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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丑之花(2)

二號房的病人也醒了。她去陽臺做日光浴,驀然看到葉藏的身影,又跑回病房。莫名地恐懼,立刻鉆進被窩。陪伴她的母親,笑著替她蓋上毯子。二號房的女病人,把毯子拉到頭上罩住,在那小小的黑暗中兩眼發亮,傾聽鄰室的說話聲。

“好像是美人喲?!比缓笫堑偷偷男β?。

飛騨與小菅昨晚留下過夜。兩人在隔壁的空病房睡在同一張床上。小菅先醒來,勉強睜開細長的眼睛,起身去陽臺。斜眼瞄了一下葉藏有點做作的姿勢,為了尋找他擺出那種姿勢的原因,把頭向左一扭。只見最旁邊的陽臺有個年輕女人在看書。女人的臥榻背后,是長滿青苔的潮濕石墻。小菅像西洋人那樣聳聳肩,立刻轉身回病房,搖醒睡覺的飛騨。

“快起來,有情況!”他們最喜歡捏造情況,“看阿葉的大姿勢。”

他們的對話中經常使用“大”這個形容詞?;蛟S是渴望在這無聊的世間,獲得某種足以期待的對象。

飛騨嚇得跳起來:“怎么了?”小菅笑著告訴他:

“有個少女。阿葉在對人家展現他最得意的側臉。”

飛騨也開始興奮起來,兩邊眉毛夸張地猛然挑起問道:“是美人兒嗎?”

“好像是美人喔,正在假裝看書。”飛騨噴笑。坐在床上,穿上夾克,套上長褲后,高叫:

“好,看我狠狠教訓他!”其實他無意教訓人。這只是背后說壞話。他們連好友的壞話都照說不誤,完全是看當時的情況胡鬧,“大庭這小子,全世界的女人他都要?!?

過了一會兒,葉藏的病房冒出響亮的笑聲,響徹整棟病房大樓。一號房的病人啪地合起書本,狐疑地眺望葉藏的陽臺那邊。陽臺只剩下一把在晨光中發亮的白色藤椅,空無一人。她凝視那把藤椅,昏昏沉沉打起瞌睡。二號房的病人聽到笑聲,驀然自毯子露出頭,與站在枕邊的母親交換一個溫和的微笑。六號房的大學生,被笑聲吵醒了。大學生沒有人陪在身邊照顧,就像住在宿舍一樣悠哉。察覺笑聲來自昨天那個新病人的房間,大學生黝黑的臉孔倏然漲紅。他并不覺得笑聲不敬,基于恢復期患者特有的寬大心胸,不如說是為葉藏的活力感到安心。

我該不會是三流作家吧??礃幼?,好像太自戀了。毫無自知之明地妄圖什么全景式多線發展,結果搞成這樣矯揉造作。不,慢著。我早料到會有這樣的失敗,事先便準備了一句話。秉持美好的感情,人們創造出丑惡的文學。換言之,我如此自戀過度,也是因為我的心沒那么邪惡。啊啊,祝福想出這句話的男人!這是多么珍貴的一句話。但是,作家窮其一生只能使用這句話一次。似乎真是如此。只用一次,是可愛。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使用,把這句話當盾牌,你似乎只會變得窩囊。

“失敗了?!?

與飛騨并肩坐在床旁沙發上的小菅,如此下結論,依序打量飛騨的臉、葉藏的臉,以及倚門而立的真野??辞宕蠹叶荚谛?,他這才滿足地把頭重重靠在飛騨渾圓的右肩上。他們經常笑。一點小事也能放聲笑得東倒西歪。露出笑顏,對青年們而言,就像吐氣一樣容易。是幾時養成那種習性的呢?不笑就吃虧了。只要是該笑的對象,再瑣碎都不能放過。啊啊,這才是貪婪的美食主義的虛無一角吧。但可悲的是,他們無法打從心底歡笑。即便笑彎了腰,還是很在意自己的姿勢。他們也常嘲笑別人。他們想逗人發笑,甚至不惜傷害自己。那大概都是出自那種虛無的心態,但是,在心底更深處或可發現鉆牛角尖的心情。犧牲之魂,抱有些許自暴自棄,沒有明確目的的犧牲之魂。他們湊巧做出了即便以過去的道德觀審視都可稱為美談的偉大行為,全都是因為有這不為人知的靈魂。這些是我個人的看法,而且不是坐在書房紙上談兵的摸索,全是從我自己的肉體聽到的想法。

