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一刻起,可以說鼠疫已成了我們大家的事。在此之前,盡管那一樁樁怪事使眾人驚異和擔憂,我們同胞中的每一位都還在各自的崗位上繼續從事力所能及的工作,而且這種情況無疑會延續下去。然而,城市一關閉,大家才發現,包括筆者在內,誰和誰都一樣,都得設法對付新情況。就這樣,原本屬于個人的感情,比如,和心愛之人的離情別緒,從最初幾周開始,都突然變成了整城居民的共同感情,而且還夾帶著擔驚受怕那長期被迫異地分居生活中最主要的痛楚。
的確,關閉城市造成的最顯著的后果之一,是毫無思想準備的親朋好友們突然面臨的離別。母子、配偶或情侶在幾天之前分別時,還以為那是暫時的離別,他們在火車站的月臺上互相擁抱親吻,隨便囑咐幾句,有的還相約幾天或幾周之后再見;他們完全沉浸在人類愚蠢的自信里,親人的啟程幾乎沒有使他們在日常事務里分心。只是在后來他們才一下子發現那次分離是無可挽回的,他們既不能重聚,也無法聯系。因為在省府通令發布之前幾小時城市已經關閉,特殊情況當然不可能得到考慮。可以說,疫病突然侵入所產生的最初后果,就是強迫我們的同胞像毫無個人情感的人一般行事。在通令進入實施階段那天的頭幾個鐘頭里,有一大群申請人同省府糾纏,有的打電話,有的去官員們身邊陳述自己的處境。所有的情況都應當關心,但同時又都不可能考慮。事實上,必須花好幾天工夫我們才有可能認識到,我們的處境是毫無回旋余地的;“妥協”“特殊照顧”“例外情況”這些字眼已經失去意義了。
連寫信這樣的微小要求都遭到拒絕,不予滿足。一方面,這個城市已經沒有通常的交通手段可以同全國其他地方聯系;另一方面,一道新的通令禁止同外界作任何通訊交往,以防止信件成為傳染的媒介。一開始,幾個走運的人還能去城門口向守衛的哨兵要求通融,哨兵也同意他們向城外發出信件。當時是瘟疫流行的最初幾天,哨兵認為自己受同情心驅使是自然的事。然而,一段時間過后,那幾個哨兵已完全相信情況危急,因此拒絕承擔他們難以估量其大小的責任。一開始還允許長途電話通訊,但各公用電話亭擠得水泄不通,長話占線也十分嚴重,以至有幾天完全停止了通話。后來又嚴格加以限制,只能在死亡、出生和婚姻等所謂緊急情況之下才能通話。于是,電報成了我們惟一的通訊手段。那些由理解、愛情和肉體連在一起的人們,只好從十來字的電報的大寫字母里去尋找昔日的心跡。其實,電報上能用的套語很快就用盡了,長期的共同生活或痛苦的熱戀只能匆忙地概括在定期交換的諸如“我好,想你,愛你”等習慣用語里。
不過,我們當中有些人還在堅持寫信,為了和外界保持通訊聯系,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設想計策,但事實總證明那都是幻想。即使我們設想的某些辦法成功了,那些信件也下落不明,因為對方仍杳無音信。有好幾個禮拜,我們不得不一再重寫同一封信,重抄同樣的消息,同樣的呼喚,這一來,一段時間過后,原本出自肺腑的話語竟變得空空洞洞了。但我們仍舊不由自主地抄了又抄,總想通過那些毫無生氣的句子提供我們艱難生活的音訊。末了,我們終于認識到,與頑固而又毫無結果的獨白和同墻壁枯燥無味的聊天相比,電報的格式化的呼喚似乎更為可取。
此外,幾天過后,誰也出不了城已成為不爭的事實,這時,人們才想到去打聽在瘟疫之前出門的人是否能夠返回。省府經過幾天的考慮,作出了肯定的回答。但又明確指出,返回的人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再出城;他們可以自由來,卻不能自由去。就這樣,仍有為數不多的幾個家庭輕率對待局勢,置謹慎于不顧,只憑親人團聚的愿望而請他們借機返回。然而無須多久,受困于鼠疫的人們便明白過來,他們那樣做是在把親人往火坑里推,便終于下定決心忍受離愁別痛。在疫情發展最嚴重的時刻,只出現了一樁人類感情戰勝慘死恐懼的事例。出人意料的是,并非一對情侶在熱戀中超越痛苦而生死與共,而是老大夫卡斯特爾和他結婚多年的妻子間的故事。卡斯特爾夫人在瘟疫發生前幾天去了鄰近的一個城市。這對夫妻甚至談不上是世間恩愛夫妻的典范,筆者有理由說,在此之前,這對夫妻十有八九不敢肯定是否對他們的結合感到滿意。然而,這次突然而漫長的離別使他們明確認識到,如異地分居,他們將無法生活;而與這突然揭示出來的事實相比,鼠疫就不算什么了。
