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使之夢(11)
- 天使,望故鄉(xiāng)(全集)
- (美)托馬斯·沃爾夫
- 4964字
- 2017-09-14 10:58:52
那么,故土在這位遠游歸來的浪子眼里到底是怎樣一派景象呢?晨光從灰暗中爬了出來,同布滿巖石的河水融為一體,火車頭向天空里噴出一團團的煙霧,就像人們在寒冷的天氣里呼吸一樣。群山巍然,近在眼前,卻要比他想象的距離更近。小城阿爾特蒙在群山之中就像一個荒涼、灰暗的小點。他小心地在臟兮兮的玩具城下了車,覺得一切都非常矮小,近在身邊,感覺自己就像剛剛從《格列佛游記》的大人國回來一樣。他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因此小心翼翼、沉重地坐進熱烘烘的街車里,痛苦地望著皮斯加旅館的廣告牌、迪坡街上用磚石和木板建成的簡易貨棧、佛羅倫斯旅館(供鐵路工人住的)的薄板墻銹跡斑斑,里面不時傳出嘰嘰喳喳、打情罵俏的聲音。
真小,真小,真小,他在心里暗暗想著。我簡直不敢相信。連這里的山也這么小。我很快就要60歲了。
他面頰蠟黃,雙腿瘦削,戰(zhàn)戰(zhàn)兢兢,就像一只喪家犬似的膽怯的坐在車里。他沒精打采地垂著頭,眼睛盯著自己坐的藤椅。這時候,街車嘎的一聲拐進了編組站,然后又停了下來。街車的司機脖子上掛滿了灰塵,這時候推開駕駛門走了過來。他的手里拿著發(fā)動車子的手柄。他關上車門,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坐了下來。
“這一段日子你上哪兒去了,甘特先生?”
“加利福尼亞。”甘特回答。
“怪不得一直沒再見過你。”司機說。
空氣中散發(fā)著暖烘烘的電流和燒熱的鋼鐵味道。
死了才兩個月,死了才兩個月啊!唉,上帝啊!竟會如此。上帝保佑,這個鬼天氣,這個可怕、討厭的、該死的天氣。死了,死了!是不是太晚了?一塊有生命力的地方、一塊鮮花盛開的地方。這綠色的大海多么清澈。這里有形形色色的人。桑塔·卡塔林娜。東部的人都往西部跑,我怎么竟然跑到這里來了?走吧,走吧,就這么一直走下去,我知不知道這將是去哪里呢?巴爾的摩,雪梨,——老天啊,為了什么?小船的底部是用玻璃做的,這樣你可以看清楚船底的情況。她把裙子掀起來走過人行道,現(xiàn)在到哪兒了?一對可愛的美人兒。
“你不在家的時候吉姆·鮑爾斯好像死了。”司機說。
“什么!”甘特大聲叫了起來。“老天保佑!”他低下頭,悲哀地小聲咕噥著。接著他又問:“他是怎么死的?”
