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野打毛線的手沒停,笑著回答:“其實不可以。”小菅仰面往床上一倒:
“我們和院長四人一起商量過。你哥是個策士喔。沒想到他這么精明能干。”葉藏沒吭氣。
“明天,你哥和飛騨要去警局。他說要把事情徹底做個了斷。飛騨很笨,不知在亢奮什么。飛騨今天要留在那邊過夜。我不想,所以就回來了。”
“他一定說我的壞話了吧?”
“嗯,說了。說你是大笨蛋,還說你今后不知還會闖什么禍。但他又補了一句,說你老爸也不好。真野小姐,我可以抽煙嗎?”
“好。”她幾乎快落淚了,因此只簡短回答。
“聽得見浪濤聲呢——真是好醫院。”小菅叼著沒點火的香煙,像醉漢一樣喘著粗氣閉眼半晌。最后,猛然坐起上半身,“對了,我把你的衣服帶來了,放在那里。”他把下顎朝房門那邊一努。
葉藏的視線落在門旁那個唐草花紋的大包袱上,還是皺著眉。他們談論親人時,會做出略帶感傷的表情。但是,這只不過是習慣動作。只是從小接受的教育,讓他們養成那種表情。提到親人似乎還是照樣會想到“財產”這個詞。“真搞不過我老媽。”
“嗯,你哥也這么說。他說你媽最可憐,連穿衣服的事都替你操心。真的喲,老兄——真野小姐,有沒有火柴?”從真野的手里接下火柴,他鼓著臉打量火柴盒上畫的馬臉,“你現在穿的,聽說是院長借給你的衣服吧?”
“這件嗎?對呀,是院長兒子的衣服——我哥肯定還講了什么吧,關于我的壞話。”
“你別使性子嘛。”他點燃香煙,“你哥其實觀念挺新潮的。他很理解你。不,也沒有吧。他看起來吃過不少苦。關于你這次出事的原因,大家討論了半天,那個時候,笑死人了。”他吐出煙圈,“你哥的推測是,因為你生活放蕩沒錢花了。他說得很認真喲。他還說,身為兄長有點難以啟齒,但他覺得你一定是罹患什么丟人的隱疾,所以自暴自棄。”小菅因酒精而混濁的眼睛看著葉藏,“怎樣?哎,說不定還真被他說對了。”
今晚在這里過夜的只有小菅一人,用不著特地借用隔壁病房,大家商量后,決定讓小菅也睡在同一間病房。小菅與葉藏并排,睡在沙發上。鋪了綠色天鵝絨的沙發,經過特殊設計,可以詭異地變成一張床。真野每晚都睡那里。今天那張床被小菅搶走了,因此她從醫院事務室借來草席,鋪在房間的西北角,正好就在葉藏的腳邊。然后,真野不知從哪兒找來的,拿二折的低矮屏風圍起那簡陋的閨房。
“真是謹慎。”小菅躺著,眺望那老舊的屏風,一個人吃吃笑,“上面還畫著秋天最具代表性的七種花草呢。”
真野拿包袱巾裹住葉藏頭上的電燈讓燈光變暗后,對兩人道聲晚安,躲到屏風后面去了。
葉藏睡得很不舒服。
“好冷。”他在床上輾轉反側。
“嗯。”小菅也噘起嘴附和,“我的酒都醒了。”
“要找個東西蓋在身上嗎?”真野輕咳。葉藏閉著眼回答:
“我嗎?算了,只是睡不著,浪濤聲很吵。”小菅很同情葉藏。那完全是成年人的感情。想必毋庸贅言,他同情的并非在這里的葉藏,而是與葉藏有同樣境遇時的自己,或者那個境遇代表的一般抽象概念。成年人被那種感情妥善訓練過,因此能輕易同情別人。并且,對自己的愛哭頗為自負。青年們亦然,有時難免會沉浸在那種廉價的感情中。成年人的那種訓練有素,首先如果往好的說,是與自己生活妥協得來的,那么青年們究竟是從何處學來的呢?從這種無聊的三流小說嗎?
