斷為其增添了活力,使它更富有生機。此刻,這個生命帶著這條河流的偉大目標,已經精疲力竭地抵達家庭的港灣里。這里就是他的天堂,干枯有結的藤條繞了房子三圈,肥沃的土地產出了豐碩的果實和芬芳的花卉。房子里面,爐火正猛烈地燃燒著。

“早飯吃什么呢?”他問伊麗莎。

“這個,”她應了一聲,噘著嘴想了一下,“你想不想吃雞蛋?”

“好的,放一些腌肉,再加點豬肉香腸。”他說。

他大步走過餐廳,來到走廊里。

“史蒂夫!本恩!盧克!你們這幫小渾蛋!”他大聲地喊著:“起床了!”

樓上三雙腳幾乎同時踩到了地板上。

“爸爸回來啦!”他們尖聲叫著。

此刻,鄧肯先生正在細心地往剛出爐的面包上抹著牛油,他從窗簾縫里向下面瞅了一眼,看見甘特家的煙囪里冒出了濃濃的炊煙。

“他回來了。”他很高興地說。

與此同時,做油漆生意的塔金頓家也看到了這邊發生的變化,“WO回來了。”

他就這樣回來了——甘特,這個漫游西境,追尋夢想的遠游者回家了。

8

這時候的尤金已經能夠在無邊無際的感官牧場里自由自在地任意馳騁了。他的感覺器官已經發育完全,所以只要觸及任何一樣事物,他都會馬上調動顏色、溫度、氣味、聲音、口感等各種功能。因此在后來的日子里,當他聞到暖融融的蒲公英氣息時,就會回想起春天長滿綠草的河岸,某一天,某個地方,嫩葉發出的沙沙聲,翻書的嘩嘩聲,蜜橘的異國氣味,咬一大口蘋果時感受到的冬日滋味。或者,每次拿起《格列佛游記》的時候就會想起3月里刮風的某一天。在乍暖還寒的時候,大地化凍的滴水和土地的臭味,以及爐火炙烤皮膚的那份感覺。

他第一次掙脫家庭樊籠的企圖已經獲得了勝利——他還不足6歲,但由于他固執己見,終于可以上學去了。其實,伊麗莎并不想讓他去,但是他唯一的好伙伴、比他大一歲的邁克斯·艾薩克要去上學了,所以他暗自擔心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會很孤單。她不同意他的要求:不知什么原因,她覺得學校會使那根維系母子情感的紐帶慢慢地松開直至散開。可是,9月的某一天早晨,當她看見他狡猾地溜出大門,拼命地跑到街角,并同等候在那里的小伙伴會合時,她卻沒有拉他回來。她緊繃的心弦一下子斷了,她想起他一邊奔跑一邊回首張望的模樣,眼淚滾滾而出。她倒不是為自己哭泣,而是為了兒子:就在他剛剛出生的那一刻,她從他那雙黑色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種永遠都擺脫不掉的陰云。她的心里明白,那是兩眼深不可測、遙遠的孤獨之井。她知道,自己黑暗的腹腔里孕育了一個陌生人。他這一生是一個無家可歸的魂靈,永遠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世界。啊,失落的人。

哥哥姐姐們都忙著應付各自成長過程中遇到的煩惱,根本沒有時間照顧他。他比最小的哥哥盧克還小六歲。但是他們卻不時地捉弄他、欺負他。當他被刺激和奚落得忍無可忍時,便會尖聲地大叫起來,而這時候他們反倒更加開心、更加興奮。而他卻好像在睡夢里受到了辱罵,會怒不可遏地拿起一把切菜刀去追趕他們,或者使勁地往墻上撞自己的腦袋。

他們都覺得他特別“古怪”——別的孩子們都有一種從眾心理,而且得意揚揚地教訓他聽話。每次當人們發現他們的惡作劇時,他們都會辯解說自己想把他調教成真正的男子漢。但是他對本恩卻有著特別深厚的情感,因為本恩有時候會輕手輕腳地在屋子里走動,小小年紀就會愁容滿面地望著你,言語十分粗暴,想要把內心的秘密掩蓋起來。本恩也是一位陌生人,正是某種深層的默契將他和最小的弟弟拉在一起。他賣報賺了錢總會給尤金買禮物或者帶他到外面玩。當然,他也會板著臉教訓他,有時候甚至還會打他,但是在別人面前他總會護著他。

