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我將很難忘記,也很難描寫父親描述那件事情時的面部表情。他吐字清晰,語意連貫,但他臉上的幾條精瘦的肌肉不時抽動,就像有鬼怪在他腹腔里倒騰,而他眼中的迷茫神色肯定不只是因為陷入了并不久遠的回憶。
村里人幾乎都肯定父親腦子有不對的地方。
而理解腦子不對的人必須自己的腦子也出一點問題。我發誓我寧愿自己的腦子出點問題。
父親說,后來舅舅說,過去你救了我,現在我把你救了,你就不能再看不起我了。
“嘁!好像在主席像上寫字的是我,不是他們柯基家的人一樣,好像不是我那身軍裝而是他把我救了一樣。”
那天,算算該是十八年前的那一天正午,父親凜凜然走進我小學老師的那間有簡單的辦公桌椅的房間。這個房間里的椅子已被三個工作組員占據了。章老師為他們每人備了一碗水。父親站著,章明玉老師也把一碗水放在他伸手就可以夠到的窗臺上。父親從屋里這幾個人的衣服上嗅到了常常在清潔的房間里出入,而且經常有多余的衣服替換的人身上才有的肥皂味道。久違的肥皂味道。
那幾個人輪番地掃視父親。
這種掃視喚醒了他身上的全部力量。同村的貧協主席長手保侖的兒子王成說:“怎么,被蓋卷都打好了,準備逃跑?以前我們的上輩替你們當牛做馬連逃跑都不敢。”
“你的上輩當娃子是替我的上輩。我替共產黨打仗,我參軍時才十幾歲……”
“你是不是想逃跑?”
父親直截了當地回答:“是。我想逃到監獄里去。”
這句話產生了特殊效果。工作組中那個上了點年紀的人皺著眉頭,慢慢站起身來:“你當過兵是嗎?”
“七年。”
“還負過傷呢。”章老師趕緊補充。
曾經是他的學生的王成,白了老師一眼,章老師就尷尬地退到一邊去了。
“人家進了監獄想出來,你怎么想逃進監獄?”
父親臉上是不屑解答的神情,然后又沉沉地嘆息了一聲。
那人也嘆息了一聲。
“坐下,我們談談那件事情。”
“你為什么在偉大統帥襯衣上亂涂亂抹?”
“主席老人家衣服上是你寫字的地方?”
“我累了,想去監獄里休息。”
這時,章老師拿出了父親原來授意我寫的那篇東西。他們傳看那篇文章時,父親說:“那是假的。”
“是真的。”
斯丹巴舅舅也在這時沖進了這間屋子,他高舉著雙手,寬大的袍袖來回擺蕩,而大張著的嘴巴卻久久沒有聲響。他終于發出了聲音說:“是我,是我。我是土匪,他是解放軍。你們不要抓走他。他有妻子,有可憐的娃娃,他妻子是我妹妹。抓我走吧。”王成威脅說:“哼,你們以為同時抓走兩個就不可以嗎?這些人顯然事先串通好了!”
事情就是這樣變得復雜了。
“是不是叫他們先回去?等我們慢慢調查。”
但王成勇敢地表示了反對意見。“不能放,必須先拘留起來。”
晚上,章老師被擠出了那間房子。他第一次正大光明地在他的相好那里過夜。自此,章老師和那女人的關系在村里人眼中有了合法性質。王成回了家。當夜他家的喜慶氣氛和我家的悲涼氣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母親要我為舅舅和父親到外公澤尕爾甲那里去卜上一卦。我去外公那里時,遇到章老師,他要我趁便取來舅舅家里那幅主席畫像。
去外公那里要穿過一片麥地。麥浪翻沸時,輝映著星光,像一條惡龍騰挪時鱗片上險惡的光澤。
那天我想殺了外公。
屋里黑咕隆咚的。我聽到外公坐在黑暗深處哭泣。
我點亮銅盞里的燈草。
外公盤腿坐在那里,張開沒牙的嘴巴哭泣。枯干的軀體里大概已沒有任何水分了,他哭著,但眼里沒有一滴淚水掉落下來。
他說:“阿來,我沒有我預想的那種死亡了。”
他預想的死亡方式和眾多僧侶冀求的死亡方式一樣。那就是吃飽喝足由親屬或教眾供奉的食物,滿足了對糧食以及潔凈飲水的渴求,坐在滿是歲月積塵的厚厚的墊褥上,靜待靈魂悄悄脫離肉體。蠻得輕盈透明。但現在不行了。
“外公,你占卦了嗎?”