葉藏還在笑。他坐在床上,兩腳懸空晃來晃去,一邊顧忌臉頰的紗布一邊笑。小菅的話真有那么好笑嗎?他們到底講了什么樣的故事呢?姑且在此插入數行舉個例子吧。小菅在這次假期中,去一個距離故鄉三里遠的深山中知名的溫泉場滑雪,在當地的旅館住了一晚。深夜,他去上廁所時,在走廊與同一旅館的年輕女子擦身而過。就只是這樣??墒?,這卻是重大事件。站在小菅的立場,即便只是擦身而過,還是得讓那個女人留下非比尋常的好印象才行。他倒也沒什么具體的辦法,只是在擦身而過的瞬間,他豁出性命擺姿勢。秉持對人生認真的某種期待。他在那瞬間想象過與女人的種種情境,為之心痛欲裂。他們每天至少會經歷一次那種窒息的瞬間,因此他們不敢大意。即便是獨處時,也會武裝好自己的姿勢。小菅就連深夜上廁所的那一刻,據說都是穿著新做的藍色外套走在走廊上。小菅與那個年輕女人擦身而過之后,深深感到慶幸。幸好自己是穿著新外套出來。他嘆了一口氣,對著走廊盡頭的大鏡子一看,失敗了!外套底下,居然露出穿著破舊襯褲的雙腿。

“我的媽呀,”他輕笑著說,“襯褲皺著向上縮,腿毛看起來烏漆麻黑。臉也睡得浮腫?!?

葉藏在內心其實并未笑得太厲害,那似乎是小菅瞎掰出來的故事,但他還是放聲大笑。友人一改昨日的態度,努力試圖與葉藏打成一片。為了報答那份心意,他笑得特別起勁。葉藏笑了,于是飛騨與真野也迫不及待地笑了。

飛騨終于安心。他覺得說什么都沒關系了。他一直苦苦壓抑,告誡自己還不是時候。早就憋得渾身發癢了。

得意忘形的小菅,反而隨意脫口而出:

“我們碰到女人都會失敗。阿葉不也是嗎?”

葉藏還在笑,同時歪頭思索。

“會嗎?”

“對呀。犯不著去死?!?

“算是失敗嗎?”

飛騨很高興,心跳急促。最困難的石墻已在微笑中坍塌。這么不可思議的成功,都是拜小菅不檢點的人品所賜。想到這里,他有股沖動想緊緊抱住這個年少的朋友。

飛騨開朗地松開稀疏的眉毛,結結巴巴地說:

“是不是失敗,我認為無法用一句話論斷。首先就不確定原因?!闭f完才想到——麻煩了。

小菅立刻聲援:“這個我知道。我與飛騨爭論過。我認為這次的事是因為思想太鉆牛角尖。飛騨這家伙卻賣關子,說是另有其他原因?!憋w騨間不容發地接腔:“那固然也是個原因,但并不僅如此。換言之是被愛沖昏頭。總不可能和討厭的女人去死吧?!?

他是因為不愿被葉藏做出任何臆測,才口不擇言急著發話,但聽來反而連自己都覺得天真無邪。干得好。他偷偷松了一口氣。

葉藏垂下長長的睫毛。虛偽。懶惰。阿諛。狡猾。惡德之巢。疲勞。憤怒。殺意。自私自利。脆弱。欺瞞。病毒。紛紛動搖他的心。他在想是否該說出來。他故意沮喪地嘀咕: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像一切都是原因。”

“我懂,我懂?!毙≥褯]等葉藏講完就點頭,“有時也會那樣。喂,護士小姐不見了。是為了方便我們說話嗎?”

