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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行刑人爾依(6)

兩個人看看他。他也并不掩飾,說,當然去了興許就會被抓住,那樣明天我們就有活干,只是不知道砍手還是砍頭,好在晚上最多用手摸,眼睛看不到,不然還是挖眼睛,那活兒太麻煩。他的話至少說得兩個人中的一個毛骨悚然。吃過晚飯他們早早睡下,半夜里就起來出去了。快到天亮的時候,兩個人就給抓住了。人們感到十分興趣的是,他們不是給二少爺手下的人抓住的。他們進入的房間里滿是捕老鼠的夾板。先是到處亂摸的手,然后是鬼鬼祟祟的腳給到處都是的夾板夾住了。而頭人的寨子上上下下都沒有一點聲音。兩個人沒有逃走的希望,才自己大叫起來。有人起來堵上他們的嘴又去睡了。終于挨到天亮,頭人起來叫人卸了夾板,綁起來押往土司官寨。可氣的是,那個頭人對土司通報時不說抓到飛賊而是說兩個老鼠撞到夾子上了。

兩個來客氣得不行,等人取了口里堵著的東西立即大叫,說自己不是什么耗子,而是白瑪土司的手下,都是有猛獸綬帶的人,愿意被殺頭而不愿受到侮辱。老土司說,本來兩個人都要死,既然是那個好鄰居派來的,那就選一個回去報信吧。行刑人和兒子一起來到刑場上。爾依把客人留下的隨身物品都帶來了。他笑笑說,我不是給你們講過嗎?其中一個就唾了他一口,說,來吧,殺一個沒有武器的人吧。將來看到拿武器的人可不要打抖。小爾依把刀背在身后,盡力不叫人看出他的顫抖,但他止不住,覺得人人都看見了,人人都在背后露出了譏諷的眼神。心里立即就從羞愧里生出仇恨了。他恨恨地說,不,我等你拿了武器再來殺你。走到那個被他用手量過脖子的家伙面前,他說,伙計來吧,我說過我只要一刀。父親想問他行還是不行。但他的刀已經(jīng)在一片驚呼聲里砍下去了。他還找不到進刀的角度,結(jié)果給血噴了個滿頭滿臉。他看不到那頭已經(jīng)掉到地上啃泥巴,又一刀下去砍在了行刑柱上。父親替他揩去臉上的血。他對父親笑笑,說,太累人太累人,我還不知道殺人是這么累的,太蠢了,真是太蠢了。父親知道下面的活要自己來干了。當然那活很簡單,另一個人要活著,要把崗托土司給自己的“偉大的好鄰居”白瑪土司的問候信帶回去。信里說了什么話我們不得而知,那個少了一只手的人在馬上昏昏沉沉地回到主子那里,土司看了信口里立即就噴出鮮血。但是他說,這個人想引我打仗,但我們不能打,不能打呀。都說崗托土司從漢地得到了一種打人像割草一樣的槍,叫機槍,我們可沒有草那么多的人啊!

爾依第一次殺了人,累得在床上躺了兩天。又過了幾天,身上腿上手上才慢慢有了力氣。父親安慰他說:“開始都是這樣的。何況你還小,你才十幾歲嘛。不只是你累,我也很累。”

兒子卻說:“父親累了嗎?那好,你可以向土司告假了,因為我什么都可以干了,沒有我干不了的事了!”

罌粟花戰(zhàn)爭

罌粟花開了幾年,無論崗托土司怎樣想獨占這奇妙的種子。但所有措施只是延遲,而不是阻止了罌粟在別的土司領(lǐng)地上開出它那艷麗的花朵。

二少爺帕巴斯甲說,我們必須保護自己的利益。他哥哥說,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將來我們誰是土司。弟弟說,將來是誰我不管,現(xiàn)在父親是土司,這片山河還沒有到你的名下呢。這句話叫老崗托土司聽了,心里十二分地受用。他說,你弟弟在漢人地方那么多年,就帶回來這么一種好的東西,怎么能叫那些人偷去。

