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再見,寶貝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6036字
- 2017-09-06 13:40:10
我來到了蒙特馬爾維斯塔時,天色已經漸暗,不過水面上還殘留著點點閃爍的余暉;拍岸的浪濤碎裂開來,遠遠地形成一道道平滑的長曲線。一群鵜鶘排著轟炸機隊形剛好從海浪那泛著白沫的唇下飛過。一條孤零零的游艇正駛向貝城的游艇碼頭。遠處,空曠無垠的太平洋一片紫灰。
蒙特馬爾維斯塔由十幾座大小形狀各異的房子構成,這些房屋緊緊巴在一處山嘴上,用牙咬著,用眉毛掛著,仿佛只要狠狠地打個噴嚏,它們就會從山上給吹下去,掉落在海灘上的那些午餐盒中間。
海灘上方,高速公路從一座寬闊的混凝土拱門下穿過,那道拱門事實上是一座人行天橋。一段混凝土臺階從天橋靠里的一端起始,沿著山體一側像一把尺子一樣筆直地通上山去,臺階邊上還有鍍鋅的粗欄桿。過了拱橋就是我的主顧提到的那家街邊咖啡館,這家店屋里敞亮熱鬧,可屋外的條紋遮陽傘下那些桌面鋪著瓷磚的桌子邊上卻空空如也,只有一個孤零零的、穿著寬松褲的棕膚女子在那里抽煙,臉朝外悶悶不樂地凝視著大海,面前擺著一瓶啤酒。一條獵狐犬拿一把鐵椅子當撒尿的燈柱。就在她心不在焉地訓斥著那條狗的時候,我開車從她身邊經過,然后向這家街邊咖啡館解釋了我此行的目的;我的話不多不少,剛好說得店家允許我使用他們的停車位。
我回頭從拱橋下穿過,開始沿著臺階向上爬。你要是喜歡哼哧哼哧喘粗氣的話,來這兒散步倒不錯。你得爬上兩百八十級臺階才到卡布里羅街。臺階上到處都是風吹來的沙子,欄桿又冷又濕,就像癩蛤蟆的肚皮。
等我爬上了山頂,水面上的余暉已經消失了,一只斷了一條腿的海鷗拖著傷腿,在微微的海風中扭動著身軀。我在最后一級又冷又濕的臺階上坐下,抖掉鞋里的沙子,等待我的脈搏回到一百五十以內。當我的呼吸多少恢復了正常時,我把粘在背上的襯衫揭了下來,然后朝那座亮著燈火的房子走去——在距離臺階一箭之遙的范圍內,它是唯一的一座。
那是一座漂亮的小房子,一段螺旋形的樓梯通向上方的正門和一盞仿馬車燈的廊燈,樓梯因接觸海鹽而失去了光澤。車庫位于正門下方的一側。車庫門開著,向上卷起,廊燈的光斜射在一輛黑色轎車上,龐大的車體儼然一艘戰列艦,鑲著鉻金邊,水箱蓋上的勝利女神像上系著一根郊狼尾巴,原本應當是汽車公司徽章的地方卻銘刻著車主的姓名首字母。這輛車的駕駛座在右手位上[1],它看上去比這棟房子還值錢。
我爬上螺旋階梯,開始想找門鈴,最后拍了拍一只虎頭形狀的門環。敲門聲被一片傍晚的霧靄所吞沒。我沒有聽見房間里有腳步聲。我的濕襯衫像冰袋一樣貼在背上。門悄然無聲地開了,我抬眼望著一位高大的金發男子,只見他身穿一件白色法蘭絨西裝,脖子上系著一條紫色的緞子圍巾。
一朵藍色的矢車菊別在他那件白外套的翻領上,相形之下他淡藍色的眼睛似乎失去了色彩。那條紫圍巾系得很松,圍巾下面可以看出他沒有打領帶,而且他的脖子很粗,呈淡棕色,像一個健壯女人的脖子。他的五官有一點偏粗大,但很英??;他個頭比我高一英寸,在六英尺一英寸上下。他的一頭金發精確地分成了金色的三級——不論是天然的還是有意為之,這讓我想起了臺階,所以我不喜歡這發型。不過我本來也不會喜歡它的。除此以外,他看上去大體上就像一個穿著法蘭絨白套裝、脖子上系著紫圍巾、翻領上別一朵矢車菊的小子。
他輕輕地清了清喉嚨,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望著逐漸暗去的大海。他用冷冷的、傲慢的聲音問道:“什么事?”
“七點鐘,”我說,“正正好好。”
“噢,沒錯。讓我想想,你的名字是——”他頓住了,皺著眉頭,努力回憶著。這演技就跟一輛二手車的來源一樣虛假。我讓他想了一分鐘,然后說:
“菲利普·馬洛。跟今天下午的時候一樣?!?