“肺炎,”司機說,“他生病剛四天就死了。”
“唉,他長得人高馬大的,正是年輕力壯的時候,”甘特說,“我臨走前一天還跟他說過話呢。”他撒了句謊,但話說出口以后就只能說服自己信以為真了。“他看起來就像一輩子都不會生病似的。”
“星期五晚上,他下班回家時著了涼,星期二就沒了。”司機說。
街車軌道上傳來了嗡嗡的聲音。他戴著手套,用手指在結冰的窗戶上抹掉了一小塊冰屑,然后蒙眬地朝外面紅色的站臺張望著。這時候,他看見另一輛街車突然轉過彎道,尖聲地鳴叫著快速駛進了站臺。
“沒什么好說的,先生,”司機邊說邊拉開了駕駛室的門,“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輪到誰。今天還在這里好好的,沒準兒明天就會完蛋。有時候說不準先逮個大個子呢。”
他反手把背后的門給帶上了,然后把引擎掛到了三擋的位置,車子馬上就像上足了發(fā)條的玩具,快速地開走了。
正當年啊,甘特心想,我自己有朝一日也會這樣去的。決不會的,這種事情只能輪到別人的頭上。我的母親都快86歲了,奧古斯塔寫信說她的飯量還很大;應該給她寄20塊錢去。現(xiàn)在他的尸體已經(jīng)入土為安,凍成一整塊了。可以保持到來年春天。接著天就要下雨、身體就會腐爛,而且還會繼續(xù)下雨。這個活兒被誰接去了呢?是布魯克,還是索爾·辜葛爾?他們開始從我的嘴里搶面包了。這不是想逼死我這個外地人嗎?佐治亞大理石,砂巖基座,40塊錢。
良友撒手不復還,
至親音容今已逝,
信念、記憶捉弄人,
他身雖死卻永生。
一個字母四分錢,蒼天在上,花那么大的工夫做那份活兒,也真是太少了。我的字雕刻得最好。我原本可以當作家的,而且也喜歡畫畫。這些應該都是我的活!要是有什么不測,他肯定會告訴我的。那么我就不會出這趟遠門了。我的腰部以上沒什么問題,要是有什么麻煩肯定就是下面了。爛掉了,五臟六腑都是威士忌喝出來的窟窿。卡迪亞醫(yī)生那兒有張癌癥病人的圖片,不過一個大夫的話不足為信,需有幾個醫(yī)生意見統(tǒng)一后才能算數(shù)。他們要是意見不一致,這就是犯法。可是,倒霉的事一旦攤到我的頭上,那肯定就會在外面。在侵害身體之前就要趁早把它們給摘除掉,還不照樣活得好好的。海特老頭肚里長了個腫瘤,挖出來裝滿了一大杯子。邁奎爾——那個該死的屠夫,簡直像宰牛一樣。但是他倒有幾下子,這里割一塊,然后在那里再縫上幾針。他用一根脛骨給“玉米人”做了個鼻子呢。做得真是無懈可擊,根本看不出來。應該可以辦得到的。他操起刀來游刃有余,然后再包扎好。你只管在那里等著就行了。這就是邁奎爾專門干的活兒——他手粗腳笨,但做起來速度很快。有朝一日等我翹了辮子,他們也會那么干的。就是這么回事,誰也不明白——但可能會置人于死地。公牛太大了,可是眼看春天就要來了。人總會要死的,塊頭都不夠大。她那個糊涂鬼。牛奶桶都裝滿了。朱庇特和某某女士。
可是朝西望過去,他一眼就看見了皮斯加山及其他西部山脈。那兒的地勢更加開闊。群山向著太陽直爬上去。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遼闊的景色,云蒸霞蔚。一個旋扭曲折的世界通向另一個廣闊的世界,群山與平原相接,一直通向西部。西部代表了欲望,東部代表了家鄉(xiāng)。向東邊望去,一英里之外就是連綿起伏的山巒,將小城擁進自己的懷抱中。鳥瞰那里,一切盡在夕陽之下。皮斯加大街富人區(qū)那一帶,一股濃濃的炊煙從法官巴克·西維爾家灰白的木板房頂上筆直地升了起來。在山底下面的峽谷里,黑人居住的簡陋破屋里升起縷縷稀薄的輕煙。早飯有:煎牛腦、雞蛋、五花咸肉薄片。醒醒吧,醒醒吧,醒醒吧,你們這幫山里的懶人。她還在睡覺呢,正裹著三床破爛的被子;屋子里又悶又冷。布滿裂痕的雙手涂著厚厚的甘油。塞著橡膠頭的瓶子、發(fā)卡、線頭等。這個時候誰都進不去了。真丟臉。
