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我把那篇文章交給村小老師章明玉時,他笑了。
“我們下個星期才開始學習作文”,他說,“題目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你的文章沒有標題,這就是現成的標題。”章老師微笑的臉向我挨近,他口中吐出濃烈的大蒜味和肚腑中溫熱的內臟的氣息,而我不敢把臉避開。從小我就討厭一個男人對另一個男人做出親昵的舉動。
“阿來”,章老師說,“告訴我,你們家發生了啥子事情?”
“沒有啥子事情。”
老師是四川人,我也用四川話回答他。
“肯定有啥子事情,肯定,不然你阿爸不會教你寫這樣的文章。”他的一只手放到了我肩上。
“不是他教我的。”
章老師突然嘿嘿地笑了。
“是”,我被這笑聲嚇住了,“是他教我的。”
他滿意地直起身來,仰身倚在那把永遠在吱吱嘎嘎呻吟的粗笨的木椅上面:“現在,把啥子事情都全部講給我聽。”
我就把全部事情都講給他聽了。
聽完了,他摸出一塊錢,說:“到代銷店給我打碗酒來。”
我拎了空酒壺在村子中飛跑。舅舅正在村中廣場上來回閑逛,見我慌慌張張地飛奔而來,以為我帶來了什么不祥的消息。他的嘴慢慢張大了,看著我飛奔而過,一軟腿坐在了廣場上那根光潔的木頭上面。這時父親見我遲遲不歸家,也來到了廣場上。他和舅舅并肩在木頭上坐下,并肩眺望越來越瑰麗的晚霞,看山溝里的陰影漸漸變藍。我打酒回來,經過他們旁邊,他們又一起看我替老師拎著那只小壺。壺沒有裝滿,酒在其中晃蕩,發出悅耳的聲響,像波浪般的聲響,像藍色山巒下蜿蜒的瑪崗覺卡河流淌的聲響。他們坐著看我,眼里流出了慈祥與親切。父親抬眼對舅舅笑笑,舅舅卻因為和他坐得太近而感到有些尷尬,他把屁股挪開一些,然后回報父親以無言的笑意。
這是父親和舅舅在公眾場合第一次如此親近地坐在一起。
村里人都十分熟悉父親和舅舅那些有趣的往事。
真是太有趣了。嚴格講來,我們民族語言的詞匯中形容詞的數量不很多,豐富的是副詞,加在數量有限的形容詞前表示情感的變化,這令主要依靠形容詞顯示表現力的漢語難于翻譯。所以。他們的話翻譯過來就是:“嘖嘖,真是太有趣了。”
我把酒交給章老師,從窗口上向他們張望。
章老師說:“現在,全色爾古村每家都有一個人在像你一樣看他們兩個嘛。我要讓好多人都看到阿來這第一篇文章。你回家吧,就這樣告訴你阿爸。”
回家時,母親給我端來食品,說父親到廣場上找我去了。
我說他和舅舅在一起。
母親笑了。說舅舅是好人,父親其實是更好的人,要是他一切遂心的話。母親的笑變成了哭,她對我說:“你要忘掉我詛咒你父親的那些言語。”
我答應了。
其實,平時我對母親那些詛咒并不在意,而她一提醒,我倒把那些咒語在心中溫習了一遍。譬如說父親像一塊被狗啃過了埋在地下多年仍然不肯冷卻的骨頭,是被雷霆擊焦了額頭的狼,而這狼必定受到饑餓的驅使而四處狺狺地奔走。就是母親這些咒語,無形中在我心目中樹立起了父親的理想形象。一個倔強的男人形象。在這里,母親的咒語產生了魔力。父親壯年時,保持了這種形象,使我對他敬而遠之。老年時,父親垮了,我的輕視之感又使我難以和他親近。母親的咒語決定了我和父親關系的格局。舅舅和父親回家來了。舅舅說公安局的人明天就要來了,“阿來替我去放羊子,我等他們”。
父親說阿來必須上學。
“他們肯定要來抓我。”
“那詩是我寫的,你一個臭小和尚寫得出那么漂亮的詩文?”父親說。臉上又現出若巴家族傳統的傲慢神情。他說:“你們當媽媽當舅舅的都要記住,阿來必須上學,要是太窮有人要買你們的眼睛你們就賣你們的眼睛。至于阿來的弟弟,要具有其他的本事。”