我之前也稍微提過,他們的議論,與其說是彼此交換思想,其實只是為了當下覺得舒服。沒有說出半句真話。但是,聽了一會兒之后,倒有意外的收獲。他們做作的言辭之中,有時也能讓人感到驚人誠實的意味。正因是不經意間說出的話,才帶有真實的味道。葉藏現在,雖嘀咕一切云云,但這或許才是他不留神吐露的真心話。在他們的心里,只有混沌,以及莫名所以的叛逆?;蛘撸部梢哉f只有自尊心,而且是被細細研磨過的自尊心。哪怕再小的微風都會使之戰栗。只要一覺得受到侮辱,便痛苦地嚷著要去死。難怪葉藏被人問起自殺原因會感到困窘。

那天午后,葉藏的兄長抵達青松園。兄長與葉藏長得并不相似,非常富態,穿著日式裙褲。

在院長的帶領下,來到葉藏的病房前,聽到病房里快活的笑聲。兄長佯裝不知。

“就是這里嗎?”

“對。他已經恢復元氣了?!痹洪L一邊回答,一邊開門。

小菅嚇了一跳,從病床跳下。他本來躺在葉藏的床上。而葉藏與飛騨,并肩坐在沙發上,正在玩撲克牌,兩人這時急忙起立。真野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打毛線,這時也尷尬地急忙把打毛線的工具收起。

“有朋友來了,所以很熱鬧。”院長轉頭對兄長耳語,然后來到葉藏身旁,“已經好多了吧?”

“對。”葉藏回答后,忽然感到窩囊。

院長的眼睛,在眼鏡后面含笑。

“怎么樣?要不要過過療養院的生活?”葉藏這時頭一次感到罪人的心虛。他只是微笑以對。

其間,兄長一本正經地對真野與飛騨行禮,感謝他們的照顧,然后板著臉問小菅:“昨晚,聽說你睡在這里?”

“對。”小菅抓抓頭說,“隔壁病房空著,所以我和飛騨就留下來過夜了?!?

“那你今晚去我的旅館睡。我在江之島訂了旅館。飛騨先生,你也是?!?

“嗯?!憋w騨變得很僵硬,抓著手上三張撲克牌不知所措地應了一聲。

兄長若無其事地轉向葉藏。

“葉藏,可以了吧?”

“嗯?!彼憩F得格外不情愿地點點頭。

兄長頓時嘮叨起來。

“飛騨先生,那我們現在就陪院長一起出去吃午餐吧。我還沒參觀過江之島,想請院長導覽一下。我們現在就走吧,汽車還在外面等著,天氣正好?!?

我很后悔。一讓兩個成年人登場,頓時變得亂七八糟。葉藏、小菅與飛騨,再加上我,四人好不容易營造出來有點古怪的氛圍,拜這兩個成年人所賜,立刻徹底萎縮了。我本來想將這篇小說寫成氣氛十足的浪漫故事。起初幾頁制造出旋渦狀的氛圍,然后再一點一點慢慢拆解開來。雖然嘆息自己的笨拙,總算還是寫到這個地步??墒?,這下子土崩瓦解了。

原諒我!這是騙人的。我在裝傻。其實一切都是我故意的。寫著寫著,對那所謂氣氛十足的浪漫故事感到羞恥,我只好故意搞砸。如果真的成功地土崩瓦解,反而正中下懷。低級趣味。事到如今折磨我心的只有這句話。如果這種莫名其妙想壓在別人頭上的執拗喜好要如此命名,或許我這種態度也是低級趣味。我不想輸,不想讓人看透內心想法。但是,那恐怕是徒勞無功。?。∽骷医匀绱藛??就連告白亦須矯飾言辭。我不是人嗎?我能夠享有真正像個人的生活嗎?寫到這里我仍對我的文章耿耿于懷。

