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再見,寶貝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2904字
- 2017-09-06 13:40:10
房間里十分安靜。遠方隱約傳來波濤的拍打聲或是汽車在公路上疾馳的聲音,還有松林間的風聲。山下遠遠傳來的,當然是海水在岸邊碎開的聲音。我坐在那里,聽著這聲音,編織著長長的、縝密的思緒。
在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里,電話響了四次。那個重量級的是在十點零八分打來的。馬里奧特簡短地說了幾句,聲音壓得很低,說完后一聲不響地把話機掛上,然后悄無聲息地站起身來。他的臉看上去很緊張。這時他換上了一套黑衣。他靜悄悄地走進房來,拿起一只白蘭地杯給自己倒了一整杯的烈酒。他舉杯對著燈火,臉上掛著一絲怪怪的、憂愁的微笑,過了半晌他飛快地搖了搖杯子,然后仰起脖子把酒灌進了喉嚨。
“好了——一切就緒,馬洛。準備好了嗎?”
“我今天整晚都時刻準備著呢。我們?nèi)ツ膬海俊?
“一個叫普里西馬谷的地方。”
“我從沒聽說過。”
“我去拿張地圖。”他拿過一張來,飛快地鋪開,他在地圖前彎下腰去的時候,燈光在他黃銅色的頭發(fā)間閃爍。這地方是距離那條山麓大道——就是從貝城以北的海岸公路拐進鎮(zhèn)里的那條——不遠的眾多峽谷之一。我大概了解它的方位,但僅此而已。它似乎是在一條叫做卡米諾·德·拉·科斯塔的街道的盡頭處。
“從這里到那邊應(yīng)該最多只需十二分鐘,”馬里奧特匆匆地說,“我們最好馬上動身。我們只有二十分鐘的游戲時間。”
他遞給我一件淺色大衣,這能讓我成為一個醒目的目標。衣服很合身。我戴上自己的帽子。我腋下藏著一把槍,但我還沒對他說。
就在我穿大衣的時候,他還在用緊張的聲音低聲說著話,兩手擺弄著那只厚厚的馬尼拉紙信封,里面裝著八千美鈔。
“普里西馬谷的里面一頭有塊平整的突石,他們說的。一道四乘四的白圍欄把它跟主路隔開了,不過你可以正好擠進去。一條土路會蜿蜒通向一塊洼地,我們就在那里滅了燈等著。那里附近沒有房屋。”
“我們?”
“呃,我是說‘我’——理論上講。”
“哦。”
他把那只馬尼拉紙信封遞給我,我打開來看了看里面。沒錯,里面是錢,一大沓現(xiàn)鈔。我沒去數(shù)。我啪的一聲把橡皮筋重新箍上,然后把包裹塞進大衣里面。它差點把我的肋骨給壓塌了。
我們走到門口,馬里奧特關(guān)上了所有的燈。他小心翼翼地打開正門,朝門外霧蒙蒙的空氣中瞥了一眼。我們出了門,走下那段被海鹽奪去光澤的螺旋階梯,下到與街面同高的車庫跟前。
天這時下著一點小霧,這里夜間永遠都是這個樣子。我只能開了一會兒擋風玻璃上的刮雨刷。
這輛龐大的進口車自動行駛著,但我還是把著方向盤,權(quán)當裝裝樣子。
我們的車沿著山體的坡面來來回回地跳了兩分鐘的8字舞,然后正正好好從那家路邊咖啡館邊上鉆了出來。我現(xiàn)在能夠理解為什么馬里奧特之前讓我爬臺階了。不然我很可能會開著車在這些蜿蜒曲折的街道上兜上幾個鐘頭,卻沒有向前半碼,就像一只餌鉤上的蚯蚓。
公路上,車流的燈光在正反兩個方向上都匯成了一道幾乎可以觸摸的光束。那些大號的爆米花機正隆隆地朝北駛?cè)ィ瑴喩頀鞚M了彩燈般的黃燈和綠燈。這樣的景象持續(xù)了三分鐘,之后我們拐彎向內(nèi)陸的方向開去,經(jīng)過了一座大加油站,然后沿著山麓的側(cè)面曲折前行。四下里很安靜。只有孤寂、海藻味和山上鼠尾草的味道。冷不丁會看見一扇黃色的窗戶掛在那里,孤零零的,就像是最后一只橘子。汽車從邊上駛過,在路面上撒下冷冷的白光,然后再度隆隆地消失在黑暗之中。一縷縷的霧氣將星星從天空中逐走。
馬里奧特從黑暗中的后排座椅上向前倚著身子說:
“右邊的那些燈光是貝爾維迪爾海濱俱樂部。下一道峽谷是拉斯·帕爾格斯,再下一道就是普里西馬。我們上到第二個坡頂?shù)臅r候右拐。”他壓低的嗓音繃得很緊。
我咕噥了一聲,繼續(xù)開車。“把頭低下,”我扭頭說道,“說不定這一路上都有人在看著我們。這輛車就像出現(xiàn)在艾奧瓦野餐會上的鞋罩一樣扎眼。也許這幫家伙不樂意看到你是我的雙胞胎。”
我們在一道峽谷的靠里一頭一個下坡開進了洼地,接著又爬上了高地,片刻之后又是下坡,然后又是上坡。這時馬里奧特那繃緊的聲音在我耳中響起:
“下一條街,右手邊。那座有方塔樓的房子。在那里拐彎。”
“該不是你幫他們挑的這個地方吧?”