第二天一清早,舅舅的羊群就四散在山坡上了。
父親打開箱子,取出壓在箱底的那套破爛的但比色爾古村里任何東西都潔凈的舊軍服穿上,還仔細地洗了臉。
父親坐下來,安然地享用早茶。母親的舉止更為恭謹,更為小心翼翼。早餐出奇地奢華。糌粑上撒了奶渣,奶渣上有新撇下的湛黃奶油。茶里摻了奶,并散發出生姜片的香味。還有厚厚的麥面饃、牛肉干。
吃完了,父親從衣兜里掏出一枚軍功章交給母親,另一只手搭在我頭上。他的眼里流露出難得的溫情:“這個交給阿來,叫他記住他的父親。”
母親雙手接過緞帶已褪色的黃色勛章。
父親笑了,說:“我還記得起你的樣子,我從部隊上回來那會兒你的樣子。”
我看到母親不是低下頭,而是仰起臉來,輕輕合上了雙眼,仿佛這樣一來也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看到自己年輕時和那個自信英武的軍人,那個頭人后代相愛的情景。我第一次發現母親有那么修長的漂亮睫毛。母親原來十分漂亮這一事實令我驚異,就像父親單薄瘦小的身軀卻總是那么精悍倔強一樣使我感到難以理解,因為按照舅舅斯丹巴的人生信條,我們除了活下去的愿望以外,不會再擁有其他美好的東西。
“我曉得你不想再在這地方過了,這里有這么多熟悉你家世的人,你走吧。有一個誰也不認識你的地方在等你。以后我叫你兒子來找你。”母親睜開眼,平靜地說。
“我會寫信來的。”
“阿來會給你寫信的。他是你的兒子。”
“你可以改嫁。”
母親淡然地說:“我也想了,要是那人對我們的娃娃好的話。”
父親嘆息了。
隨后他說:“不好也不要緊。我的娃娃要不怕人家對他不好。”
我看著父母平靜地交談,看到父親在家里頭一次獨自享用了這么多東西,臉上全無愧怍之色。不包括肉和奶油,他起碼吃掉了整整一天的食品。肉和油是過節才有的。吃完了,也談完了。他響亮地嘖著嘴,然后吩咐母親:“牙簽。”
我想我是看到我未曾謀面的爺爺的形象了。
母親到門角的掃把上折下一小截細枝遞到父親手上。父親仔細地剔了牙。父親有剔牙的習慣。所以他張口說話時沒有村里男人們口中那種臭烘烘的氣息。
父親身上的潔凈癖性總是給人一種乖張而又古怪的感覺。
直到正午,父親都穿著一身潔凈的舊軍服,坐在村中廣場上那根老木頭上。腳邊是最后一條沒被裁制成我的褲子的舊軍被,一條軍被結結實實方方正正地捆扎好了。
九
章明玉老師已抄好了我的作文《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張貼到學校的墻上。父親過去把那張墨汁淋漓的大紙揭下來,在太陽下晾干,疊好,收進他小小的被蓋卷里。父親背起了被蓋卷,準備自己去投案時,工作組到了。
父親背起背包,一身沒有領章的舊軍服,那情景并不像是生活失敗要逃遁他鄉,卻像是在外功成歸來一樣。就在村中這個小小的、同時又顯得空曠凄涼的廣場上,我們村里的全體村民,也包括父親在內,都曾目睹過村里的年輕人當兵復員回來,他們都是一身這樣的裝束,神氣活現。不多久,這些退伍軍人給安置了工作,又以同樣的裝束離開村子,比如貧協主席長手保侖的兒子王成。王成是他在部隊上自己改的名字。這次他作為公安方面的成員和工作組一道回來了。
“聽說,”他輕描淡寫地說,“這里出了一點事情,我們來過問一下。”
他們的到來幾乎吸引了全村子的人。
廣場上幾乎有了一種節日的氣氛,要是人們不因為期待一件突然的事情產生一個明確的結果而顯得過于拘謹的話。
