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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 鼠疫
  • (法)加繆
  • 4861字
  • 2017-09-06 15:29:08

“昨天他曾敲過我的門,”格朗說,“他向我要火柴。我把自己的一盒給了他。他表示很抱歉,同時說,鄰里之間……他隨后保證說,他一定會把火柴還回來。我要他留著用。”

所長又問這位職員,他曾否看見柯塔爾顯得古怪。

“依我看,他的古怪在于他的神情顯出他想跟我聊天。但我呢,我當時正在工作。”

格朗把身子朝里厄轉過來,有點尷尬地補充說:

“是我私人的工作。”

這時所長想看看病人,但里厄考慮,最好先讓柯塔爾對他的探訪有個思想準備。里厄走進病人的房間時,見他只穿了一件淺灰色法蘭絨衣服,而且正在從床上坐起來,滿臉憂慮地朝門外看。

“是警察局吧?”

“是的,”里厄說,“您別著急。辦完兩三個手續后,您就可以放心了。”

但柯塔爾回答他說,這毫無用處,而且他不喜歡警察。里厄顯得有點兒不耐煩了。

“我也并不喜歡他們。但必須又快又正確地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才能一勞永逸地完事。”

柯塔爾不說話了,大夫反身正要往房門走去,那小個兒卻叫住了他,等他回到床邊,便一把抓住他的雙手:

“他們不能碰一個病人,一個上過吊的人,對不對,大夫?”

里厄注視了他一會兒,然后向他保證說,根本談不上有這種性質的事,而且他來到這里也是為了保護病人。柯塔爾似乎輕松了些,于是,里厄讓派出所所長進去。

他們向柯塔爾宣讀了格朗的證詞,又問他是否能明確說說他這次行為的動機。柯塔爾看也不看警官,只回答說:“是內心抑郁,這樣做在當時很不錯。”所長連忙追問他,是否還想再干。柯塔爾怒氣沖沖,回答說不想,說他只希望別人讓他安寧。

“我要提醒您,”所長用生氣的口吻說,“眼下是您在讓別人不得安寧。”

但看見里厄示意,他停下不說了。

在出門時,所長嘆了口氣說:

“您想想,自從大家談論那高燒,我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他問大夫,高燒的事是否嚴重,里厄說他對此一無所知。

“是天氣作怪,如此而已。”所長作結論說。

這無疑是天氣作怪。白天越往夜里走,東西越黏手。里厄每出診一次,心里的憂慮就增加一分。就在這天晚上,他那老哮喘病人的鄰居一邊用手使勁壓著腹股溝,一邊在說胡話的當間兒嘔吐。他的淋巴結比門房的大得多,其中一個已開始流膿,不一會兒便潰爛得像只爛水果。里厄一回到家里就給省藥品倉庫打電話。他在這天寫的工作筆記只提到:“答復說沒有。”這時已經又有人在呼叫他去診治其他幾個相同的病例了。很明顯,必須捅開膿腫。用手術刀畫個十字,淋巴結就溢出了帶血的膿。病人們四仰八叉,都在流血。但他們的腹部和大腿上出現了斑點,有一個淋巴結停止出膿,緊接著又腫起來。大部分時間病人都是在可怕的臭氣中死去的。

報紙在老鼠事件里喋喋不休,對死人的事卻只字不提。原因是老鼠死在大街上,而人卻死在他們自己的房間里。報紙只管街上的事。不過省政府和市政府已在開始考慮問題了。但只要每個大夫掌握的病例不超過三兩個,便沒有人想到要行動。其實,如果有誰想到把那些數字加一加就好了,因為加起來的數字是觸目驚心的。僅僅幾天工夫,致死病例已在成倍增加,而在那些關心此怪病的人眼里,很明顯,那是真正的瘟疫。里厄的一位年齡比他大得多的同行卡斯特爾正好選在這個時刻前來看望他。

“您自然知道那是什么,里厄?”他說。

“我在等化驗結果。”

“我可明白,用不著化驗分析。我行醫之后有一段時間在中國。大約二十年前我在巴黎也見過幾例這樣的病,只不過當時誰也不敢說出它的名字罷了。輿論,很神圣嘛:它說不要驚慌,千萬不要驚慌。還有,正如一位同行說的:‘這不可能,誰都知道,瘟疫已在西方絕跡了。’不錯,誰都知道,除了死者。好了,里厄,您和我一樣清楚這是什么病。”

里厄在思忖。他從診室的窗口眺望著遠處俯瞰海灣的懸崖。天空雖然還呈蔚藍色,但亮麗的色彩已經隨著午后的逐漸消逝而暗淡下來。

“是的,卡斯特爾,”里厄說,“這難以置信。但這很像是鼠疫。”

卡斯特爾老大夫起身朝門口走去。

他說:

“您知道人家會怎樣回答我們:‘鼠疫在溫帶國家已經絕跡多年了。’”

“絕跡,絕跡意味著什么?”里厄回答時聳聳肩。

“是啊,別忘了:大約二十年前,巴黎還發生過呢。”