“真野小姐,你跟我們說說話嘛,有沒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小菅基于想讓葉藏轉換心情的雞婆心理,向真野撒嬌。
“不知道。”真野自屏風后面笑著如此回答。
“驚人的故事也可以呀。”他們總是想戰栗想得渾身發癢。
真野似乎在考慮什么,半天都沒回話。
“是秘密喲。”她先如此聲明,才低聲笑了起來,“是怪談喲。小菅先生,你敢聽嗎?”
“你說,你說。”他是認真的。
故事發生在真野剛成為護士,十九歲那年的夏天。同樣是為女人企圖自殺的青年,遭人發現,被某醫院收容,由真野照顧他。病人是服藥自殺,全身遍布紫色斑點,已藥石罔效。傍晚,一度恢復意識。當時,病人看著窗外石墻上許多正在嬉戲的小磯蟹[4],說道:真好看。那一帶的螃蟹生來甲殼就是紅色的。他說等身體好了要捉螃蟹帶回家,然后再度失去意識。那晚,病人吐了兩臉盆的嘔吐物后死去。家人從故鄉趕來前,只有真野在那間病房守著青年。她勉強在病房角落的椅子上坐了一個小時。身后傳來低微的動靜。她凝神注意之下,聲音又傳來了。這次,聲音很清楚,似乎是腳步聲。她鼓起勇氣回頭,只見身后有紅色的小螃蟹。真野凝視著螃蟹,哭了出來。
“很不可思議呢。真的有螃蟹,活生生的螃蟹。那時候,我差點決定不當護士了。反正就算我一個人不工作,我家還是過得下去。不過我跟我爸這么一說,被他狠狠嘲笑了一番——小菅先生,如何?”
“太驚人了!”小菅故意胡鬧地叫喊,“那是哪家醫院?”
真野沒有回答,默默翻個身,喃喃自語。
“我啊,大庭先生出事時,本來想拒絕醫院的征召,因為我害怕。可是,來了一看,我就安心了。因為大庭先生如此有精神,而且一開始就說可以自己上廁所。”
“不,我是說醫院。不是這家醫院吧?”
真野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
“就是這里,就是這里喔。不過,請保守秘密。因為這涉及我的信用問題。”
“該不會,就是這間病房吧?”葉藏發出睡意惺忪的聲音。
“不是。”
“該不會,”小菅也模仿他的語氣,“就是我們昨晚睡的病床吧?”
真野笑了。
“不是。放心吧。如果真的那么在意,那我不該說出來的。”
“是一號病房。”小菅倏然抬頭,“從窗口可以看見石墻的,只有那間病房,是一號房。老兄,就是少女住的那一間。真可憐。”
“別吵了,趕緊睡吧。我是騙你們的。那是我隨口編造的故事。”
葉藏在想別的。他在想阿園的一縷芳魂。他在心里描繪美麗的身影。葉藏有時會這樣直爽。對他們而言,“神”這個字眼,只不過是冠在笨蛋頭上帶著揶揄與好意的代名詞罷了。但那或許是因為他們太接近神。如果這樣輕易觸及所謂“神的問題”,各位八成會以“淺薄”或“廉價”這些詞語狠狠地批判我吧。啊啊,請原諒。就算再怎么粗劣的作家,也想讓自己小說的主角悄悄接近神。因此,我得說,他才像神,像那任由其寵愛之鳥夜梟翱翔黃昏的天空,悄悄笑著眺望的智慧女神密涅瓦(Minerva)[5]。
翌日,療養院一早就鬧哄哄的。下雪了。療養院的前院多達千棵的低矮爬地柏全都被雪覆蓋,從那里往下走的三十級石梯,以及相連的沙灘,也積了一層薄雪。雪時降時停,一直下到中午。