“談不上。”說完,他嚴肅地笑了。“我只是碰巧對這些峽谷很熟。”
我經(jīng)過街角一座豎著方塔樓,塔樓頂上鋪著圓瓦的大房子后,猛地把車轉(zhuǎn)向右邊。車頭燈在一塊街邊路牌上一閃而過,路牌上寫著:卡米諾·德·拉·科斯塔。我們沿著一條寬闊的街道無聲地行駛著,街道兩邊是未完工的枝形路燈架和生滿野草的人行道。某位地產(chǎn)經(jīng)紀人的夢想在這里變成了一場宿醉。蟋蟀唧唧地叫著,雜草叢生的人行道后面,牛蛙躲在黑暗中大聲鳴叫。馬里奧特的車就是那么安靜。
起先是一片街區(qū)里只有一棟房子,接下來是兩片街區(qū)一棟,最后一棟都沒有了。一兩扇模糊的窗里依然有燈光,但這里的人似乎是抱著小雞上床的。這時鋪過的路面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土路,壓得就像干燥天氣里的水泥一樣硬。土路越變越窄,緩緩地向山下延伸,兩邊是灌木叢的圍墻。貝爾維迪爾海濱俱樂部的燈火懸在右邊的半空中,前方遠遠地出現(xiàn)了一絲流水的閃爍。鼠尾草刺鼻的氣味充斥著夜晚的空氣。這時一道漆成白色的路障橫亙在土路上,馬里奧特又一次湊到我肩膀后面說道:
“我覺得你過不去,”他說,“那空間看上去不夠?qū)挕!?
我關(guān)上無聲的引擎,調(diào)暗車燈,坐在那里,仔細聽著。沒有聲音。我把車燈關(guān)掉,鉆出汽車。蟋蟀停止了鳴叫。有那么一會會兒功夫,四下里是如此安靜,我甚至都能聽見一公里開外的懸崖腳下,公路上輪胎駛過的聲音。這時,一只接一只的,那些蟋蟀又漒漒開了,直到夜色里盛滿了它們的叫聲。
“好好坐著。我去那邊看一眼。”我悄悄地對車后排說道。
我摸了摸大衣里面的槍把,邁步向前。灌木叢和那道白路障一頭之間的距離比從車上看起來的樣子要寬。有人砍掉了一些灌木,泥土里還有車印。也許有些年輕人會在溫暖的夜晚上那里去摟脖子親嘴。我從路障邊擠了過去。路的前方是個下坡,然后拐了個彎。下面是一片漆黑,遠處隱約傳來海浪的聲音。還有公路上汽車的燈光。我繼續(xù)向前走。道路的盡頭處是一個淺坑,四周完全被灌木所包圍。坑里什么也沒有。除了我剛剛走的這條路外,似乎沒有別的法子能進來。我默默地站在那兒,留神聽著聲響。
一分鐘緩慢地過去了,又是一分鐘,但我繼續(xù)等待著,看看有沒有動靜。什么也沒有。這個坑里似乎只有我一個人。
我朝那家亮著燈光的海濱俱樂部投去一瞥。一個人拿著一副優(yōu)質(zhì)的夜用望遠鏡,站在俱樂部樓上的窗戶邊,也許可以相當清楚地監(jiān)視這個位置。他可以看到一輛車來了又去,看到鉆出汽車的是誰,是一群人還是一個人。拿著一副優(yōu)質(zhì)的夜用望遠鏡坐在小黑屋里,你可以觀察到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的細節(jié)。
我轉(zhuǎn)身往回走,重新爬上小山。一只蟋蟀躲在一叢灌木底下唧唧地叫,聲音響得讓我一驚。我爬上坡,拐過彎兒,擠過那道白路障。還是靜悄悄的。那輛黑色轎車停在那里,在一片既非漆黑也非亮光的灰色背景中閃著微光。我走到車旁,一只腳踩上駕駛座旁的踏板。
“看上去像是個考驗,”我壓低了嗓音說,但足以讓車后排的馬里奧特聽到,“只是看看你有沒有聽從指令。”
后面響起一聲微弱的動靜,但他沒有應(yīng)答。我繼續(xù)往前走,想要看看那邊除了灌木還有沒有別的什么東西。
不知是誰給我的后腦勺結(jié)結(jié)實實地來了一下。事后我想我聽到了棍子的嗖嗖聲。一般你總是能聽到這聲音——總是在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