“好吧,但愿這次不比當年嚴重。不過這真難以置信。”

適才第一次說出了“鼠疫”這個詞。故事講到這里,我們暫且把貝爾納·里厄留在窗前,讓筆者對大夫心里的猶豫和驚異作些解釋,因為這也是我們大多數同胞對當前情況的反應,雖然程度有些差異。天災人禍本是常見之事,然而當災禍落在大家頭上時,誰都難以相信那會是災禍。人世間經歷過多少鼠疫和戰爭,兩者的次數不分軒輊,然而無論面對鼠疫還是面對戰爭,人們都同樣措手不及。里厄大夫與我們的同胞一樣措手不及,因此我們必須理解他的猶豫心情,理解他為什么會焦慮不安而同時又充滿信心。一場戰爭爆發時,人們說:“這仗打不長,因為那太愚蠢了。”毫無疑問,戰爭的確太愚蠢,然而愚蠢并不妨礙它打下去。倘若人不老去想自己,他會發覺蠢事有可能一直堅持干下去。在這方面,我們的同胞和大家一樣,他們想的是他們自己,換句話說,他們都是人文主義者[2]:他們不相信天災。天災怎能和人相比!因此大家想,這災禍不是現實,它只是一場噩夢,很快就會過去。然而,噩夢不一定會消逝,它們一個接著一個,其間逝去的卻是人,首先是那些人文主義者,因為那些人沒有采取預防措施。我們同胞的過失并非比別人嚴重,他們忘記了人應當謙虛,如此而已,他們認為他們還有可能對付一切,這就意味著天災沒有可能發生。他們繼續做買賣、準備旅行、發表議論。他們如何能想到會有鼠疫來毀掉他們的前程、取消他們的出行、阻止他們的議論?他們自以為無拘無束,但只要大難臨頭,誰都不可能無拘無束。

里厄大夫甚至在朋友面前確認有幾個分散的病人在毫無警覺的情況下剛死于鼠疫時,他還不相信真有危險。人一當了醫生,無非對痛苦有了些認識,想像力也比一般人豐富些。里厄大夫在憑窗眺望這座尚未起變化的城市時,面對所謂的“前景堪憂”,他幾乎感覺不出在他心里已產生了輕微的沮喪之情。他竭力回想著自己對此病所知道的一切。一些數字在他腦海里浮現出來,他想,在歷史上大約發生過三十次大規模的鼠疫,大約造成一億人死亡。但死一億人算什么?人只有在打過仗時才知道死人是怎么回事。既然人在死亡時只有被別人看見才受重視,分散在歷史長河中的一億尸體無非是想像中的一縷青煙而已。大夫憶起君士坦丁堡那次鼠疫,據普羅科庇[3]記載,當時一天死一萬人。一萬死者相當于一家大電影院觀眾人數的五倍。有必要這樣作比較。你們去五家電影院門口,把出來的觀眾集合在一起,把他們引到城里的廣場上,然后讓他們成堆地死去,那時就可以看得清楚些。在這個無名尸堆上至少可以認出一些熟悉的面孔。但這當然是做不到的,何況,誰又認識一萬張面孔呢?再說,誰都知道,像普羅科庇那樣的人是不會計算的。七十年前,在廣州,當鼠疫還沒有波及居民時,已經有四萬只老鼠死于此病。然而,在1871年,還沒有計算老鼠的辦法。當時只能計一個大略的數字,顯然有可能計算錯誤。不過,假如一只老鼠長三十厘米,把四萬只老鼠一只接一只連起來就等于……

大夫不耐煩了。他這是在聽任自己遐想,不應該這樣。幾個病例算不得瘟疫,采取一些預防措施就行了。不過必須抓住已知的情況不放:昏迷、虛脫、眼睛發紅、口腔骯臟、頭疼、淋巴結炎、極度口渴、譫語、身上出現斑點、體內有撕裂般的疼痛,而出現這一切之后……這一切之后,里厄大夫想起了一句話,這句話正好成了他在手冊里列舉癥狀后寫下的結束語:“脈搏變得極為細弱,稍一動彈就驟然死亡。”是的,那一切癥狀之后,病人危在旦夕,而四成有三成的病人這是準確數字都按捺不住去做這個難以覺察的動作,加速他們的死亡。