他飛快地向我投來一個不滿的神色,仿佛應當對此采取什么措施似的。然后他后退一步,冷冷地說:
“啊,是的。一點沒錯。進來吧,馬洛。我的男仆今晚走開了?!?
他用一根指尖頂開了門,仿佛親自開門多少有些臟了他的手一樣。
我從他身邊走進房間,聞到了一股香水味。他關上門。進門之后我們站在了一個有金屬護欄的低矮樓廳上,樓廳三面環繞一間寬敞的書房客廳。構成第四面的是一個大壁爐和兩扇門。一堆爐火正在壁爐里劈啪作響。書架布滿了樓廳的邊沿,幾件閃著光澤、有金屬質感的雕塑擺放在底座上。
我們走下三級臺階,來到客廳主區。地毯幾乎撓到了我的膝蓋。這里有一架氣派的大三角鋼琴,琴蓋合上了。鋼琴的一角,一只高高的銀花瓶立在一塊桃紅色的天鵝絨布上,瓶里插著一朵黃玫瑰。房間里擺著許多漂亮柔軟的家具,地上還放著不少軟墊,有些有金色的流蘇,有些光禿禿的。這是一間挺不錯的房間,如果你不做出什么粗野舉動的話。一個陰影中的角落里有一只寬大的、蓋著織花布的矮沙發,就像是選角指導潛規則女演員時用的沙發。在這樣的房間里,人們會正襟危坐,抿著加了糖塊的苦艾酒,用裝腔作勢的尖嗓子聊著天,有時僅僅是尖叫。在這樣的房間里,一切皆可發生,除了工作。
林賽·馬里奧特先生置身于三角鋼琴的弧線中,俯身聞了聞那朵黃玫瑰,然后打開一只法國造的琺瑯香煙盒,抽出一支長長的、金頭褐身的香煙點上。我在一把粉紅色的椅子上坐下,暗中希冀自己不會在椅子上留下什么印記。我點上一支駱駝牌,鼻孔里噴著煙,看著擺在架子上的一塊亮閃閃、黑乎乎的金屬。它呈現出一條飽滿、光滑的曲線,中間有一道淺淺的褶子,曲線上有兩塊凸起的包。我盯著它看。馬里奧特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一件很有意思的作品,”他隨意地說道,“我前兩天剛碰巧買來的。阿斯塔·戴爾的《拂曉之靈》?!?
“我還以為是克勞布斯坦的《一只屁股兩個瘤》呢?!蔽艺f。
林賽·馬里奧特先生的臉看上去就好像他吞了一只蜜蜂似的。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把它捋平。
“你的幽默感有些奇特。”他說。
“不奇特,”我說,“只是不受抑制?!?
“沒錯,”他冰冷地說,“沒錯——當然了。毫無疑問……哦,這次見面我想和你談的是,老實說,是一件非常微不足道的事。幾乎不值得讓你來跑一趟。我今晚要見兩個人,然后付他們些錢。我想我不妨身邊帶一個人。你帶槍嗎?”
“有時帶。是的?!蔽艺f。我看著他寬寬的肥下巴上的那個凹坑。你可以在那里放進一個彈子。
“我不想要你帶槍。根本不是那樣的事情。這是一次純粹的事務性交易?!?
“我幾乎沒有開槍打過誰,”我說,“碰上勒索了?”
“最好的好人也會碰上這樣的事情。我也許應該說,最好的好人尤其會碰上。”
他晃了晃香煙。他那雙海藍色的眼睛里透出一絲淡淡的、若有所思的神情,可他的嘴唇卻在微笑。這樣的微笑背后通常都藏著一個絲質的圈套。
他吐了幾口煙,把頭向后仰去。這突出了他喉部的那些既柔軟又堅實的線條。他緩緩地垂下眼睛,仔細審度著我。
“我和這些人見面,很可能是在一個相當偏僻的地點。我還不知道是在哪里。我在等一個電話,到時會知道細節。我必須做好可以立刻動身的準備。那地方不會離這里太遠。我們有默契的。”
“你們安排這次交易已經有些時間?”
“三四天吧,老實講?!?
“你對保鏢的問題考慮得有些晚啊。”
他考慮了一會兒。他從香煙上掐了些黑色的煙灰下來?!皼]錯。我之前有些猶疑不決。按說我最好是一個人去,雖然我們沒有最后說定我是不是帶一個人。不過話說回來,我不是什么英雄?!?
“他們能憑相貌認出你來,是嗎?”
“我——我不敢說。我身上要帶一大筆錢,而且那不是我的錢。我是代一位朋友行事。我覺得讓這筆錢脫離我的掌控是不妥當的,這毫無疑問?!?