這一年,也就是行刑人兒子十五歲的時候,又有兩家土司的土地上出現(xiàn)了那種叫人心搖神移的花朵。西北方的白瑪土司說,他們的土地雖然不和漢人相連,但他們也會從那里得到種子的。而那個東北方的拉雪巴土司說,他們在崗托土司家的下風頭,是老天叫風幫了他們的忙,叫那東西長上翅膀飛到了他的土地。

崗托土司給這兩個土司同一種內(nèi)容的信,說,那是一種害人的東西——是烏鴉的夢,是巫婆的幻術(shù)。兩個土司的回信卻各不相同。一個說,那么壞的東西,叫它來使我們受害好了,反正有人不想我們強大。另一個土司更妙了。他說,好吧,全崗托領(lǐng)地上的人一起扇出風來,把那些害人的東西,會叫人中邪的東西的種子都吹落到我的領(lǐng)地上來吧。

帕巴斯甲又去了一次內(nèi)地,弄回來不少這片土地上從來沒有過的先進的槍支彈藥。反正鴉片買賣已經(jīng)給崗托家?guī)砹诉^去想都沒有想到過那么多的銀子,要什么東西花錢買來就是了。

于是,罌粟花戰(zhàn)爭就開始了。

土司的兩個兒子,分率著兩路兵馬向那兩個土司進擊。兩路兵馬只有一個行刑人,于是,小爾依得到了一紙文書,叫他充任帕巴斯甲那一路的行刑人。在家里告別的時候,爾依對父親說,我會好好干的。父親說,我只是擔心我們的主子叫我們干些不該干的。兩支隊伍出發(fā)時,爾依分到了一匹馬,而他的父親卻是和那些上了戰(zhàn)場卻不會去打仗的人們走在一起。土司的大少爺要打的是一個很排場的仗。他帶上了廚子、使女,甚至有一個釀酒師,爾依看到父親和這些人走在一起,突然想,自己平常不該對他那樣不敬。心里就有了一種和過去有過的痛楚不一樣的新鮮的痛苦。過去那些痛苦是叫自己也非常的難過的,而眼下這種痛苦,竟然有著小時候父親給自己買來的蜂蜜那樣的甘甜。

這次戰(zhàn)爭一開始就同時兩面作戰(zhàn),所以馬匹不夠。爾依卻得到了一匹馬,和士兵們一起驅(qū)馳。說明他的主子是把行刑人看成勇敢的士兵的。

崗托家在戰(zhàn)斗剛開始就所向披靡。爾依看到那邊的人,拿著火槍,甚至是長刀和弓箭向這邊沖鋒,要奪回失去的地盤。這邊卻是用出賣鴉片的金錢武裝起來的,是機關(guān)槍,步槍。對方進攻的人沖得很慢,卻一直在瘋狂地叫喊。帕巴斯甲說,看吧,還沒有沖到前沿,他們就已經(jīng)喊累了。帶兵官們開心地大笑,爾依也跟著笑了一下。這邊幾乎就是盼著對方早點沖到陣地前來。敵人終于到了,機槍咯咯地歡叫起來了。那咯咯咯、咯咯咯的聲音你不把它叫作歡叫就無以名之了。子彈打出去,就像是拋出去了千萬把割草的鐮刀。遇到樹,細小的枝枝葉葉一下就沒有了。遇到草叢,草叢一下就沒有了。留下那些沖鋒的人暴露出來,傻乎乎地站在一片光禿禿的荒野里。那些人窘迫的樣子,好像是自己給一下剝光了衣服。機槍再叫,那些和小樹站在一起的人可沒小樹那么經(jīng)打,一個一個栽倒了。剩下的人向山下跑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河谷里罌粟花紅色的海洋里。機槍又用來收割還沒有結(jié)果的罌粟。先是一片片的紅花飛濺,然后是綠色的葉片,再后來就是那些絕望的人們的慘叫了。爾依沒有槍,現(xiàn)在,他很希望彈雨下會留下幾個活的,抓了俘虜自己才會有活干的。機槍停了,人們沖到地里,這里那里響起零星的槍聲,對還沒咽氣的家伙補上一槍。爾依很失望,因為他們沒有留活給他干。

