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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 鼠疫
  • (法)加繆
  • 4998字
  • 2017-09-06 15:29:08

可以說,門房的死標志著一個令人困惑的跡象叢生的時期已經結束,另一個更為艱難的時期業已開始,在這之后一個時期,起初的驚異正在逐漸變成恐慌。我們的同胞先前從未想到我們這個小城會特別選定為老鼠死在陽光下、門房得怪病送命的地方,今日伊始,他們對此不再懷疑了。從這個觀點看,他們過去總歸是錯了,他們的想法有待糾正。倘若一切到此為止,那么習慣成自然的勢力無疑會占上風。然而,我們同胞中的其他一些人,他們既非門房,也非窮人,卻接連走上了米歇爾先生帶頭走過的路。就從這一刻起,人們開始感到恐懼,同時也開始思考。

不過,在詳細敘述那些新近發生的事件之前,筆者認為提供另一位見證人對適才描繪過的那一時期的看法大有裨益。在本故事開始時與讀者見過面的讓·塔魯是在幾個星期之前定居阿赫蘭的,從那時起,他一直住在市中心的一家大旅館里。從表面看,他靠自己的收入生活似乎相當寬裕,但市民們雖然漸漸習慣了跟他相處,卻誰也說不清他來自何處,他為什么來到此地。大家在所有的公共場合都能碰到他。早春一開始,就有人看見他經常出現在海灘上,游泳時他總顯得很快活。他淳樸善良,面帶笑容,看上去對所有的正常娛樂都很感興趣,但又從不盲目受娛樂支配。實際上,他最為大家所熟悉的習慣是經常造訪一些在本城為數不少的西班牙籍舞蹈家和音樂家。

他那些筆記本里的記事無論如何也應當算是這段艱難時期的一種編年史。但那是一種非常特殊的編年史,它似乎格外偏愛一些微不足道的瑣事。乍一看,人們會認為塔魯在想方設法用放大鏡觀察人和事。在全城居民惶惶不可終日之際,他卻總以史學家的眼光竭力記述一些算不上歷史的瑣事。大家無疑會對他這種偏愛感到惋惜,并懷疑他冷酷無情。然而,他那些筆記本仍然可以為這個時期的歷史提供大量的次要細節,而這些細節不但有它本身的重要性,其中的怪異性甚至還會阻止大家對這位有趣的人物過早地作出判斷。

讓·塔魯寫下的首批記錄始于他到達阿赫蘭那天。那些記錄一開始便顯示出作者對居住在如此丑陋的城市感到異常滿意。讀者可以看到他對市政廳門前那一對銅獅子的詳細描述,還有他對城市無樹、房舍不雅和城市布局荒唐所進行的寬厚的評論。記錄里還摻雜了在電車和大街上聽到的對話,除了在稍晚些時候記錄的一次有關一個名叫康的人的交談外,其余都未加評論。塔魯在一旁聽到兩位電車售票員的談話:

“你認識康嗎?”一個說。

“康?是那個蓄了黑色小胡子的大高個兒嗎?”

“不錯,他過去在鐵路上扳道岔。”

“正是?!?

“嘿!他死了。”

“哦!什么時候死的?”

“就在鬧老鼠之后。”

“呀!他得的什么???”

“我不知道,他發高燒。再說,他原本身體就不壯。他胳肢窩下面長了膿腫塊。他沒能頂住。”

“可是看他外表和大家沒什么兩樣?!?

“不對,他的肺不好,而且還在市軍樂隊搞音樂。他一直吹短號,那家伙可傷身體啦。”

“噢!”第二位最后說,“人有病時可別吹短號?!?

在記錄完這些現象后,塔魯思忖,為什么康違背自己明顯的利益進入軍樂隊?什么深層次的理由促使他冒險去參加主日游行演奏?