街車在路口停了一下,接著向東轉了個彎,然后沿著皮斯加大街繼續(xù)向城中心駛去。這時一個編號為七號的報童,剛好在青藤街道的路口送完了報紙。他靈巧地把剛剛印好的報紙折疊起來,再壓扁,然后使勁朝30步開外的西爾德家門廊扔過去。報紙砸在門板上,然后啪的一聲掉到地上。他疲倦地喘了一口氣,然后朝20世紀走去。現(xiàn)在他的身上沒了重負,他開始滿懷感激之情,但是走路的時候右側的肩膀仍然習慣地傾斜著。
這個孩子大概有14歲吧,甘特心里想。時間應該是1864年的春天。地點位于哈里斯堡的騾場。每月工錢有30元,包吃包住。人汗比騾子的氣味還要難聞。我睡在第三層床上。基爾睡在第二層。把你他媽的臭腳丫子從我的嘴邊挪開,這腳比騾蹄子還要大。那家伙要是踩你一下,肯定會比騾蹄子踩了還要受用,這個雜種。基爾說。于是兩人干了一架。是媽媽叫我們出來的,她說我們已經(jīng)老大不小的了,應該做點活了。從小就出生在文明世界的中心,怎么跑到這里來了?距葛底斯堡只有12英里。他們從南方來到這里,頭上那頂煙囪管狀的帽子還是偷來的。他們沒有穿鞋子。孩子,給我口水喝吧。這個人就是菲茨修·李。三天以后,我們就打了勝仗。魔鬼坑、墳墓嶺。一堆堆斷胳膊斷腿,惡臭熏天。有些是用肉鋸子鋸下來的。那塊土地現(xiàn)在是不是更加肥沃了?那些大谷倉簡直比房子還要大。所有人的飯量都大得不得了。我把牛藏在低矮的樹叢里。貝爾·鮑伊德,那個漂亮的叛軍間諜,被判槍斃四回。而當她和別人跳舞的時候,她把對方口袋里的文件給偷走了。看來她不是個正經(jīng)的女人。
燒豬腸和松脆的熱面包。一定要弄點來吃。要么來個整豬,否則就什么都不要。平生一直是個有責任心的家庭供養(yǎng)者,而很少替自己操過心。
街車還在向上攀升著,登上通天大道那些滿是灰塵、褐色的板房。
美國的瑞士,天堂里的樂土。耶穌上帝!鮑曼老頭說他總有一天會變富的。他的房子一直蓋到了帕莎德那。快點吧,現(xiàn)在太晚了。那個家伙對她有了愛慕之心。沒什么大不了的。太老了。他還想讓她搬到那里去呢,沒有哪個傻瓜——會喜歡魚的白肚子的。找眼泉水洗凈身子。洗得跟嬰兒一樣。那天晚上在新奧爾良,吉姆·考伯特打敗了約翰.L.莎利文。那個家伙曾經(jīng)試圖搶劫我。他想搶我的衣服和手表。我穿著睡衣在運河大街上一口氣跑了五個街區(qū)。凌晨兩點的時候。東西扔了一大堆,手表在最上面。在我的房子里打架。那個小城到處都有騙子和扒手,全都是沖著拳擊大賽來的。這些都是事后講故事的好材料。半個小時以后才來了一個警察。他們走了出來,請我進去。法國女人、克里奧爾人。汽艇賽。船長,他們都趕上來啦。我不肯認輸?shù)摹2窕馃炅恕S秒缛夂昧耍院赖卣f。接著產(chǎn)生了一聲巨大的爆炸。他在她第三次沉下去的時候抓住了她,然后向岸邊游去。那些人趴在窗前撲著粉,沖你咂著嘴。要是為了老人,也許會好些吧。那里的生意誰做了?把他們都埋在地面上吧。如果埋在地下,那里兩英尺的地方就是水,他們肯定會腐爛的。為什么不呢?意大利,卡拉拉,還有羅馬。不過布魯特斯是個了——不——起的人。克里奧爾到底是什么人?法國和西班牙。那個女人有沒有黑人血統(tǒng)?問問卡迪亞醫(yī)生去?