大夫仍在憑窗眺望。窗玻璃那面,天高云淡,春意盎然;這面卻還能聽見“鼠疫”這個詞在屋里回蕩。這個詞不僅有科學賦予的內涵,而且有一長串非同尋常的圖景,這些圖景與這個灰黃色的城市很不協調,這個城市在這一刻還算不得熱鬧,說它喧嘩還不如說它嘈雜,但總的說,氣氛還是歡樂的如果人可以同時又歡樂又愁悶的話。如此平靜祥和、與世無爭的氛圍幾乎可以毫不費力地讓人忘卻以往災禍的情景:瘟疫肆虐的雅典連鳥兒都棄它而飛;中國的許多城市滿街躺著默默等死的病人;馬賽的苦役犯們把還在流淌膿血的尸體放進洞穴里;在普羅旺斯,人們筑墻以抵御鼠疫的狂飆;還有雅法[4]和它那些令人厭惡的乞丐、君士坦丁堡醫院里硬土地上潮濕霉臭的病床、用鉤子拖出去的一個個病人、“黑死病”肆虐時期戴上面罩顯得滑稽的醫生們、堆放在米蘭的一片片墓地里的還活著的人、驚恐萬狀的倫敦城里那些運死人的大車,還有日日夜夜到處都能聽見的人們無休無止的呼號。不,那一切都還不夠刺激,還不足以打破他這一天的平靜。在窗玻璃那邊突然傳來一陣看不見的電車的鈴聲,剎那間趕走了那些殘忍和痛苦的景象。惟有在鱗次櫛比的灰暗屋群后邊涌動的大海才能證明,這世界上還有令人憂慮和永無安寧的東西存在。里厄大夫凝視著海灣,想起了盧克萊修[5]談到過的柴堆,那是雅典人得了瘟疫病后架在海邊準備焚燒死人的柴堆。大家在夜里把死尸運到那里,但位置不夠,于是,活著的人便大打出手,寧愿用火把打得頭破血流,也要給親人的尸體找到位置,而決不愿拋棄他們。誰都可以想像那反射在平靜暗黑的海水上的發紅的柴堆,在火星四濺的黑夜進行的火把鏖戰,以及那向關心人間的天空升騰的惡臭濃煙。誰都可能害怕……

然而,在理智面前,這些令人暈眩的想像畢竟不能持續下去。不錯,“鼠疫”這個詞是說出來了;不錯,就在那一刻,災禍正在使人心緒不寧,正在毀掉一兩個犧牲品。但那又怎么樣?這些都可以停止。目前應當做的,是明確承認必須承認的事實,消除無益的疑心,并采取適當的措施。鼠疫隨后便會停止,因為瘟疫是不可以憑想像存在的,或者說,瘟疫是不會隨便胡思亂想出來的。假如鼠疫停止了這最有可能一切都會一帆風順。假如情況并非如此,大家也可以知道什么是瘟疫,知道是否有辦法先處理它,后制伏它。

大夫打開窗戶,街市的喧鬧聲驟然增大了。一臺機鋸千篇一律而又短促的咝咝聲從隔壁的車間傳了進來。里厄振作精神。堅定的信心就在那里,在日常的勞動中。其余的一切都如系游絲,都由一些毫無可取之處的意念左右,可不能停留在那里面。最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

里厄大夫正想到這里,外面有人通報約瑟夫·格朗來訪。這位政府職員兼管許多雜務,但仍然定期被召到戶口登記處去搞統計,其中當然包括死亡統計。他生性樂于助人,所以答應把統計結果的復本親自送到里厄家里。

里厄看見他同他的鄰居柯塔爾一道走了進來,職員把手上的一張紙揚一揚,說:

“數字在上升呀,大夫。四十八小時內死了十一個人。”

里厄向柯塔爾打了招呼后,問他感覺怎么樣。格朗解釋說,柯塔爾堅持要來向大夫致謝,并對自己給醫生帶來的麻煩表示歉意。但里厄一直在看統計表。

“好吧,”里厄說,“也許應該下決心叫這個病的原名了。直到現在,我們還裹足不前。來,你們和我一道,我必須去一趟化驗室。”

格朗邊跟著大夫走下樓梯,邊說:

“對,對,東西都必須叫原名,可它的原名怎么叫?”

“我不能告訴您,再說,這對您也沒什么用處。”

“您瞧,”職員微微一笑,說,“這并不那么容易。”

他們往閱兵場那邊走去。柯塔爾一直沒有開口。大街上的行人開始多起來。我們這個地區的黃昏瞬息即逝,現在已經逐漸被夜幕覆蓋,初升的星星出現在輪廓尚清晰的天際。不一會兒,大街上的點點燈火將天空映襯得一片漆黑,而人們談話時倒仿佛提高了音調。

“請原諒,”走到閱兵場的一角時,格朗說,“我該乘電車了。我晚上的時間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就像我家鄉人說的:‘今天的事永遠別推到明天……’”

里厄已經注意到出生在蒙特利瑪爾的格朗有援引家鄉成語的癖好,引完之后再加上一些平庸的沒有出處的陳詞濫調,諸如“夢一般朦朧的時刻”,“仙境一般美妙的燈光”。

“噢!”柯塔爾說,“這是真的。晚飯后誰都不可能把他從家里拉出來。”

里厄問他在家里是否為市府干活。格朗回答說不是,他是為自己干。

“哦!”里厄不經意地說,“有進展嗎?”

“我干了好幾年,總有些進展,盡管從另一個角度看進步不大。”

里厄停下腳步,問:

“說來說去,到底是什么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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