戰(zhàn)斗好像是剛剛開始就結(jié)束了。一大片俘虜蹲在不多的幾具尸體中間,倒顯得活人是死人,死去的倒像是英雄一般。爾依看見那樣一大片人頭,心里還是感到害怕。一個一個地去砍,一個一個地去砍,就用行刑人的一雙手和一把刀子。刀子砍壞了可以去借,但到手舉不起來的時候,那就沒有辦法了。

帕巴斯甲站在高處,喊道,可以叫一些人活,想活的站到水邊上去。那些俘虜大多數(shù)跑到水邊去了。土司少爺十分認真地說,我看想活的人太多了。回到該死的這邊來五個。果然有五個人又回到該死的人那邊。

少土司對留在水邊那些求生的人哈哈大笑。他說這些都是些怕死的人,對自己主子缺乏忠誠的人,爾依,是你的活,干吧!行刑人就一刀一刀砍過去,一刀砍不死就補上一刀。他心里并不難受。少土司選的地方很好。挨了刀的人都向后倒進水里,血都順水流走了。最后一刀下去,他累得胳膊都舉不起來了。他聽到汩汩的流水聲里自己在粗重地喘息。溪水越來越紅,而他的刀上一下就撲上了一層蒼蠅。他還聽見自己說:主子是對的,殺掉壞的,留下來好的。

少土司說:“還是把刀擦干凈收起來吧,這個動腦子的樣子,叫人家看了會笑我沒有好行刑人。”

爾依沒有想到主子嘴里說出來的話也和父親說的意思大同小異,他說,一個好行刑人不要有過分的慈悲,仇恨就更是不必要的。土司說:“他們有罪或者沒罪,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那是跟你沒有關(guān)系的。好人是土司的好人,壞人是土司認為的壞人。我叫你取一個人的眼睛,跟我叫個奴才去摘一顆草莓一樣。主子叫你取一個人頭,跟叫你去取一個羊頭有什么兩樣?”

“我還是把刀磨快吧。”

“你能成為我的好行刑人嗎?”

“不會有下不去刀子的時候。”

“那不一定,有一個人你會下不了手的。”

這天晚上,爾依在星空下閉上了眼睛。樹上的露水滴下來,滴在他的額頭上也不能使他醒來。

這場戰(zhàn)爭之所以叫作罌粟花的戰(zhàn)爭,除了是為罌粟而起,也因為它是那么短促,一個罌粟花期就結(jié)束了。到了罌粟花凋零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在凱旋的路上了。帕巴斯甲統(tǒng)領(lǐng)的軍隊不但把拉雪巴土司那里那些“風吹去種子開成的花朵”用火藥的風暴刮倒在地,還把好多別的東西也都刮倒在地了。去的路上是一支精干的隊伍,回來,就像是一個部落正在搬遷一樣。牛羊、豬狗,愿意歸附一個更加強大的主子的人群。還有失敗的土司的賠償。一個偉大的土司就是這樣使自己的出征隊伍無限膨脹的。

回到官寨,老土司已經(jīng)不行了。他說:“我沒有死,是因為在等勝利的消息。老二得勝了,老大那里還沒有消息。”

老二就說:“那就說明老大不能治理好你的領(lǐng)地,請你把王位傳給我吧。”

老土司說:“我知道你行,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要我傳位給你,那只有你哥哥出征失敗了才可能。我們要守祖先傳下來的規(guī)矩。”

帕巴斯甲對父親說:“你的長子怕是在什么地方等釀酒師的新酒吧。”心里卻想,那個蠢豬不會失敗,有我?guī)Щ貋淼哪敲炊嗪脴屧趺纯赡苁 ?

帕巴斯甲的哥哥那支隊伍也打了勝仗。送信的人說,隊伍去時快,回來慢,先送信回來叫家里喜歡。二少爺就叫人把信扣下,并把送信人打入了牢房。他再叫人寫封信說,崗托家派往南方的軍隊大敗,“少爺——未來偉大王位的繼承者光榮陣亡”。

帕巴斯甲就聽到老父親一直拼命壓著的痰一下就涌上喉嚨,于是,立即召集喇嘛們念經(jīng)。老土司竟然又挺過了大半個白天,一個晚上,快天亮時,老崗托醒過來了,問:“是什么聲音?”

“為父王做臨終祈禱。”兒子回答。

父親平靜地說:“哦。”

兒子又問:“父親還有什么話嗎?”