葉藏趴在床上,正在素描雪景。他叫真野幫他買來畫紙與鉛筆,從雪完全停后便開始埋頭創作。
病房被反射的雪光照得很明亮。小菅躺在沙發上,正在看雜志,不時伸長脖子窺視葉藏畫畫。對藝術這種東西,他隱約有種敬畏。那是基于對葉藏個人的信賴而產生的感情。小菅從小就認識葉藏,覺得此人有點古怪。一起玩耍后,他斷定葉藏那種古怪作風都是因為頭腦太聰明所致。小菅從少年時代,就喜歡這個愛時髦、擅說謊、又好色,甚至還很殘忍的葉藏。尤其是學生時代的葉藏,講那些教師壞話時熊熊燃燒的眼眸更令他喜愛。但是,那種喜愛的方式,與飛騨不同,是觀賞的態度。換言之,他很機靈,跟得上的時候就跟,等到實在太荒唐時就抽身出來冷眼旁觀。這大概是因為小菅比葉藏和飛騨更新潮。小菅對藝術若有些許敬畏,那和他穿著那件青色外套擺姿勢是同樣的意味,是因為想從這白晝一樣漫長的人生中感到有什么東西可期待。像葉藏這樣的男人,是汗水淋漓創造出來的,因此肯定非比尋常。他只是未作深思地這么想。在這點,他果然是信賴葉藏的。但是,有時也會失望。現在,小菅偷窺葉藏的素描,就很失望。紙上畫的,僅僅是海與島的風景。而且,是普通的海與島。
小菅放棄了,埋頭看雜志上刊載的故事。病房內,悄然無聲。
真野不在。她在洗衣場清洗葉藏的毛襯衫。葉藏當時是穿著這件衣服下海的。
衣上微微散發出海水味。
到了下午,飛騨自警局歸來,興沖沖推開病房的門。
“嗨!”看到葉藏在素描,他夸張地大叫,“真有你的,很好。藝術家果然還是創作最厲害。”
說著走近病床,越過葉藏的肩頭看畫。葉藏慌忙把那張紙對折,然后再對折,同時害羞地說:
“不行啦,我好久沒畫了,想法比手快。”
飛騨外套也沒脫,一屁股就在床邊坐下。
“也許吧。因為你心急了。不過,那樣也好。因為那表示你對藝術熱心。哎,我是這么想啦——你到底畫了什么?”
葉藏托腮,下顎朝玻璃窗外的景色一努。
“我在畫海。天空與大海漆黑,唯有島嶼是白的。畫著畫著,覺得很虛偽就停筆了。首先風格就很業余。”
“有什么關系。偉大的藝術家,全都有點業余風格。那樣才好。起先是業余,然后變成專業,然后再變成業余。不是我又要搬出羅丹說嘴,但那家伙追求的就是業余的優點。不,也不盡然吧。”
“我想放棄畫畫了。”葉藏把折起的紙塞入懷里,然后打斷飛騨的話,“畫太遲鈍了,雕刻也是。”
“那種心情我能理解。”飛騨撩起長發,輕易地贊同。
“可以的話,我想寫詩。因為詩是誠實的。”
“嗯,詩也不錯。”
“可是,還是很無趣吧。”他想把一切都弄得無趣,“也許最適合我的是當金主。賺一大筆錢,再找來許多像飛騨你這樣的好藝術家,好好寵愛你們,那樣不知如何?談什么藝術,我都不好意思了。”他還是托腮看著海,如此說完后,靜待自己這番話帶來的反應。
“不錯喔。我認為那也是一種了不起的生活。事實上,也得有那樣的人才行。”飛騨搖搖晃晃地說著。雖然無法做出任何反駁,但總覺得這樣似乎淪為幫閑之輩,很不自在。他所謂的身為藝術家的驕傲,或許總算把他捧高到如此地步。為了接下來的話,飛騨悄悄做好了防備。
“警察那邊,怎么樣了?”