甘特看著他這個小兒子面容沉思地湊在爐火前看圖畫書,一看就是幾個小時,于是下結論認為這個孩子酷愛讀書。與此同時,在他的意識里有了一個念頭,他想讓他去做律師,然后進入政界,看著他當選州長、當上參議員,甚至當上總統。所以他一遍又一遍地給兒子講述那些農村孩子怎樣變成偉大人物的傳奇故事,說他們之所以成為偉人就是因為他們都來自農村,都是窮人家的孩子,都是一些吃苦耐勞的孩子。但是伊麗莎卻認為他將來一定會成為有文化的人,會成為學者、教授。而她堅信,這樣一個書呆子完全是由她精心設計、一手栽培起來的。而她的這個想法把甘特氣得發瘋。

“我懷他的那個夏天,一有空就會拿起書讀的。”她說,接著她的臉上會露出自豪而又神秘的微笑來。甘特一看就知道她又要夸她的娘家了:“我告訴你,人才一般就出在第三代上。”

“去你的第三代吧,簡直胡說八道!”甘特氣得直冒火。

“你聽著,我跟你說話哪,”她鄭重其事地翹起食指,繼續說起來,“別人都說他的外祖父原本可以成為很不錯的學者的,要不是……”

“我的天,饒了我吧!”甘特突然站起身,在屋里來回踱起步來,同時譏諷地笑著說,“我早該知道會是這樣的!”他怒氣沖天地叫喊著,一邊用舌頭舔著大拇指。“一講到功勞就沒有我的份兒,其實才沒有你什么事呢,你到死還不承認。算了吧,你給我聽著,你那個沒有出息的老爹一輩子都沒有吃過什么苦,你還有什么臉瞎吹呢。”

“哎呀,我要是你干脆低頭認輸算了。”伊麗莎的嘴唇快速地抖動著。

“天啊,”甘特大叫一聲,開始在屋子里暴跳如雷,又擺出他慣常不講理的姿態來,“天啊!多么可笑啊,真是太滑稽了!鬼都不愿意跟這種女人計較!”他狂暴地大聲喊起來。接著又開始在屋子里踱起步來,而且還無可奈何地苦笑著。

就在這樣的氛圍里,尤金把自己封閉在靈魂的深處。每天只知道坐在爐子前面認真地讀書,就像旅店里陌生的房客一樣。他生活的大門把他關在門背后,不讓別人知道,他把自己封閉在一個虛幻縹緲的世界中。他的整個靈魂徜徉在想象的洪流中,他在書架之間仔細地搜尋,尋找圖片,尋找寶藏。比如《斯坦利在非洲》一書就彌漫著非洲森林的神秘氣息。其中有人與獸生死相搏、空中矛槍翻飛的場面。此外還有巨蛇出沒的森林,有茅棚錯落的村落,還有黃金和象牙。還有斯托達德的《演講集》,書中一頁一頁光滑而沉重的紙張上印著歐亞兩洲的美麗景色。《奇觀大全》一書展現了當代各種神奇事物的美妙圖畫,桑托斯·杜蒙乘氣球旅行、從壺中倒出的液態氣、一盎司的鐳可以將全世界所有的海軍拋到空中兩英尺高(根據威廉·克魯克斯)、埃菲爾鐵塔的建造、紐約的熨斗大廈、操縱桿傳動汽車、潛水艇。舊金山大地震之后出版了一本書,專門講述這場地震的真實情況。淺綠色的封面上印著倒塌的大廈、搖搖欲墜的尖頂、高層大樓倒塌在燃燒的廢墟里。還有一本書的名字叫作《罪惡宮殿》,或者叫作《現世的罪惡》,據說是一位篤信宗教的百萬富翁寫成的。他把賺來的錢全都用于揭露玷污完美無缺外衣的污穢之事上。書中有許多引人入勝的圖片,作者本人頭戴一頂絲綢禮帽,大步走在兩邊都是罪惡宮殿的街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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