一切都暴露無遺。其實,我之所以刻意在這篇小說每一幕的描寫之間,流露出我這個男人的本性,說出本來可以不說的話,都是因為有狡猾的想法。我——即便是這樣的我——想通過那種方式,在讀者沒有察覺的情況下,悄悄營造出具有特異語韻的作品。我自戀地認定那是日本尚未出現的高級文風。但是,我失敗了。不,就連這失敗的告白,應該也在這小說的計劃之中??梢缘脑?,我本來希望晚一點再說那個。不,就連這句話,好像都是我事先準備好的。啊啊,別再相信我。我說的話一個字也別信。

我為何要寫小說?是渴望新晉作家的榮耀嗎?或者是想賺錢?別演戲了,坦白回答吧。兩者都想要,想要得不得了。啊啊,我還在不停說出蒼白的謊言。這樣的謊言,人們一不小心就會上當。在謊言之中是最卑劣的謊言。我為何要寫小說?這話說得真是傷腦筋。沒辦法。雖然好像在故弄玄虛很討厭,還是姑且先回答一句吧:“是復仇。”

把目光轉向接下來的描寫吧。我是市場的藝術家,不是藝術品。我那猥瑣的告白,若能為我這篇小說帶來某種語韻,也算是一樁幸事。

葉藏與真野被留下。葉藏鉆進被窩,眨巴著眼思考。真野坐在沙發上,收拾撲克牌。把撲克牌放回紫色紙盒后,她說:

“那是令兄嗎?”

“對,”他凝視高高的天花板白色壁面回答,“長得像嗎?”

作家如果對筆下描寫的對象失去愛情,就會制造出這么不像樣的文章。不,不用再多說。這是相當次等的文章。

“對,鼻子像?!?

葉藏一聽,放聲大笑。葉藏的家人,都像祖母一樣鼻子很長。

“他今年貴庚?”真野也笑了一下,如此問道。

“我哥嗎?”他把臉轉向真野,“還很年輕喲,三十四。大搖大擺的,自以為了不起。”

真野驀然仰望葉藏的臉。他在蹙眉說話。她慌忙垂下眼簾。

“我哥那樣還算是好的咧。哪像我老爸?!?

說到一半他噤口不語。葉藏沉默。他是代替我妥協了。

真野站起來,去病房角落的柜子取出織毛線的工具。她像原先一樣,又在葉藏枕邊的椅子坐下,一邊開始打毛線,一邊也在想。不是因為思想,也不是因為戀愛,她在想更前一步的原因。

我已無話可說。說得越多,越沒有內容可言。真正重要的事物,我似乎尚未觸及。那是當然的吧。我說漏了許多事。那也是當然的吧。作家不懂作品的價值是小說之道的常識。我雖不甘心卻不得不承認那點。期待自己作品效果的我是笨蛋。尤其不該說出那個效果。一旦說出口,立時會產生截然不同的效果。察知那個效果大約如何時,當下又冒出新的效果。我只能扮演永遠追著那個跑的笨蛋。究竟是劣作或是還算不錯的成果,我連那個都不想知道。想必,我這篇小說,應會產生我意想不到的重大價值。這些話語,是我從別人那里聽來的,不是我的肉體滲出的。或也因此,才會心生依賴。坦白講,我已失去自信。

晚間點燈后,小菅獨自來到病房。一進門,立刻像要罩住躺臥的葉藏臉孔般俯身囁嚅。

“我喝了酒。別告訴真野?!?

然后,他朝葉藏臉上吐了一口氣。喝了酒本來是禁止進入病房的。

斜眼瞄了一下坐在后面沙發上打毛線的真野之后,小菅高喊:“我去參觀江之島了。太棒了?!比缓罅⒖逃謮旱蜕らT耳語,“騙人的?!?

葉藏在床上坐起來。

“剛才,你們只是去喝酒嗎?不,沒關系。真野小姐,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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