我掐滅了煙頭,身子向后靠在粉紅的椅子上,搓著拇指?!岸嗌馘X——為了什么?”
“嗯,說真的——”他現在笑得十分好看了,但我還是不喜歡,“這我不能說。”
“你就想要我跟去幫你拿帽子?”
他的手又抽了一下,一些煙灰落在了他的白袖口上。他抖落煙灰,眼睛卻依然盯著剛才沾灰的地方不放。
“我恐怕不太喜歡你的態度。”他用露出鋒芒的語調說道。
“的確有人向我抱怨過這一點,”我說,“不過好像從來沒用。讓我們再稍稍研究一下這項工作。你要一個保鏢,可他不能帶槍。你要一個幫手,可他卻不應該知道自己應該干什么。你要我冒丟掉小命兒的危險,卻既不讓我知道為什么冒險,也不讓我知道危險是什么。如此說來,你打算怎么開價?”
“我真還沒有花功夫去想這些呢?!彼娘E骨現出一片暗紅。
“那你可不可以花點功夫去想想呢?”
他身子優雅地向前一傾,透過齒縫向我微笑。“你覺得鼻子上的一記飛拳怎么樣?”
我咧嘴一笑,站起身來,戴上帽子。我邁步穿過地毯,朝正門走去,但步伐并不算快。
他的聲音在我背后猛地響起?!拔医o你開價一百美元,只需占用你幾個鐘頭的時間。如果不夠,你盡管講。我的一個朋友在一次搶劫中被搶走了幾件珠寶——我現在要去把它們贖回來。坐下,別那么小心眼兒?!?
我回到了那把粉紅色的椅子邊,重新坐下。
“好吧,”我說,“有話便講?!?
我倆你瞪著我,我瞪著你,足足瞪了十秒鐘?!澳懵犝f過‘翡翠’玉嗎?”他慢悠悠地問道,接著又點了一支深色的香煙。
“沒有?!?
“那是唯一一種真正值錢的玉。其他品種的材質本身多少也值些錢,但它們主要靠的是工藝。翡翠本身就十分貴重。所有已知的礦藏在幾百年前就已耗盡。我的一位朋友擁有一串六十珠的項鏈,每珠重約六克拉,精雕細琢。這根項鏈價值八萬到九萬美元。中國政府擁有一串比這略大一些的項鏈,價值十二萬五千美元。幾年前我朋友的項鏈在一次搶劫中被盜。我當時在場,但無能為力。我那天開車送我朋友去參加一場晚會,隨后又去了特羅卡德羅舞廳,當時我們已離開舞廳,正在回她家的路上。一輛車擦了一下我們的車上左前位置的擋泥板,然后停下了,我以為他是要道歉呢。然而這不是道歉,而是一場異常迅速、干凈利落的搶劫。他們有三四個人,我只親眼看到兩個,但我能肯定方向盤后面的那個人留在了車上,我想我還瞥見了后車窗邊上的第四個人。我朋友當時正戴著那串翡翠項鏈。他們搶走了項鏈,外加兩只戒指和一只手鐲。那個看起來像是頭兒的人似乎是不慌不忙地用一只小手電筒把這些東西檢查了一遍。然后他把一只戒指遞還我們,說這下我們該明白是在跟什么樣的人打交道了,還叫我們在決定報警或是通知保險公司之前先等一個電話。于是我們聽從了他的指令。當然,這類事情現在很常見。你遇事之后不能聲張,而是要支付贖金,否則你就再也見不到你的珠寶了。如果這些珠寶投了全額保險,那你也許并不在乎,但如果它們碰巧極其珍貴,那你寧可支付贖金?!?
我點點頭?!岸@串翡翠項鏈可不是你每天都能碰上的?!?
他的手指以一種夢幻般的表達方式滑過拋光的鋼琴表面,仿佛觸摸光滑的物體能夠給他帶來愉悅。
“一點不錯。它不可替代。她不該戴那串項鏈出門的——永遠都不該戴。可她是個粗心大意的女人。另外幾件珠寶也還不錯,但都很平常?!?
“嗯哼。你打算付多少錢?”
“八千美元。這金額不值一提。可如果連我的朋友都再買不到一串像那樣的項鏈,那么這些惡棍也沒法輕易地將它出手。它在整個國內的這一行當里大概是盡人皆知的?!?
“你的這位朋友——她有名字吧?”
“我現在不太樂意說。”
“怎么安排交接?”
他用那雙淺色的眼睛望著我。我覺得他有一點兒害怕,但我并不十分了解他。也許那只是宿醉。那只夾著深色香煙的手抖個不停。
“我們已經在電話里談判了好幾天了——通過我。一切都已敲定,除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應該是在今晚的某個時間。我應當很快會接到一個電話,告訴我這些信息。那地方不會太遠,他們說,我必須準備好立刻動身。我想這是為了防止策劃安插什么人。警察,我是說?!?