后來,塔魯似乎對他窗戶對面陽臺上經常出現的場面印象很深,而且十分贊許。原來他的房間正對著一條窄窄的橫街,街上老有幾只貓在墻角陰涼處睡覺。每天吃過午飯之后,在全城的人都熱得昏昏欲睡時,一位矮小的老人便出現在街對面的一個陽臺上。他長著滿頭梳得很整齊的銀發,穿一身軍裝式的衣裳,顯得挺拔而又樸實無華。他用冷淡然而溫和的聲音呼喚那些小貓:“貓咪,貓咪!”那些小貓抬一抬淡色的睡眼,仍舊不動彈。老人撕一些白紙碎片扔在路上,小貓們被雨點似的白蝴蝶吸引,便往街道中央走去,同時遲遲疑疑地朝飄下的最后幾片白紙伸出爪子。于是,矮小老頭開始往畜生們身上吐口水,吐得用力而又準確。假如吐到貓身上了,他就笑起來。

最后,塔魯似乎終于被這個城市的商業性質迷住了,此城的外觀,它的繁忙,甚至它的娛樂都仿佛取決于貿易的需要。此種獨特性(這是那些筆記本的用語)得到了塔魯的贊許,他的頌揚性評語中的一段竟以這樣一個感嘆詞結束:“終于!”這位旅行者在這段時間寫的筆記里,似乎只有這些地方顯露了筆者的個性。不過單單賞識這些地方的意義和嚴肅性是困難的,比如,在描述了發現一只死老鼠促使旅館的出納員寫錯了一筆賬之后,塔魯用不如平常那么清晰的字加上這些話:“問題:怎樣做才能不浪費時間?答案:在時間的漫長中體驗時間。方式:在牙醫的候診室里,坐在不舒服的椅子上度過幾天;在自己的陽臺上度過周日的下午;聽別人用自己不懂的語言作報告;選擇最長的路程和最不方便的鐵路線旅行,當然還必須站著旅行;去劇院的售票窗口前排隊卻買不到票,等等?!钡蔷o接著這些東跳西跳的語言和思考之后,筆記又開始詳細描寫我們這個城市的電車,寫它們小船一般的外形,模模糊糊的顏色,習以為常的骯臟,最后用什么也說明不了的“這引人注目”幾個字結束他的評論。

不管怎樣,塔魯還是就老鼠亂子提供了下面這些情況:

今天,對面那矮小老頭不知所措了。貓咪不知去向。原來是馬路上發現的大量死老鼠刺激它們失蹤了。依我看,貓是絕對不會吃死老鼠的。記得我自己的貓就非常厭惡死老鼠。盡管如此,那些貓仍有可能去各個地窖瞎跑,而小個子老頭也因此張皇失措。他的頭發已梳得不像過去整齊,精力也不那么充沛了??吹贸鰜?,他很著急。過了不久他就回去了。不過在回去之前他還盲目地吐了一次口水。

今天,城里有一輛電車被迫停了下來,因為乘客發現一只死老鼠不知怎么來到了車上。兩三個婦女下了車。把死老鼠丟掉之后,車又開了。

在旅館里,一個值得信賴的夜間值班人告訴我,他預計這些老鼠會帶來災難?!袄鲜笠浑x開輪船……”我對他說,如果是在船上,情況的確如此,但還從未有人證實在都市里也一樣??伤麉s深信不疑。我問他,依他之見,可能會發生什么樣的災難。他說他不知道,因為災難是不可預測的。但如果發生地震,他不會感到驚異。我承認這有可能,于是他問我是否為此而感到憂慮。

“我惟一感興趣的事,”我對他說,“是求得內心的安寧。”

他對此表示完全理解。

在旅館餐廳里,有一家人非常有趣。父親又高又瘦,穿一身硬領黑衣服。他已經謝頂,只在頭的左右兩邊還剩下兩綹灰發。他的一雙小圓眼睛顯得很嚴厲,他的鼻子細長,嘴唇寬闊,使他看上去活像一只馴養的貓頭鷹。他總是頭一個來到餐廳門前,然后退到一邊,讓他的妻子先進去。于是,他那像小黑老鼠一般瘦小的妻子便走進來,后面緊跟著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打扮得像兩條受過訓練的狗。父親來到自己的餐桌前,先等他的妻子坐下,然后自己入座,最后才輪到兩條卷毛狗坐上高高的椅子。他用“您”稱呼妻子和孩子,但卻老對妻子講些禮貌的刻薄話,他對兒女則是說一不二的:

“尼科爾,您的表現讓人反感到極點!”