我還記住了,工作組所有人都穿著舊軍服。
那時候的軍服,尤其是舊軍服已是政治地位的象征。
父親那身50年代的斜紋卡其軍服引起了全體工作組成員的興趣。他們的眼神是驚奇的、憐憫的,更像是想自己享有那舊軍服。舅舅下山來了。他的臉色憤怒而又慷慨。他撥拉開人叢,也把張著肥厚嘴唇想對他說點什么的姨父撥拉開去,可他只在那根老木頭前看到了我。
“他們帶他進去了。”我說。
“是啊,他們把雍宗帶進章老師的房子了。”
有少數幾個人同聲說道。
現在,一堵人墻靜靜地面對著廣場對面的小學校。
小學校兩頭是教室,正中是老師的住房。每每來了工作組,議事都喜歡占用老師的房子,因為那里面有辦公桌、椅子、水瓶,以及漢式的玻璃窗戶,而且公家的人就是喜歡公家的房子。
人墻前面站著我和舅舅。
我們一點聽不到屋里的聲音。
人們無聲無息地看到舅舅做出一副十分猙獰的樣子走向那間房子。
頭上一片晴朗無云的高遠藍天。
輕風徐徐,送來被烈日蒸烤出來的濃重的泥土的香氣,又稠又腥的泥土香氣。
十
現在,那個廣場已經完全荒蕪了。
鑒于色爾古村特別貧困的狀況,政府有計劃地安排了一部分住房遷移,順河而下三百余里,到地形地貌幾乎和這里相同的新地區重新開墾。那是解放前被一場瘟疫毀滅的村莊遺址。離開的大多是些在此地沒有多少根基的外來戶。1976年以后,留下的住房隨著生活狀況的改變,新房都建到瑪崗覺卡口子上的大河邊上去了。在那里平坦的臺地上開辟了新的耕地。大多數人家都有了汽車、拖拉機從事長途或短途運輸。
木頭、牛皮、羊毛以及各種藥材都是大宗可供運輸的貨源。新色爾古村的房子大都高大氣派,但不像老色爾古村那樣緊湊。三十來戶人家的房子散布在大河兩岸,保持著明顯的距離。這種距離成為村里家族與家族、家族內部彼此隔膜猜疑的物質表象。
母親說,老色爾古村那么多破敗的房子,原來因為人畜活動而踩得板結堅硬的土地長起了那么深的荒草:肥胖的蕁麻,又壯又高的牛蒡,白天經過那里都有一種會遇到鬼魂的恐懼。
說到這些,母親有一種解脫了夢魘的感覺。
我們家遷出的時間比較晚。
遷出來后,母親說:“你阿爸的脾氣也隨和多了。”
我和母親在家門前交談時,遠處的地邊上,移動著父親瘦小的身影,他在修補柵欄。
我說我想去老色爾古村看看。
母親說:“不,去幫你阿爸干點活路吧。他還是那樣不曉得休息。以前窮,現在好了,你弟弟一趟汽車就能掙幾百元錢,可他還是不肯休息。”
那天剩下的時間我一直幫父親干活。
父親還是那樣沉默寡言,但他內心的陰郁較過去要舒緩多了。我還能修補籬柵,外表看去依然那么熟練。我盡量克制著我的笨拙,我掩飾得很好。父親站在旁邊端詳著我,我感到他的眼光十分古老,里面包含著成千上百個年頭,好多代祖先的目光,這些目光一齊注視自己的后代勤劬地修補自家地邊上的柵欄。
我的修補工作是把上年扦插的柳條中未發芽的那些拔出來,然后插進新砍的柳條,希望它們能在疏松的森林黑土上,在春風中發芽抽條。父親雍宗把一根又一根的柳條遞到我手上。這樣簡單的勞作使我身上,以及內心深處都升騰起一股熱力。我還感到,有一些渺遠沉重的東西通過這種方式傳遞到了我的手中。
后來,年老的父親對成年的兒子說:“累了,休憩一陣再干吧。”
我躺下來,靜聽著正在返青的草地上一片嫩草破土的聲音。仰躺著,我能看到背后平緩的山坡、樺樹潔白修長的樹干和黑色的虬曲枝條,再后面是藍天和輕淡的云彩。
還是父親打破了沉默。
“你兒子長得很乖。”
“他是你孫子。”
“我喜歡他,你要帶他回家來。”
“等他斷了奶。”
“再生一個吧。”
“已經辦了獨生證了。”
“你能肯定他能有出息嗎?”