“嗯哼。錢上面做標記了嗎?我猜你準備的是真錢吧?”
“現鈔,那還用說。都是二十美元的鈔票。沒做標記,為什么要那樣做?”
“可以在上面做上只有放在黑光燈下才能偵測到的標記。沒有理由——除非是警察有消滅這些匪幫的打算——如果他們能得到些配合的話。有些錢也許會出現在某個有警局記錄的小子身上?!?
他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恐怕我不太清楚黑光是什么?!?
“紫外線。可以讓某些含金屬的墨水在黑暗中閃光。我可以替你搞定?!?
“恐怕現在已經沒有時間了?!彼荒蜔┑卣f。
“這也是讓我不安的一件事情?!?
“為什么?”
“為什么你到了今天下午才給我打電話?為什么你單單挑了我?是誰跟你說起我的?”
他哈哈大笑。他的笑很孩子氣,但并不是小男孩兒的笑?!鞍?,事實上,我必須坦言,我只是從號碼簿當中隨機地挑中了你的名字。你瞧,我原本沒打算讓誰陪我一起去的。后來,到了今天下午,我又轉念一想:帶一個人又何妨呢?”
我點了一支身上被壓扁的香煙,觀察著他喉部的肌肉?!澳阌惺裁从媱??”
他兩手一攤?!熬褪侨ニ麄冏屛胰サ牡胤?,交給他們一袋錢,然后拿回翡翠項鏈。”
“嗯哼?!?
“你好像特別喜歡用這個詞?!?
“什么詞?”
“嗯哼。”
“那我待在哪里——車后排嗎?”
“我想是的。那輛車很大。你可以很輕易地藏在后面?!?
“聽著,”我緩緩說道,“你計劃讓我藏在你車后面,去一個你今晚不知什么時候會在電話里得知的目的地。你身上會帶著八千現鈔,你打算用這筆錢贖回一串價值是其十到十二倍的翡翠項鏈。你會拿到一個你不允許打開看的包裹——假如你能拿到任何東西的話。他們也有可能只是拿走你的錢,然后上一個別的地方去數錢,最后再把項鏈郵寄給你——如果他們很慷慨仁慈的話。我們沒有辦法阻止他們欺騙你。我肯定是沒招兒的。這些家伙是強盜。他們是狠角兒。他們甚至有可能給你腦袋上來一下——并不下狠勁兒——只是讓你在他們逃跑的時候沒法礙事。”
“哎,其實,我也有點兒擔心這樣的事,”他平靜地說,眼皮跳了一下,“我想這就是我想要帶一個人的真正原因?!?
“他們動手搶劫前有沒有拿手電筒照過你?”
他搖了搖頭;沒有。
“這無關緊要。他們事后有足夠的機會仔仔細細打量你。說不定他們之前就已經把你研究了個透。這些活兒都是事先探查好的。就像牙醫在給你鑲金牙前,要先探查你的牙齒一樣。你經常和這個娘們兒一起出去嗎?”
“呃——不太經常。”他生硬地說。
“結婚了嗎?”
“聽著,”他不高興地說,“我們就讓這位女士置身事外吧?!?
“好吧,”我說,“不過我知道得越多,我犯的錯越少。我應該從這件活兒當中抽身的,馬里奧特。我真的應該抽身。如果那群伙計想按規矩玩兒,那你就不需要我。如果他們不想守規矩,那我也沒法子?!?
“我只需要你的陪同?!彼w快地說。
我聳聳肩,兩手一攤?!昂冒伞贿^得讓我來開車,我來拿錢——你只需躲在車后面。我們身高差不多。如果他們有疑問,那我們就說實話。我們也不會因此損失什么。”
“不行?!彼Я艘ё齑?。
“我一樣事情不做,卻平白賺了一百美元。如果有人要給敲暈腦袋的話,那個人應該是我。”
他皺著眉,搖了搖頭,不過許久之后,他臉上的陰云慢慢散去,然后他笑了。
“很好,”他慢吞吞地說,“我想這也沒關系。我們反正在一起。想來口白蘭地嗎?”
“嗯哼。你還可以把我的一百美元拿過來。我喜歡摸錢。”
他像個舞者一樣挪開了,腰部以上的身體幾乎紋絲不動。
就在他往外走的時候,電話響了。它放在一個小壁龕里,不在客廳主區,而是縮在樓廳的墻體里。不過那不是我們在等的電話。他聽上去太含情脈脈了。
片刻之后,他跳著舞回來了,手里拿著一瓶五星馬爹利,還有五張漂亮挺括的二十美元鈔票。它們成就了一個美好的夜晚——到目前為止。
注釋:
[1]美國的汽車是右行的,這意味著這輛車是進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