街車在車棚里稍停了一會兒,看到還有幾輛同伴停在那兒,接著便很不情愿地開動起來。它經(jīng)過洋溢著勃勃生機的水電公司,跌跌撞撞地駛向掛著灰色冰柱子的赫登大街。然后緩緩地向山上的終點爬去,開到那座寂靜的廣場附近。
啊,老天爺呀,我記得非常清楚,那時候我剛到這里只有三天,那個老頭就愿意以1000塊錢的價格把整塊土地賣給我。要不是……,我差點就變成百萬富翁了。
街車從特斯契基旅館門前經(jīng)過,再爬過80多碼(1碼約為0.91米)的路就到了廣場。在旅館入口的兩側擺放著兩排圓滾滾、滑溜溜的舊皮沙發(fā)。在沙發(fā)之間擺著許多擦得亮晶晶的銅制痰盂。沙發(fā)的背后是厚厚的平板玻璃門面,難看的樣子一直伸到了人行道邊上,顯得零亂而難看。
好幾個大胖子重重地陷在皮沙發(fā)上,就像玻璃缸里的魚兒一樣。其中有一個人的嘴巴上還叼著濕濕的雪茄,眼睛死死地瞅著所有的女人。不能回想得太遠,都是占便宜的事。
一個睡眼惺忪的黑人侍者手拿一塊灰色的抹布,撣了撣皮沙發(fā)。屋子里面,新添了柴的爐子正噼噼啪啪閃動著火苗,爐火前值夜班的人正四肢伸展地躺在大沙發(fā)鼓起的肚子上。
街車開到了廣場上,搖搖晃晃地跨越南北相交的線路,在廣場的北端停了下來,車頭朝向東面。甘特在車子的窗戶上擦去了一小塊冰霜,然后朝外面張望著。在這灰色寒冷的早晨,廣場好像縮小了許多,此刻把他包裹在中間。他忽然覺得廣場既狹小又簡陋、呆板。在這個不斷沸騰、不斷發(fā)展、不斷變化的世界里,它只是一個固定的小黑點而已。他感到既難受又害怕,心里頓時涼了一大截,有說不出的難過。因為他生活的中心一下子縮得這么小。他覺得毫無疑問,如果他把兩只手伸出去,就一定會觸及那些破破爛爛、排列在廣場周圍的三四層磚石房子。
現(xiàn)在,他終于又可以停靠大地了。他兩個月里所積累的景象和行動忽然又像潮水一般浮現(xiàn)了出來——所有的吃喝、一舉一動。那無邊無際的土地、廣袤的森林、田野、山川、平原、沙漠、高山峻嶺,海岸線如同潮水一般在他眼前掠過。記憶中浮現(xiàn)出每個車站的掠影,他又想起了美味的什錦羹、牡蠣、大塊的舊金山魚排、勾起了他無限生活熱情的熱帶水果、繁衍不絕的海洋生命。只有在這兒,在這個似真似假的現(xiàn)實中,在這個他生活了20個春秋、極不自然的環(huán)境里,生命好像不再運動、不再變幻、失去了色彩。
廣場就像夢境一般具有可怕的真實感。在遠處的東南角上他看見了自己的小店鋪。在磚墻靠近屋頂?shù)牡胤剑冒灼釋懗傻拇T大名字看起來已經(jīng)有些斑斑駁駁了:W.O.甘特——大理石、墓碑、墓地用品。當人們看見自己的名字在魔鬼登記冊上沖自己眨著眼的時候,就像做夢身處地獄一樣。當他前來參加別人的葬禮,發(fā)現(xiàn)棺材里躺的竟然是他自己,又像擠在人堆里看絞刑,卻發(fā)現(xiàn)臺上的罪犯就是自己,這就如同夢見了死亡。
一個在“莊園旅館”里做事的黑人睡眼惺忪地爬上車子,一屁股坐在后排專為黑人預留的位子上。接著他翕動的嘴唇里發(fā)出了輕微的鼾聲。
在廣場的東頭,大個子比爾·邁斯勒半敞著背心,挺著綁得緊緊的大肚皮,悠閑地從市政廳臺階上走了下來,沿著凍得堅硬的街道,拖著腳呱嗒呱嗒地走著。噴水池的周圍結了厚厚的一層冰,閃亮的噴泉水只有平時的四分之一高度。
街車一輛接一輛嗡嗡地朝這個中心位置匯集而來;司機們跺著腳聚在一起聊著天;一切都充滿了生活的意味。市政廳旁邊的消防員們正躺在車上睡大覺:從上了閂的大門背后,傳來了馬蹄咚咚敲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