小菅忽然說。他期待著一個不痛不癢的回答。
飛騨的動搖在那個方向找到了發泄的出口。
“要起訴,以幫助自殺的罪名。”說完才后悔。他覺得太過分了,“不過,最后應該會免予起訴吧。”
小菅一聽,本來躺在沙發上這下子猛然坐起,兩手啪地一拍。“這下子麻煩了。”他本想耍寶緩和氣氛,卻不成功。
葉藏的身體用力一扭,仰面向上。
明明害死了一個人,他們的態度卻未免太悠哉——似乎為此憤懣的各位讀者,看到這里想必頭一次大呼快哉吧。肯定想說活該吧。但是,那太殘酷了。他哪有悠哉可言。倘若各位能夠明白,他一直處于絕望,不屈不撓創造出容易受傷的“小丑之花”的這種悲傷!
飛騨被自己那句話的效果嚇到,隔著被子輕拍葉藏的腿。
“沒事的,沒事的。”
小菅又躺回沙發。
“幫助自殺罪?”他還在努力起哄,“有那種法律嗎?”
葉藏縮起腿說:“有的,是懲役。虧你還是法科學生。”飛騨悲傷地微笑:
“沒事的。你哥處理得很好。別看你哥那樣,其實也有可取之處。他很熱心。”
“精明能干。”小菅嚴肅地閉上眼,“說不定根本用不著擔心。畢竟他相當足智多謀。”
“笨蛋。”飛騨忍俊不禁。
從病床下來脫掉外套,掛在門旁的釘子上。
“我倒是聽到一個好消息。”他跨過門附近的圓形陶瓷火盆說,“是那個女人的老公,”他躊躇了一下,垂眼繼續說道,“那個人,昨天去警局了。他和你哥談過,事后我聽你哥談起當時的事,有點感動。據說那人聲稱一毛錢也不要,只要見和女人一同殉情的男人。你哥拒絕了。你哥以病人精神還很亢奮為由拒絕了。結果,那個人一臉窩囊地說:‘那么請替我向令弟問好,叫他別在意我們,好好保重身體……’”他忽然噤口。
他被自己的話刺激得心跳加速。那個做丈夫的,據說看起來就像失業者,打扮得很寒酸。想到當時葉藏的兄長向他轉述時嘴角不時露出的輕蔑淺笑,基于對葉藏兄長強自忍耐的郁憤,他故意夸張地描述得很動人。
“其實可以讓我們見個面,誰要他多管閑事。”葉藏凝視右掌。飛騨魁梧的身體晃了一下。
“可是——還是不見面比較好。畢竟,今后還是這樣互不相干最好。他已經回東京了。你哥把他送到火車站才回來。聽說你哥還給了二百圓[6]的奠儀。讓那個人寫了一張類似保證書的東西,保證今后再無瓜葛。”
“果然精明。”小菅薄薄的下唇往前一噘,“才二百圓嗎?真不簡單。”
飛騨被炭火烤得油光滿面的圓臉,陰沉地皺起。他們極端恐懼自我陶醉被人潑冷水,因此也樂意認同對方的陶醉,努力配合對方,那是他們彼此之間的默契。小菅現在打破了那種默契。在小菅看來,飛騨似乎并沒有那么感動。那個丈夫的軟弱令人齒癢,葉藏的兄長逮住人家那種弱點下手也不是好東西——他依舊當成市井閑談在聽。
飛騨踉蹌邁步,走到葉藏的枕畔。他把鼻頭貼在玻璃窗上,眺望陰霾天空下的海面。
“那個人很了不起,不是因為你哥精明,我認為不是那樣。他很了不起。那是絕望的人心產生的美感。今早已經火葬了,據說他抱著骨灰壇一個人回去了。他搭乘火車的身影歷歷如在眼前呢。”
小菅終于了解了,他立刻低聲嘆息:“真是一樁美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