小女孩快哭出來了,這正中他的下懷。

今天早上,小男孩為老鼠亂子興奮不已。他想在吃飯時說說此事。

“在飯桌上不談老鼠,菲利普。我不準您今后再提這個詞?!?

“您父親說得對?!毙『谑笳f。

兩只卷毛狗把頭埋到狗食上,貓頭鷹點點頭表示感謝,其實這種表示毫無意義。

盡管貓頭鷹作了示范,城里仍然大談特談老鼠造成的亂子。報紙已經介入。本地報紙專欄的內容通常十分豐富,如今卻整欄都在抨擊市政府:“我們的市政官員是否考慮了那些腐爛的老鼠尸體可能造成的弊害?”旅館經理除了此事再也不談別的了,因為他也非常惱火。在一家體面旅館的電梯上發現老鼠,他認為這簡直不可思議。我安慰他說:“大家都有這個麻煩呀!”

他回答我說:“正是這樣,如今我們同大家沒什么兩樣了?!?

是他對我談到那出人意外的高燒引起的最初幾個病例,大家為此已開始感到憂慮了。旅館里收拾房間的女傭,有一個已得了這種怪病。

他連忙明確說道:“但這種病肯定不會傳染?!?

我對他說,我無所謂。

“噢!我明白,先生跟我一樣,是個宿命論者。”

我過去從未提出過類似的問題,而且我也不是宿命論者。我把這點告訴他……

就從這一刻起,塔魯在筆記里開始較詳盡地談到這種從未見過的高燒,公眾那里已經有人為此擔心了。塔魯在筆記里記述說,在老鼠絕跡之后,矮小老頭終于找到了那幾只貓,而且耐心地校正他吐口水的位置。塔魯還補充說,已經可以舉出十來例這種高燒病,其中大多數人都必死無疑。

最后,我們可以把塔魯對里厄大夫的描繪轉載于此作為資料。據筆者判斷,他的描繪相當真實:

看上去有三十五歲,中等身材,寬肩,接近于長方臉,率直的深色眼睛,但下頜突出,鼻子高而端正,剪得很短的黑頭發,嘴形微彎,豐滿的雙唇幾乎時刻緊閉著。他曬黑的皮膚、黑色的汗毛以及他常穿的十分合身的深色衣服使他看上去有些像西西里農夫。

他走路步履敏捷。他走下人行道步伐不變,但踏上對面人行道時大都輕輕一跳。他駕駛自己的汽車總是走神,而且常常讓方向箭頭豎在那里,甚至已經轉了彎也是如此。從不戴帽子。胸有成竹的神氣。

塔魯記載的數字是準確的。里厄大夫也了解一些情況。門房的尸體被隔離起來之后,他曾打電話給里沙爾詢問有關腹股溝淋巴結引起高燒的事。

當時,里沙爾說:“我真不明白,兩人死亡,一個在四十八小時之內斷氣,另一個拖了三天。那天早上,我離開后面這一位時,從哪方面看上去他都在康復?!?

“如有別的病例,請通知我?!?

他還給幾位大夫打了電話。這樣的調查表明,幾天之內大約有二十個類似的病例,幾乎全是致命的。于是他要求阿赫蘭醫師聯合會書記里沙爾,把新發現的病人隔離起來。

“我可沒辦法,”里沙爾說,“這事兒應該由省里采取措施。再說,誰告訴您這病有傳染的危險?”