“不用占卦我也知道,我將凍餓而死,就像你舅舅那些死在青黃不接季節里的羊子。”
外公的臉上沒有眼淚,鼻孔下卻掛著一溜清亮的閃著玻璃光澤的鼻涕。
“你幫我站起來。”
我就幫他站起身來。他無力地揮了揮手,又跌坐在地下,再次張大嘴巴哭泣起來。他的哭聲十分接近于吟誦經卷的聲音,模糊、悠長,又相當洪亮。我聽著他這底氣十足、訓練有素的聲音,知道他不會立時死去。這一天夜晚因此具有恐怖色彩,我不敢離開這間遠在村外的屋子。
外公停止了哭泣,雙目炯炯地注視著我。起初他的眼光還給我一種臉膛被火燒灼,被毒蟲叮咬的感覺。
漸漸地,臉、腦袋都麻木了。我睡著了。
但我不敢肯定自己真的置身于夢境,因為所有一切都在這間住著兩個過去的和尚的屋子里發生。先是一朵邊緣整齊舒展的云彩降落下來(從哪里降落下來?),后來就不是云彩了,是毛主席像和那光潔的白襯衫,但又看不清領袖的面容。然后是外公,還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只是腿腳顯得從未有過的靈便。
他說:“你阿爸和舅舅從監獄里寄錢來了。”果然,外公撒給我一沓票子。票子在空中翻飛。當我在地上捂住了一張時,一張張票子從虛空中像飛機一樣向我俯沖而來,而且伴以《北京的金山上》的樂曲。票子們悄行的速度很快便超過了我清點的速度。轉眼間,我就被票子壓倒了。現在,這些票子有了體積也有了質量,源源不斷地壓下來,我感到窒息。我要呼喊外公來救命,卻發不出聲音了。黑暗里外公蜷縮著一動不動,一雙眼光閃閃,像只貓頭鷹一樣……這個過程延續得很長。我在夢中眼睜睜地看到一片稀薄的光芒從黑暗中衍生、滋長,最后,那雙眼睛終于消失了光芒。
天亮了。
我小心地取下那幅惹了麻煩的畫像。
外公也醒了。
他開始用雙手摩擦臉部的皮膚。每天,他都要以這種方式檢查自己血液的熱量。他不吩咐我為他準備早茶。
我把我的夢告訴了他。
他聽了搖搖頭,說:“這種夢以前肯定沒人做過。”
然后就不再言語了。
我終于走出了那屋子,不論前面等待我的將是什么。
呼吸著田野上不論高低貴賤都可以自由呼吸的清新空氣,迎著初升的朝陽,我邁開了輕快的步子。
十二
那天夜晚兩個工作組的人披衣坐在床上,夜里輕寒起來,他們就用被子捂住雙腿,舅舅松了袍帶,在身上裹緊了,順著墻根躺下。父親坐在他那卷小小的被蓋上。
舅舅后來總是愛嘀咕:“那組長是個好人。”
“我們慢慢擺上一擺。”那個組長說,“我要上床躺躺了,以前我的腰、腿、屁股都挨過炸彈。”
父親說:“那個組長是個北方人,他說他以前是國民黨的排長,投降過來,后來當了營長。以前我的麻子副連長也是俘虜過來的,脾氣很怪。而這個人脾氣十分的好。”
那人率先自言自語地向父親披露了自己的身世。
斯丹巴舅舅被深深感動了,一股腦兒道出了自己的全部經歷。父親做翻譯,對他的一些交代進行了修改。
“我抬了抬槍口,子彈肯定就從他頭皮上飛過。”舅舅說。
父親說:“我們把他抓住了。他跪在地上祈求饒命。”
舅舅說:“我被俘虜后,我求他把我放了。他不肯,他罵我是土匪!”
父親說:“我叫他逃跑,可他不,他不想連累我還有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