“我要盡力。”
“我相信你會盡力的。我們家的人都是這樣。”“你弟弟從外面帶回來一部錄像,錄制的是美國一家人的事情。你寫東西,能寫寫我們一家人嗎?”
“我會試試的。”
轉過頭來,我看見父親激動起來了,臉上有生氣,眼里有了光彩:“我會給你講清楚一些事情的。”
“你和舅舅怎么回事?”
“沒什么事。反正你母親那家人我都看不順眼。
“你猜猜你舅舅最近干了件什么事情?他要把你妹妹說給她表哥!我倒不在乎是近親。反正你媽和他姐姐不是同一個父親。可他們一家人就守著那點地過日子,你姨父還是偷東摸西。那次他到廟子上去看你舅舅,就偷了一副馬籠頭,給人家逮住了。”父親笑了,他說,“你想想,現在馬籠頭有什么用?誰家沒有一兩部帶輪子的東西?你妹妹可不能嫁到那樣的人家。”
父親那天說了我這輩子聽他說的最多的話。這使我心頭升起一種十分溫柔的凄楚感情。父親已經老了。
父親說他知道我的心情。他說我們兄弟能夠養活他和母親,等他們老了以后。他說前年有縣上的干部來過,說要替他落實政策。一打聽,落實以后每月給他發放十元錢的補貼。他說:“你們的錢來得真是時候哇。去你們媽的!”父親又說:“以后我老了,不能動了,阿來你就每月給我那十塊錢。”
“我不是要錢,你懂那意思嗎?”
“我懂,父親。”
說到這至關動人的地方,父親又暴露出他乖戾的壞脾氣。他的眼中又暴出陰冷的綠色火苗。
“她懂嗎?你城里的老婆。”
于是,我又想起老色爾古村廣場上那根已經腐朽了的老木頭。
我又躺倒在地上,從背后端詳我的生身父親。這個不可過于親近的古怪老頭。他頭發已經花白了,脊梁依然挺直,衣領上有一圈淺淺的汗垢。我想象著要是沒有共產黨沒有解放,他當上頭人會像我們的哪一個先人。
他們曾以各種不同的方式統治過老色爾古村,那個已經完全頹敗的村莊。他若不是慷慨仗義,便一定剛愎殘暴。
依我的經驗,身板瘦小的人,永遠精力旺盛、性格頑強,一旦有權在手,就容易走上兩個極端。
然后是我。
當然我不會由我這個曾經美麗而今依然十分善良的母親生養。那么,我那出自名門望族的母親又該是什么樣子?而現在,我卻感到自己身下沃土的熱力和春天里才有的那份松軟。封凍的土地解凍的過程就是土壤疏松膨脹的過程。越過父親單薄堅實的肩膀,可以望見家里的寨樓里升起了淡淡的炊煙。我知道了,父親對延續家族傳統有自己的理解,而他無可奈何的深沉悲哀是我無法參與的。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那個曾經輝煌一時的家族與我毫無關系。我是這種黑土地和分布著這種土壤的更為廣大的地區孕育出來的另一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