那是個例外。在大多數情況下,分離只能和瘟疫同時結束,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大家都認識到,我們一向自信很了解的、構成我們生活本身的感情(已經說過,阿赫蘭人的感情生活很簡單)正在改變面貌。過去完全相互信任的夫妻和情侶都發現自己生怕失去對方。有些男人昔日自信在愛情上朝三暮四,現在也重新忠貞不渝了。從前在母親身邊生活的兒子很少注視過她,如今在勾起他們回想聯翩的母親臉上的皺紋里卻注入了他們全部的關切和悔恨。這種驟然的、全面的、前途渺茫的離別使我們無所適從,成天追憶那近如昨日卻恍如隔世的音容笑貌而無力自拔。事實上,我們經受著雙重的痛苦,首先是我們自己的,然后是想像中的遠方親人兒子、妻子或情人飽受的痛苦。
如果環境不同,我們的同胞也許能在業余活動更多也更積極的生活中得以擺脫。然而,當時的鼠疫卻使他們無所事事,只好在愁云密布的城里轉悠,日復一日地沉浸在令人失望的回憶中。他們在漫無目的地散步時,總會不自覺地經過同樣的街道,而在如此小型的城市里,那些街道多半是他們從前和遠在他鄉的親人一道走過的地方。
因此,鼠疫帶給同胞們的第一個感覺是流放感。筆者相信,他在本書里所寫的東西可以代表大家的感受,因為那是他和許多同胞共同的經歷。是的,那時刻不離我們心田的空虛,那確確切切的激情,那希望時間倒流或相反,希望時間加快飛逝的非理性的愿望,那刺心的記憶之箭,正是這種流放感。如果說我們有時讓想像力天馬行空,樂于幻想自己在等待親人返家的門鈴聲,或樓梯上熟悉的腳步聲;如果說在那一刻,我們同意忘掉火車停運的事實,設法在游子常常乘晚間快車返家的時刻留在家里等候,那種游戲當然是不可能持久的。總有這樣的時刻來到,這時,我們會清醒地意識到火車不能到達此地。我們這才知道我們的分離注定要延續下去,我們應當設法和時間修好。總之,從此以后,我們又回到坐牢的狀態,迫不得已靠回憶往昔而生活。倘若我們當中有誰企圖生活在對未來的向往中,他們會很快放棄,起碼會盡快放棄這種向往,因為他們正在體驗想像力最終強加給相信它的人們的那種創傷。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我們的全體同胞都迅速甚至公開地拋棄了他們過去養成的推算離別時間的習慣。為什么?因為,當最悲觀的人把離別時間確定為,比如半年,當他們因此而事先嘗盡那半年的苦頭,好不容易以最大的勇氣接受考驗,使出渾身的解數以經受這漫長日月的煎熬而不氣餒時,他們偶爾會遇到一個朋友,會見到報紙上某個公告,腦子里會閃過一絲猜疑或靈機一動,這一切都會使他們想到,無論如何也沒有理由說疫病不會延續半年以上,或一年,或更長的時間。
這時,他們的勇氣、意志和堅韌性頃刻崩塌,來得那么突然,使他們感到再也不能自拔了。因此,他們強迫自己永遠別再考慮解脫的日期,別再將眼光轉向未來,而且應當時刻“低著頭”過日子。然而,這種謹小慎微、捉弄痛苦、掛免戰牌的做法自然收效甚微。他們在避免他們無論如何也不希望發生的精神崩潰的同時,實際上也放棄了可以在對今后團聚的想像中忘掉鼠疫的那些相當頻繁的時刻。這一來,他們停在深淵和頂峰的半中腰,說他們在生活不如說他們在漂浮,他們被遺棄在沒有方向的日子里和毫無結果的回憶中,這些日子和回憶有如飄忽不定的幽靈,只有情愿在他們痛苦的土地里扎根才可能成形。
因此他們感受著所有囚犯、所有放逐犯的深切痛苦,這種痛苦就是生活在毫無益處的記憶之中。連他們思考再三的過去也只有悔恨的滋味。的確,他們真愿意給這過去添上他們與正在等待的他或她相處時本有可能做到但可惜并沒有做的一切;同樣,在他們囚禁生活的所有情況下,甚至在比較滿意的時刻,他們都會想到外地的親人,以及他們在一起時得不到滿足的東西。他們對當前心急如焚,對昔日水火不容,而且自身又前途渺茫。這樣的人跟那些受到人間的法律或仇恨判定過鐵窗生活的人好有一比。結果,要想逃避難以忍受的空虛,惟一的辦法只能是在想像中讓火車重新啟動,讓每個鐘頭都充滿反復鳴響的門鈴聲,而門鈴卻頑固地保持沉默。