“你是土司了,”老土司說,“崗托家做土司是從北京拿了執(zhí)照的。以后他們換一回皇帝我們就要換一回執(zhí)照。”他叫悲哀的管家把執(zhí)照取來,卻打不開那個檀香木匣子。就說:“沒有氣力了,等我死了慢慢看吧。他們換人了,你就去換這個東西。是這個東西叫我們是這片遼闊土地之王。替你哥哥報仇,卓基土司是從我們這里分裂出去的。算算輩分,該是你的叔叔,你不要放過他。”

兒子就問:“是親人都不放過?”

老崗托用他最后的力氣說:“不!”

大家退出房去,喇嘛們就帶著對一個即將消失的人的祝福進去了。當清脆的銅鈸眶然一聲響亮,人們知道老土司歸天了,哭聲立即沖天而起。這種鬧熱的場面就不去細說了。行刑人在這期間鞭打了兩個哭得有點裝模作樣的家伙。刑法對這一類罪過沒有明確的處罰規(guī)定。新土司說,叫這兩個家伙好好哭一哭吧。兩個家伙都以為必死無疑,因此有了勇氣,說,哭不出來了。土司說,好啊,誠實的人嘛,下去挨幾鞭子吧。兩個人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jié)局,就對爾依說,你就把我們狠狠地抽一頓吧。爾依邊抽邊想,這兩個人為什么就不哭呢。爾依這樣想也是真的,他看見別人哭,連大家在哭什么都不知道,就跟著很傷心地哭了。知道是老土司死了,又哭了好一陣。正哭著,就有人來叫他行刑了。當鞭子像一股小小的旋風一樣呼嘯起來,爾依想,這兩個人為什么哭不出來呢。行刑完畢,還想接著再哭,卻再也哭不出來了。

爾依想,不會是自己失去對主子的敬意和熱愛了吧。

心里的疑問過去是可以問父親的,現(xiàn)在可不行了。他肯定和他的主子一起死在邊界上了。他沒有生下足夠多的兒子,只好自己邁著一雙老腿跟在大少爺馬隊的塵土后面當行刑人去了。現(xiàn)在,只有貢布仁欽喇嘛可以聽聽自己的聲音了。在牢里,喇嘛端坐在小小窗戶投射下來的一方陽光里,沒有風,他的長發(fā)卻向著空中飛舞。

他的眼睛在狹窄的空間里也看到很遠的地方。而且,由于窗子向著河岸,牢房里有喧嘩的水聲回蕩。這個人在的地方,總是有水的氣息和聲音。行刑人在那一小方陽光之外坐下,行了禮,說:“老土司死了。”

喇嘛笑笑。

爾依又說:“我們的老土司,我們的王過去了。”

喇嘛皺皺眉頭。爾依注意到,喇嘛的眉毛的梢頭已經(jīng)花白了。于是他說,你還很年輕呀,但你的眉毛都變白了。你到西藏去的時候,我還看見過你。喇嘛并不說話。行刑人想說,你是父親對人行刑時走的。那天你說,太蠢了,你的毛驢上馱著褡褳,后來你就騎上走了。但他沒有說這個,而是講述了罌粟花戰(zhàn)爭的過程。喇嘛在這過程中笑了兩次。一次是講到戰(zhàn)爭結(jié)束時,一個肥胖的喇嘛來送拉雪巴土司的請降文書時怎樣摔倒在死尸上面。再就是他說自己一次砍了多少人時。前一次笑是那件事情有點可笑,后頭的一次卻不知是為什么。他問,怕死的人有罪,不怕死的人就沒有罪嗎?

喇嘛沒有舌頭,不能回答。爾依不明白自己怎么找他來解除自己靈魂上的疑惑,所以,他問了這個問題,卻只聽到從河邊傳來喧嘩水聲,也就沒有什么值得奇怪了。就在這個時候,喇嘛張口了,說話了!雖然那聲音十分含混,但他是在說話!爾依說:“你在說話嗎?!是的,你說話了!求你再說一次,我求你!”

這次,他聽清楚了。喇嘛一字一頓地說:“記、住、我、說、過,流、血、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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