“誰也沒有告訴我,但這些癥狀令人擔憂?!?

里沙爾卻認為他沒有“資格”辦此事。他惟一能做的,是把情況報告省長。

但說話間,天氣變壞了。在門房死后的第二天,濃霧彌漫。短暫的暴雨往城里傾瀉而下,隨后酷熱跟蹤而至。連海水都失去了它的深藍色;在霧蒙蒙的天空下,海水發出一片銀色或鐵灰色的閃光,非常刺眼。又濕又熱的春天倒讓人寧愿忍受夏日的暑熱。在這座像蝸牛一般聳立在高原上幾乎不朝向大海的城市,氣氛陰郁,死氣沉沉。在一堵堵粗糙的灰泥墻之間,在兩旁的玻璃櫥窗都積滿灰塵的街道當中,在骯臟發黃的電車里,人人都感到自己被天氣禁錮得動彈不得。惟有里厄的那位哮喘老病人得其所哉,沒有發病,因而為這樣的氣候歡欣鼓舞。

“熱得像蒸籠,”他說,“但這對支氣管有好處?!?

的確熱得像蒸籠,不多不少恰如發一次高燒。全城都在發高燒,起碼這是里厄大夫一大早擺脫不掉的印象,原來在那天早晨,他是去菲代爾勃街參加柯塔爾自殺未遂事件的調查。但他認為這個印象似乎并不合理。他把這樣的事歸咎于他緊張的神經和一直糾纏著他的一樁樁心事,因此他認為整理自己的思想迫在眉睫。

他到達那里時,派出所所長還沒有到。格朗在樓道上等他,他們決定先去格朗家,讓門開著。這位市府職員住兩間房,房內陳設十分簡單。不過有點兒醒目的是,一個白木書架上面放了兩三本詞典,還有一塊黑板,上面寫著《花徑》兩字,字跡模糊,但還看得出來。據格朗說,柯塔爾昨夜睡得不錯。不過今天清晨醒來時,他感到頭疼,而且沒有任何反應能力。格朗顯得疲倦而焦躁,他在屋里踱來踱去,把放在桌上的一個裝滿手稿的大文件夾打開后又合上。

與此同時,他告訴大夫,他并不熟悉柯塔爾,不過猜想他有一筆小小的財產??滤柺莻€怪人,長期以來,他們倆的關系僅僅是在樓梯上碰面時互相打個招呼。

“我同他只談過兩次話。幾天前,我在樓道上打翻了我帶回來的一盒粉筆。有紅粉筆,也有藍粉筆??滤栒迷谀且豢虖乃襾淼綐堑郎希麕臀野逊酃P拾起來。他問我這些顏色不同的粉筆有什么用。”

于是,格朗對他解釋說,他想嘗試再學學拉丁文。從離開中學到現在,他的知識越來越不可靠了。

“不錯,”他對大夫說,“有人向我保證,學拉丁文有助于更好地掌握法語的詞義?!?

因此,他把拉丁文的單詞寫在黑板上,再用藍粉筆抄下有性、數、格變化和動詞變位的那部分詞,再用紅粉筆抄下沒有變化的詞。

“我不知道柯塔爾是否真正理解了,但他似乎很感興趣,還要我給他一支紅粉筆。我當時有點吃驚,但無論如何……當然,在那時我不可能猜到,他會把粉筆用來實現他的計劃?!?

里厄正在問他第二次談話是什么內容時,派出所所長帶著他的秘書來到了。他想先聽聽格朗的陳述。大夫注意到,每當格朗談到柯塔爾時,總管他叫“絕望的人”。他甚至一度用了“致命的決定”這樣的熟語。他們在討論自殺的原因,而格朗卻在選詞用句上顯得吹毛求疵。最后大家決定用“內心抑郁”幾個字。所長詢問,當時從柯塔爾的態度上是否一點兒也看不出他所謂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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