如果說那是流放,大多數情況下人們卻都流放在自己家里。盡管筆者只熟悉這類人的流放生活,他也不應忘記記者朗貝爾或其他一些人。由于他們是在旅行中意外被鼠疫阻攔在城里,既與親人關山阻隔,不能相聚,又遠離自己的故土,因此他們的別愁離恨更是與日俱增。同一般意義的流放相比,他們的流放感最為深切。因為,如果說時間引起的焦慮于他們,于眾人都一樣,他們卻還受困于空間,而且時刻碰撞到隔斷他們避難的鼠疫災區與他們遙遠家鄉的堵堵高墻。當然,人們看見時時刻刻在塵土飛揚的城里躑躅的人正是他們,他們默默地呼喚著只有他們自己熟悉的一些夜晚和家鄉的清晨。一些別人難以捉摸的跡象和令人困惑的信息,諸如燕群的飛翔、黃昏的露珠、抑或太陽偶爾遺留在冷清街道上的幾抹怪異的陽光都會加重他們的思鄉病。外面的世界本可以彌補一切,他們卻閉眼不看,因為他們固執地抱住自己過分逼真的幻象不放,并竭盡全力去追憶某一片土地的印象。在那片土地上,一縷光線、兩三座丘陵、喜愛的樹木或幾個女人的面龐,于他們都是任何東西也代替不了的景象。
最后還要特意說說最引人注目的情侶們的景況,筆者也許更有條件縱談這個問題。情侶們還受著其他各種憂慮的折磨,其中的一種就是悔恨。的確,當時所處的環境使他們有可能以一種既熱烈而又客觀的態度來審視自己的感情。在這種情況下,很少有人看不出自己明顯的缺點。他們發現的第一個缺點在于自己已很難明確勾畫出遠方親人的行為方式。于是他們哀嘆自己對愛人如何利用時間一無所知;責備自己當時輕率到連這樣的事都疏于了解,而且還掩飾自己說,對一個在戀愛的人來說,是否了解被愛的人如何利用時間并非所有歡樂的源泉。也就從這一刻起,他們才更容易追溯自己的愛情,并仔細審視其中的不足之處。平時,我們都自覺不自覺地知道,沒有不能再完善的愛情,而我們卻多少有點心安理得地讓我們的愛情甘于平庸。然而,回憶卻要求更為嚴格。這波及全城的飛來橫禍不光給我們帶來讓我們鳴冤叫屈的痛苦,而且還讓我們去自找痛苦并且心甘情愿忍受痛楚。這乃是疫病轉移人們注意力并把水攪渾的一種方式。
這一來,人人都必須安心望著老天混日子。時間一長,這種普遍的懶散有可能錘煉人的性格,但眼下已開始讓人變得斤斤計較、瑣瑣碎碎了。比如,我們有些同胞因此而變成另一種奴隸,以天象(晴或雨)的馬首是瞻。看上去他們仿佛是第一次直接受天氣好壞的影響,只要金色的陽光一出現,他們便滿面春風,而每逢陰雨天,他們的臉孔和思想便愁云密布。幾星期之前,他們還能避免這樣的軟弱和不理智地聽命于天象的毛病,因為那時他們面對這個世界并不孤獨,而且,在某種程度上,與他們共同生活的人還在他們的天地里。相反,從這一刻起,他們似乎在聽任自己受反復無常的天氣擺布,即是說,他們要么無緣無故地感到痛苦,要么無緣無故地懷抱希望。
最后,在孤獨達到極限時,誰也不能指望鄰里的幫助,人人都得憂心忡忡地閉門獨處。倘若我們當中哪一位偶爾想與人交交心或談談自己的感受,對方無論怎樣回應,十有八九都會使他不快,因為他發現與他對話的人在顧左右而言他。他自己表達的,確實是他在日復一日的思慮和苦痛中凝結起來的東西,他想傳達給對方的,也是長期經受等待和苦戀煎熬的景象。對方卻相反,認為他那些感情都是俗套,他的痛苦俯拾即是,他的惆悵人皆有之。無論出于善意或惡意,這種回答都是不公正的,必須加以拒絕。或者,至少對那些忍受不了沉默的人來說,既然別人不能領會出自肺腑的話,他們只好使用做買賣的語言,也說一些老生常談的話,談談人際交往方式和社會雜聞,可以說都是些日報上的新聞。就這樣,在聊天中用套話來表達自己最真切的痛苦已習以為常了。鼠疫的囚犯們只有用這樣的代價才能贏得門房的同情或引起聽眾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